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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馬

2023-02-04 20:12:26王劍寧
雪蓮 2023年12期

【作者簡介】王劍寧,全國公安機關作家協會會員,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多年從事文學創作,至今在《民族文學》 《啄木鳥》《滇池》《湖南文學》《文學港》《今古傳奇》《雪蓮》等文學雜志發表小說多篇。現居新疆伊犁。

駿馬要看一雙眼睛,勇士要看走過的腳印。

——哈薩克族名言

1

早春的天氣好得很,天空藍得如同賽里木湖的水,空氣透著醇香,剛擠的奶子一個樣子,鮮得很。

居馬拜從氈房后的草梁子上過來的時候,木汗遠遠就聽見了棗紅馬清脆的馬蹄聲,卻硬是低著頭,裝著沒看見的樣子,心里卻欣慰得很,看來,這老小子雖然混蛋,卻還沒有忘記今天是個啥日子呢。

居馬拜下了草梁子,遠遠瞅著木汗石頭般倔強的背影,心里也嘀咕著,看來,老家伙的氣還在肚子里呢。這么想著,居馬拜不免有些躊躇。他太了解木汗的脾氣了,這家伙一旦犟上了,公牛一個樣子,很難回頭的。但棗紅馬卻沒有猶豫,任憑主人勒緊馬韁繩,仍然不管不顧,打著響鼻,向前硬沖。氈房側面的拴馬柱上,大白馬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咴咴”低叫著,迎候著棗紅馬的到來。

居馬拜苦笑了一下,心想,這輩子不管咋樣,就是看在這兩匹馬的面子上,也得和老小子糾纏下去了。

居馬拜翻身下馬,韁繩放開,棗紅馬立刻竄了出去,眨眼便到大白馬的跟前了。兩匹馬“咴咴”嘶鳴著,雙雙立起,馬蹄交錯,似是在擁抱。隨即又面頰相貼,好像在親吻。半年多未見,兩匹馬竟如同生離死別了一般。

居馬拜看著兩匹馬親昵的樣子,眼淚珠子差點就掉了下來,心里不覺多了些愧疚。

居馬拜的棗紅馬是匹母馬,木汗的大白馬是公的,兩匹馬都是純種的伊犁馬。大白馬身材高大健碩,從頭到腳,白得發亮,如同天山上潔白的雪花。棗紅馬雖也有著同樣高大的身材,卻略顯窈窕,棕色的毛發蓬松柔順,顯得風情萬種。大白馬的目光剛毅熾烈,棗紅馬的神態卻透著羞怯,兩匹同樣叱咤風云的伊犁馬此時含情脈脈,相依相偎,就連一向唐布拉的石頭般強硬的居馬拜,此時都不免被感動了。

居馬拜不僅深深地嘆了口氣,幽深的目光投向了木汗寬闊的背影。

木汗依然在自顧自地忙碌著。陽光才騎在山尖子上的時候,木汗就起來了,手背著,腰弓著,羊圈里去了。回來的時候,手里就牽著只體態碩大的羯羊。

每年的這個日子,木汗羊都是要宰的。在木汗的心里,這個日子重要得很,羊不宰不行。他也相信,不管咋樣,這個日子到了,居馬拜都是要來的。木汗甚至暗暗發誓,如果老東西連這個日子都不來了,那他和他的情意,就徹底伊犁河里掉進去了,從此啥都沒了。

居馬拜站在木汗的身后,輕輕咳嗽了一聲。

木汗卻還是裝作沒聽見的樣子,閃亮的英吉沙手里抓了刀子,賣弄般上下翻飛,工夫不大,那只大羯羊的皮就完整地被剝下來了。居馬拜偷偷瞄了一眼,羊皮上一點肉沒帶,皮子完好,沒有半點劃痕,不僅暗暗點了點頭,這老小子歲數雖然大,牧人的手藝還是精熟得很。居馬拜不得不暗自承認,就是現在,在他們這片牧區,木汗的那身牧民的功夫,也是無人能敵的。

到了晌午,肉熟了,木汗大手一揮說道,來嘛,吃肉,說著話,遞給居馬拜一塊,自己也抓起一塊,默默吃了起來。

居馬拜羊肉接了,卻沒有吃,只是靜靜看著木汗,突然發現,這么多年過去,木汗也變了許多,寬闊的額頭皺紋縱橫交錯,如同喀拉峻大峽谷般深刻。鬢角的頭發也被風霜染白了,像冬季掛了白雪的紅柳。特別是目光里,似乎也少了少年時的鋒芒。居馬拜有些憂傷,暗暗嘆道,歲月不饒人呢。

木汗吃了幾口肉,突然停了下來,沮喪地說,你說,這好好的肉,為啥現在味道就吃不出來了?

居馬拜看著木汗,還是沒說話。腦子里想著年輕時木汗吃肉的樣子,心里的憂傷變得更濃了。那時候,木汗的飯量極大,一次可以吃下一只羊羔子肉呢。

算了,不吃了,后山走吧。

說著話,木汗猛地站了起來,緩步走到大白馬身邊,用手輕撫大白馬的鼻梁,輕輕說道,今天這個日子嘛,咱們可啥時候都不能忘記呢。

居馬拜發現,此時的大白馬,眼里竟然含滿淚花。旁邊的棗紅馬也安靜了下來,深情地看著大白馬,像是在安慰著自己親愛的伙伴。居馬拜心頭顫動,眼睛也濕了。他知道,居馬拜的話是說給大白馬的,也是說給他的。

兩個人騎著馬,來到了后山。

此時,日頭已經掛在西天山的峰頭,晚霞落下來,如火如荼,染紅了后山的草地。靠陽的草梁子上,一座墳堆靜靜立在那里。天地之間,暖風習習,芳草萋萋,青柳垂首,悲思不息。

木汗和居馬拜翻身下馬,跪在了那座墳堆旁,良久都沒有直起身來。大白馬和棗紅馬也垂著頭,站在主人身后,低低地嘶鳴著,像是在哭泣。

終于,太陽落在了山后,蒼茫中,一首遙遠的牧歌裊裊升起。

2

那座墳墓里,安睡著的,是一匹曾經叱咤風云的伊犁馬,名字叫布爾蘭拜,哈薩克語,意為“風”的意思。

天就要黑了,居馬拜直起身來,拍了拍木汗的肩膀,輕聲說道,起來吧,該走了。又說,咱們不能太悲傷嘛,畢竟,這日子還長著呢。

木汗卻依然跪著,嘶啞著嗓子說道,你嘛,先走吧,我一個人,這個地方再呆會兒。不然,夜里睡不著覺呢。

居馬拜還想勸,看了看木汗悲傷的背影,話就咽回去了。他了解木汗此時的心情,知道咋勸都是沒有用的。

居馬拜又深情地看了看那座墳堆,揉了揉眼睛,轉身牽了棗紅馬,默默向山下走去。棗紅馬有些不情愿地被居馬拜牽著,邊走邊回頭,關切地看著大白馬。此時,大白馬依然肅立在那里,動也沒動。

天黑了下來,風停了。

居馬拜走了后,木汗拍了拍大白馬的脊背,大白馬立刻聽話地草地上臥了。木汗坐下來,依偎著大白馬,腰間的酒壺取了,仰頭喝下一口,對大白馬說道,現在,就咱們兩個剩下了,有啥想說的,就說吧。大白馬像是聽明白了,輕輕地搖了搖尾巴,眼窩里的悲傷,更濃了。

木汗喝著酒,漸漸有些醉了。

此時,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星河浩瀚,博大深邃。月光皎潔,落在遠處的峰頂,那座雪峰就變得格外醒目。醉眼朦朧中,木汗似乎看見了一個蒼老的身影,正從雪峰上走下來。那個身影雖然顯得有些疲憊,卻仍然高大的很,腳步也特別的有力。不久,木汗看清楚了,那是阿爸的身影。

阿爸留給木汗的印象,始終有著伊犁馬的影子。

在木汗很小的時候,阿爸就對木汗說過,記住,你嘛,是馬背上生的呢。見木汗不答話,就拍著他的小腦袋假裝生氣地又問,嗯,記住了嗎沒記住?

木汗就仰起頭,不解地問阿爸,馬背上生的?咋可能?馬背那么小個地方,咋能生下我嘛?

木汗這么問時,就見阿爸黑下了臉,眼睛望著草原深處,目光深沉地訓斥道,說啥呢?你嘛,不知道嘛,就不要胡說。這馬背大著呢,比草原還大呢。咱們草原上的人,啥都在馬背上呢。

木汗見阿爸真的生氣了,再不敢質疑,卻仍然不解,只是偷眼看了看馬背,心里暗想,阿爸這是瘋話說著呢,馬背再寬闊,咋能大過草原嘛?

木汗模模糊糊記得,自己小的時候,路都不會走呢,阿爸就把他抱上馬背,說道,今天嘛開始,你的家嘛,就在馬背上了。說著話,把韁繩木汗手里給了,拍了拍馬屁股,自己就轉身走了。

木汗直到今天都沒咋弄明白,那時候自己歲數小得很,從沒單獨騎過馬,個頭馬肚子還夠不著呢,可馬背上騎了,竟然一點沒有害怕。馬走起來,晃動得厲害,自己小屁股雖然磨得生疼,可仍然馬背上坐得穩穩的,像是天生就會騎馬一個樣子。

對此,阿爸自有說法,這個嘛,有啥奇怪的?咱草原上的人,娘肚子里嘛,就開始騎馬了。不信,你阿媽跟前問問。

木汗就跑到阿媽跟前問,阿媽卻只是笑著回答,嗯,你阿爸說的對著呢,咱哈薩克人,天生和馬緣有呢。血肉里,馬的骨頭有呢。生下來,就和馬的魂在一起呢。

木汗還想再問,阿媽拍著他的小腦袋說道,這個嘛,不能著急呢。去吧,你阿爸跟前去了,你就慢慢啥都知道了。

后來,阿爸就開始帶著木汗在草原上放牧了。有次,阿爸牽馬站在草梁子上,馬鞭指著遠處又問木汗,你嘛,再看看,這草原到底大嘛不大?

木汗坐在馬背上,抬頭看了看,卻只看到了草坡上吃草的牛羊,就翻身馬背上站了,往更遠里看,仍是無法看到盡頭,只得沮喪地說,嗯,這草原嘛,大得很呢,我嘛,可能永遠也走不出去呢。

阿爸笑了,隨后點點頭說道,你嘛,一半嘛說對了。一半嘛,錯了。咱們草原嘛,的確大著呢。可再大嘛,咱哈薩克人只要馬騎了,就大不到哪去了。知道嘛,咱哈薩克人的馬,那可不是一般的馬呢。

見木汗不理解,阿爸指了指天空,又說道,你如果能像它一個樣子,翅膀長了,就啥都明白了。

木汗順著阿爸的手指望去,看見高遠的天空中,一只蒼鷹正靜靜地盤旋著。木汗更加迷惑了,大聲喊道,阿爸,你嘛騙人呢,鷹翅膀有呢,才能天上飛了。咱們人,哪能長出鷹那個樣子的翅膀嘛?

阿爸更加大聲地笑著說道,你嘛,目光螞蟻一個樣子短淺呢。知道嗎?咱們的馬,天馬呢,跑起來,風一個樣子,跟飛著沒啥兩樣呢。

木汗仍是不信,疑惑地問阿爸,馬雖然四條腿有呢,可畢竟翅膀不是,跑得再咋樣快,又怎么能像飛著一個樣子呢?

阿爸卻只是笑,沒再說話。

3

天馬,那是不是說,就是在天上跑的馬?

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木汗都弄不明白,伊犁馬,為啥要叫做天馬?對阿爸的話,也多了許多的懷疑。直到有一次看了阿爸賽馬,木汗才驚訝地發現,阿爸的話,不是說著玩呢。

木汗很小的時候,就聽阿媽說過,你阿爸嘛,可是草原上最厲害的騎手呢。阿爸也時常自負地說,咱就是眼睛閉了,放個屁的工夫,他們就追不上了。木汗因此從小就對阿爸崇拜得很。對阿爸騎馬的本事,更是深信不疑。

那還是木汗第一次觀看阿爸賽馬。

阿爸騎的是匹大白馬,鬃毛白得像天空中飄著的云。這匹馬雖然體長背闊,但除了四肢顯得強壯些外,其他的看上去都平常得很,與其他的馬并沒啥兩樣。放牧時,木汗也騎過那匹白馬,卻沒有發現白馬有啥神奇的地方。白馬總是溫順得很,目光也很柔和,走起來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就是跑著,也是不急不躁,低調得很。木汗就暗暗替阿爸擔心,這樣的馬,能贏嗎?

比賽開始前,木汗看見,這次參賽的騎手,個個都強壯得很,挺胸收腹,氣定神閑,目光炯炯,瞅一眼就知道都是一流的騎手。他們坐下的馬,也異常高大,響鼻打著,不停地踱著步子,早已做好了沖鋒的準備。再看阿爸,白馬騎了,那些騎手堆里立著,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木汗不禁為阿爸擔起心來。

槍聲響起,比賽終于開始了。木汗盯著阿爸,心一下子就嗓子眼里去了。

木汗發現,其他的馬號令聽到,一下子就竄了出去,馬蹄飛揚,草泥濺起,跑得飛快。可阿爸的白馬,卻還是不緊不慢,人家的馬屁股后面跟著,不急不火,沒啥事一個樣子。阿爸呢,則像是在巴扎上轉悠著呢,輕松地牽著韁繩,看不出想要超越的樣子。

木汗閉上眼睛,心里罵道,阿爸這是丟人呢,這個樣子,咋好意思說自己是草原最牛的騎手嘛。

比賽到了最后兩圈,變化出現了。阿爸突然從馬背上抬起屁股,腰弓著,臉貼近馬頭,像是說了句啥,就見大白馬猛然發力,四蹄揚起,如風般向前沖去,真跟飛了起來一個樣子。

等到木汗睜開眼看時,大白馬已經跑在了最前頭。那樣子,威風凜凜,猶如神助,真有天馬行空的氣勢。也就在那個時候,木汗覺得,大白馬真就是天馬呢,翅膀雖然沒有,但一樣會飛呢。

后來,木汗長大了,騎著馬,在草原上放馬飛奔時,那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就變得更加真切了。

在木汗看來,遼闊的草原,就是浩瀚的天空。風起處,浩蕩的牧草翻飛,如同天空中滾動的云彩。馬蹄揚起,掠過草尖,駕風而去。這個時候,木汗覺得自己就是在天空飛著呢。馬給了他翅膀,給了他自由飛翔的激情。他的思緒也翅膀般長了,飛過唐布拉,掠過特克斯河,翻過喬爾瑪,在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里游弋著,尋覓著。

那種飛翔的感覺,只有真正的哈薩克騎手才能擁有。

4

那個時候,木汗還發現,阿爸對大白馬的信任,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有時,甚至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有次,阿爸問木汗,知道嗎?在草原上,啥最厲害?木汗想也沒想就答道,這個誰不知道,狼嘛。

阿爸卻撇著嘴說道,狼?你嘛,眼珠子沒有呢,咱草原上,最厲害的,是馬。狼娃子,在馬的眼睛里,不過就是偷雞摸狗的下賤東西。

木汗睜大眼睛說道,你嘛,胡說呢,馬咋能斗得過狼嘛?

阿爸笑了笑說道,小的時候,我嘛也和你一個樣子呢,覺得馬斗不過狼。畢竟,狼是吃肉的嘛。可后來真的遇見了狼,我才知道真正的伊犁馬嘛,不是一般的厲害呢,就是狼群,也得讓著三分呢。

那還是阿爸十八歲的時候,有次出去找一只丟失的羊羔,正往回走,經過一片深草時,就第一次狼群遇見了。阿爸說,當時,大白馬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停了下來,頭歪著,耳朵撲騰著,像是在傾聽著什么。大白馬這個樣子,很少見。

阿爸立刻警覺起來,四下觀察。正是秋季,草高得很,沒過了馬的膝蓋骨,阿爸眼雖尖,卻啥也沒發現,就定定神,抖抖韁繩,想繼續往前走,但大白馬卻依然立在那里,動也沒動,馬鬃都豎了起來。

阿爸預感到了危險,悄悄抄起了馬鞭。這時,大白馬猛地轉身,向遠處的山梁跑去。到了草低處,阿爸回頭看去,頓時汗就下來了。身后,一群狼正圍追過來,六匹有呢。

阿爸說,當時,他的心就涼了。這么多的狼,今天自己的命肯定是沒有了。

草原狼的厲害,牧區的人都是領略過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狼只要現了身,下死心動手了,就絕不會輕易動搖。而且,狼不但兇狠,耐力也強,一旦目標鎖定了,就拼命追擊,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此時,大白馬卻異常鎮定,步伐輕巧,徑直向那座山梁跑去。

阿爸很快就感覺到了,大白馬跑得雖快,卻并沒有使出全力。按常理,遇見狼群,再兇悍的動物,都不敢輕視,都不能不拼命逃避。可大白馬卻并不慌亂,與狼群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跑得很輕快,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看到大白馬這個樣子,阿爸的心也定了許多。阿爸是相信大白馬的,沒有充分的自信,大白馬絕不會這個樣子。

但阿爸還是擔心得很。那座山梁,阿爸去過,正面看著不高,可梁子頂上去了,就可以看見,那邊是道懸崖,深不見底。上去了,退路可就沒了。

狼顯然也是知道這些的,就圍而不攻,跟著大白馬上了山梁子。

狼之所以厲害,除了有可怕的狼牙外,更厲害的,是狼的戰術。狼只要下了決心打圍,必然已經對周圍的地形做過充分的勘查。在這個基礎上,狼會精心布置戰術。行動起來,也是很少失手。

至于狼和馬哪個更厲害,阿爸清楚得很。

如果是一兩匹狼遇見了,馬是不怕的。馬的蹄子不是一般的厲害,可以踢斷狼的肋骨。真的打起來,狼也未必是對手。可三匹以上的狼群遇見了,馬就不是對手了。何況,今天大白馬遇見的,可是六匹真正的草原狼呢。

阿爸出生在草原,又在牧區長大,幾乎天天都在和狼打交道,對狼了解得很。

剛看到這群狼,阿爸就瞅出來了,這群狼,不是一般的草原狼。真正厲害的草原狼,心理素質特別好,絕不上來就拼命,而是邊追擊,邊找尋對手的破綻。一旦對手的破綻發現了,才會下狠手。這群狼,一開始就呈扇形展開包圍隊形,追擊的速度也不是很快,顯然早已做過周密的部署。這樣的狼,才最可怕。

大白馬依然輕快地跑著。很快,就上了山腰。這時,阿爸發現,狼群的包圍圈也開始縮小了。

阿爸說,當時,他甚至都看見了狼得意的表情。顯然,狼已經預感到了勝利的到來。畢竟,再往上跑,可就是懸崖了。到了那時,大白馬就是真的翅膀長了,也飛不過去。

狼群的包圍圈越縮越小,追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快到山頂的時候,意外的情況發生了。正在飛跑的大白馬猛地停了下來,一個急轉身,竟然正面對著狼群,不再退卻。馬鬃隨風舞動,威風凌凌,一副居高臨下視死如歸的樣子。

阿爸大驚,不知道大白馬要干什么。再看狼群,顯然也是出乎意料。跑在中間的頭狼低叫一聲,緊急停了下來。其他的狼得到命令,也立刻停止了追擊。群狼詫異地盯著大白馬,似乎也在猜測,這匹馬究竟想要干什么?

就在群狼驚魂未定時,大白馬突然躍身而起,向狼群飛奔而去。

阿爸說,當時,大白馬的速度快得驚人,又是從上向下俯沖,真就跟飛著一個樣子。狼群大驚,一時亂了陣腳,等到反應過來,大白馬已是沖破圍攻,急如狂風地沖下山梁,很快就隱沒在草原深處,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

阿爸每次講這個大白馬戰勝狼群的故事時,臉上都是一副激動而又崇拜的神情,好像大白馬根本不是一匹馬,而是神。

這時,木汗看著阿爸,想著當時大白馬猶如天神般的樣子,也總是激動不已。

5

更讓木汗驚心動魄的,是阿爸給他講過的另一個故事。

那時候正打著仗呢,一對毛子兵進了牧區。毛子兵的頭兒,是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軍官。這個軍官樣子和善得很,話也不多,眼睛里的光,卻毒得很。別的毛子兵只對圈里的羊感興趣,軍官卻一眼就瞅見了遠處山梁上立著的大白馬。

阿爸軍官眼里的光瞅見了,心里就咯噔一下。

毛子兵進來的時候,阿爸最先想到的,就是大白馬。阿爸從柱子上解開韁繩,在大白馬的屁股蛋子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大白馬就撒著歡兒跑走了。阿爸心里這就安穩了許多,只要大白馬沒啥事兒,毛子兵咋折騰,就隨他去吧。但阿爸沒想到,大白馬卻并沒有跑遠,還是被那個軍官給發現了。

那個軍官顯然是個厲害的騎手,隔著那么遠,這家伙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大白馬不是一般的馬。

軍官招招手,叫來十幾個毛子兵,又指了指遠處的大白馬,毛子兵們便心領神會,翻身上馬,散開隊形,向大白馬悄悄圍去。阿爸的心沉了下去,這群毛子兵,看了就知道都是訓練有素的騎手,不簡單呢。大白馬顯然也看見了圍上來的毛子兵,卻依然立在那里,似是心有掛念,不忍離去。

阿爸知道大白馬的心思,趕緊揮了揮手,示意大白馬快走。大白馬發出一聲嘶鳴,卻依然站在那里,死也不走,阿爸甚至看見了大白馬眼中視死如歸的目光。這時,毛子兵的馬隊已經圍了上去。阿爸急壞了,大吼一聲,不走嘛,我就先這里死了。說著話,阿爸抽出靴筒里的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白馬似乎聽懂了阿爸的話,急得團團轉,最后無奈地轉過身,飛奔而去。

毛子兵一聲呼嘯,立刻猛追過去。毛子兵的馬,都是烏拉爾馬,這種馬速度快,耐力強得很,一般的馬,不是對手。阿爸只從烏拉爾馬奔跑的姿態,就看出這些馬不好對付,心里的擔心更重了。

大概一個時辰的工夫,毛子兵回來了,卻沒見大白馬的影子。

后來,阿爸才知道,那些烏拉爾馬雖然了得,卻不是大白馬的對手。毛子兵原想把大白馬開闊地方趕了,再憑借馬多速度快將大白馬圍住,最后拿下。可大白馬就是不上當,順著山腰,專往山石堆里跑。毛子兵的烏拉爾馬速度雖也不弱,包圍圈卻咋也無法形成。最后,大白馬憑借地形熟悉,從容地甩開了烏拉爾馬的圍追,消失在了遠處的松林之中。

毛子軍官知道情況后,脾氣沒發,笑得卻更歡了。阿爸從毛子軍官的笑聲里,聽出了更大的危機。

果然,毛子軍官收住笑,冷冷地指了指阿爸。立刻,幾個毛子兵撲上來,將阿爸捆了,塞住了嘴,綁在了拴馬柱上。毛子軍官斷定,只要阿爸在手里,那匹大白馬就一定還會回來。這家伙早就看出來了,大白馬和阿爸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果然,那天后半夜,大白馬回來了。

大白馬是從另一側的山梁子過來的。顯然,大白馬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座山梁,背對著毛子睡覺的氈房。山梁后面,是看不到頭的松林。如果被發現了,就可立即脫身。

但大白馬雖然聰明,卻還是低估了對方的詭計。

毛子軍官鬼得很,十分善于琢磨馬的心思。白天的時候,毛子軍官就做了精心的部署,他知道單憑速度,烏拉爾馬不是大白馬的對手。他便指揮士兵在阿爸身后不遠處挖了個很大的陷阱。他已經預料到,以大白馬和阿爸的感情,大白馬定會回來。而且,大白馬一定會從后面那道山梁過來。

果然,大白馬中了計,被困在了陷阱中。

毛子軍官逮住大白馬后,并沒有為難阿爸,只是笑著對阿爸說,這么好的馬,你跟著,只是一匹放羊的馬。我跟著,可就是匹真正的戰馬了。隨后,就強行牽著大白馬走了,消失在了另一片卷著煙塵的土地。

阿爸看見,大白馬走時,眼里都是淚光。

大白馬被搶走后,阿爸不吃不喝,整天在山頭的一塊石頭上坐著,悲傷地望著遠處,動也不動。牧民們就勸阿爸,毛子毒著呢,大白馬被搶去了,咋可能回來嘛。可阿爸咋也不聽,就那樣坐著,像是也變成了一塊石頭。

第七天,阿爸終于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牧民們把阿爸抬回氈房,勸阿爸,你這個樣子,不對呢。大白馬就是回來了,你沒有了,大白馬可咋辦?

阿爸聽了,竟然就坐了起來,一大碗奶茶喝了,臉上的紅光就回來了。阿爸活了過來,卻啥話不說,又去了山頂。此后,阿爸每天都是這個樣子,茶喝完,就在山頂那塊石頭上坐了,眼睛看著遠方,動也不動。牧民們遠遠見了阿爸倔強的背影,都哀惋地嘆著氣。半年后,還是不見大白馬的影子,阿爸終于不再去山頂了,卻總是低著頭,很少說話。

冬天的一個夜晚,下著雪,阿爸早早就睡了。

自從大白馬被搶走后,總是早出晚歸的阿爸突然變得特別嗜睡。睡了,就不起來,精神頭也差了許多。后半夜,阿爸在睡夢中,聽到了一聲嘶鳴。那是阿爸再熟悉不過的嘶鳴。阿爸立刻翻身而起,沖出了門。

外面,雪已經停了。

阿爸看見,蒼白的雪地上,站著大白馬。大白馬看見阿爸,眼淚就下來了。阿爸抱著大白馬,眼淚也下來了。大白馬的身上,傷痕累累。顯然,一定經歷了不可想象的苦難。誰也不知道它經歷了什么?怎么擺脫毛子的控制的?但是,大白馬最終還是回來了,回到了它的家。

阿爸講完這個故事后,眼里早已含滿了淚。木汗在阿爸的淚光里,似乎看到了大白馬的影子。阿爸就這樣活在他和大白馬的故事里,活在馬背那寬廣的歲月里,活在馬蹄飛奔的煙塵中。

阿爸到底是在啥時候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呢?木汗現在想來,好像就是在大白馬死后的日子里。

6

那時,阿爸已經七十歲了。

阿爸老了,腰身雖然還是比一般人顯得強壯些,滄桑卻寫在臉上。大白馬也老了,馬背還是那樣寬闊,但馬蹄上卻沒了過去的桀驁不馴。有時候,木汗遠遠看見阿爸牽著大白馬從草原深處走來,一個老人和一匹老馬,背后是終年掛著雪的西天山,腳下是廣袤的草地,總會產生一種恍若隔世的幻覺,好像阿爸是從遙遠的烏孫古國走來的。而那匹老馬,早已濃縮成了一個古老的傳說。

那時,草原上新鮮的事情也開始不斷出現著。

有一天,阿爸看見一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樣子神氣得很。那是阿爸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除了馬,還有這樣兩個轱轆的東西能跑得這么快呢。

阿爸就問木汗,你說,這東西,能比馬快嗎?

木汗猶豫著說,看那樣子,快著呢。

阿爸聽了,嘴角掛著不屑說道,那是放屁呢,草原上嘛,能跑過馬的東西,還在娘肚子里,沒出生呢。

又過了幾天,阿爸和那個騎著摩托的小伙子吵了一架。

那天,阿爸看見小伙子騎摩托了,在一群年輕人的圍觀下,正得意洋洋地在草地上轉著圈。車轱轆碾過草地,壓出深深的轍痕。阿爸看著看著,臉就黑了下來。

阿爸撥開人群,指著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喊道,你,過來。

小伙子聽見了,一個漂亮的急剎車,阿爸的跟前停下了,轱轆濺起的草泥,打在了阿爸的臉上,怪聲怪氣地問阿爸,您老人家,也想騎騎?

阿爸看著小伙子染成黃色的頭發,沒好氣地說道,你這個樣子在草原上遛彎,草能受得了嗎?

小伙子卻不屑地說道,草原嘛,馬能跑,摩托車就能跑嘛。又說,何況,馬的速度,能比過摩托車嗎?您老人家嘛,眼睛還在過去留著呢,跟不上時代了。

阿爸氣壞了,怒吼道,你說啥呢?你那東西,咋能和馬比嘛?

小伙子嘻嘻笑著說,不信,咱比比?

阿爸正想迎戰,回頭看了看大白馬,就硬是忍住了。大白馬老了,生命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他不想讓大白馬再無謂的耗費有限的體力了。

阿爸低著頭,啥也沒說,牽著大白馬,走了。

木汗看著阿爸孤獨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楚。阿爸真的老了。如果是在過去,阿爸早就大白馬騎了,和那個小伙子比試了。木汗也堅信,大白馬肯定會贏。在草原上,一匹天馬,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戰勝的。可現在,阿爸卻顯得無力迎戰了。

晚上,阿爸躺在炕上,卻久久不能入睡,只是不停地嘆著氣說道,這草原上,摩托車多了,草原從此就不是草原了。

木汗聽著阿爸的嘆息,心里也難受得很。氈房外,大白馬也不停地打著響鼻。顯然,大白馬也睡不著呢。

第二天,阿爸的好朋友居馬霍加找了來,臉黑得像黑崖子山的黑石頭。

阿爸問,咋了?

居馬霍加悲傷地說,哎,真是想不通呢,我那巴郎子嘛,昨天信來了,說是再也不回來了。

阿爸驚訝地問道,不回來了?為啥嘛?

居馬霍加嘆口氣說道,巴郎子說了,草原上的日子嘛,啥意思沒有,就是外面死了,也不回來。

阿爸不解地問道,啥意思沒有?草原咋了嘛?咱們祖祖輩輩不都是草原上活著嗎?咱牧民離開了草原,能行嗎?

居馬霍加也搖著頭長吁短嘆,就是嘛,咱牧民,世世代代都馬背上活著呢,離開了草原,馬沒有了,羊也沒有了,那日子還叫個日子嘛?

那天晚上,阿爸和居馬霍加酒喝了很多。后來,就喝醉了。木汗聽見,阿爸的氈房里,傳出了蒼老的歌聲,是那首哈薩克牧民最喜愛的《黑走馬》:

小伙兒不跳黑走馬

英俊瀟灑哪里來

姑娘不跳黑走馬

愛的心房誰打開

婚禮沒有黑走馬

歡樂氣氛哪里來

優雅舞姿著人迷

甜蜜愛情如花開

來來來黑走馬

咱們一起跳起來

阿爸和居馬霍加酒喝著,歌唱著,聲音渾厚而滄桑,穿破氈房,在草原的夜空久久回蕩著。木汗被深深感動了,走出氈房,看見那匹大白馬正草地上默默立著,凝神聽著那首古老的牧歌,眼睛里,早已經淚光閃閃。木汗抱住大白馬,撫摸著它的額頭,也是滿目熱淚。遠處的雪峰,在那首千年傳唱的歌子里,變得更加深沉。那天以后,阿爸顯得更加沉默了,又山頂的石頭上坐了,背影更加蒼老了。

此后,更讓阿爸傷心的事情發生了。

入秋后的一天,牧區派出所所長賽力克來到了阿爸的氈房。阿爸沏了奶茶,賽力克卻沒喝,只是不停地嘆著氣。

咋了嘛?你這個人,從前不是這個樣子嘛,到底是啥事情有?阿爸奇怪地問道。

賽力克看看阿爸,有些艱難地說道,有個事情嘛,想給你說,可就怕你受不了呢。

說嘛就說,你這個樣子,哪像個警察?我嘛,老是老了,可骨頭還硬著呢,經得住折騰呢,你嘛,只管說!阿爸有些焦急地責怪道。

賽力克端起奶茶,狠狠喝下一口,這才下決心似地說道,是這個樣子,這幾年嘛,草原上盜采雪蓮和貝母的事情,您老人家應該是知道呢吧?

聽了這話,阿爸的臉沉了下來,一塊陰云額頭上掛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許久才喘著粗氣說道,這個事情……知道呢……停頓了會兒,又艱難地問道,你嘛,警察嘛,你說,這些人,到底是咋想的?阿爸的聲音很沉重,眼睛里透出痛苦。顯然,這個問題,在他的心里已經憋了很久了。

咋想的?錢嘛!

錢……

阿爸猛地收住了聲音,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呼吸越發急促,黑臉膛泛出紫紅,粗大的喉結上下翻滾,許久,才山風海嘯般地吼道,錢?錢是個啥東西嘛?咱哈薩克人,良心才是最重要的嘛。這草原,咱們祖先留下來的,那些雪蓮和貝母,都是草原的孩子嘛,咋能這樣糟踐嘛?阿爸的聲音憤怒而又悲傷,嘴角抽搐,眼珠通紅,脖梗暴出青筋,發怒的獅子一個樣子。

哎……賽力克也長出口氣說道,您老人家不知道呢,您說的那些,可都是過去的想法了,現在的人,眼里嘛,只有錢呢。

錢……那么重要嗎?

阿爸張了張嘴,卻沒有再怒吼下去,他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別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遠處的雪峰。接近黃昏,夕陽西下,陽光灑在阿爸蒼老的臉龐上,那些久遠的歷史,在阿爸溝壑縱橫的皺紋里翻滾著,馬蹄聲聲,羌笛悠悠,牧歌從雪峰飄下,余音裊裊,不絕于耳。

這次,得請您幫個忙呢。稍后,賽力克輕輕說道。

我,啥忙能幫嘛?阿爸的聲音有些沙啞,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完全走出來。

是這個樣子……

賽力克欲言又止,端起奶茶,慢慢喝著。隨后,直起身,看著阿爸,又不放心地說道,不過嘛,說了,您可千萬不能生氣呢。

生氣?

阿爸重重地反問道,生氣啥用有嘛?世道變了,我嘛,也老了,再生氣,說不準明天就天上走了呢。

嗯,那我就說了。

賽力克這么說著,卻又拐著彎問道,您知道嗎?咱這草原上,盜采雪蓮和貝母最厲害的,是誰嘛?

誰?

居馬拜。

居馬拜?

是的。

阿爸猛地愣住了,面色由紅轉黑,嘴角抽搐著,目光充滿懷疑,隨后又變得呆滯。許久,才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居馬拜,咋可能嘛,那可是真正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呢。聲音蒼涼,充滿悲哀。

居馬拜是阿爸收養的。

那還是毛子打過來的時候,為了保護馬群,居馬拜的父母將年幼的居馬拜交給阿爸照看,連夜趕著馬群進了山。不想,卻中了了毛子馬隊的埋伏。居馬拜的父母趕著馬群奮力突圍,卻先后被毛子的火槍擊中,雙雙斃命。那以后,阿爸就擔負起了撫養居馬拜的責任。

木汗和居馬拜都是一個年齡,一起在草原上長大的。

木汗記得,從小,阿爸對居馬拜就特別的照顧,甚至比對自己還好。奶茶喝時,居馬拜的茶碗里,奶皮子總要比自己的多不少。宰了羊,阿爸也總是把最好的肋條肉留給居馬拜,卻不容許木汗多吃一口。對此,木汗沒有任何怨言,因為阿爸早就對他說過,居馬拜可是草原英雄的后代,咱們就是吃不飽,也絕不能讓他餓著。

居馬拜在阿爸的精心呵護下一天天長大了,英武挺拔,唐布拉的松柏一個樣子。

后來,阿爸又將自己畢生的本事都傳給了木汗和居馬拜。在草原上,騎馬打獵的本事,能與木汗比個高低的,只有居馬拜。木汗也很高興能有居馬拜這樣的兄弟,兩個人雖然時常暗自較量,感情卻深得很,親兄弟一個樣子。只是,兩個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木汗天馬行空,恰似那拉提草原上空翱翔的獵鷹。居馬拜卻沉默寡言,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如同特克斯河的水,讓人看不到底。但這卻不妨礙兩個人一同騎馬放牧,時間在疾馳的馬蹄下如風而去,他們也在寬闊的馬背上成長為真正的草原漢子。

然而,令阿爸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居馬拜這個在馬背上長大,根在草原上,血脈里翻滾著奶茶千年不變的余香,骨頭硬的紅柳一個樣子的草原漢子,怎么會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天傍晚,阿爸獨自一人去了后山。后山的崖縫間,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只有居馬拜、木汗和阿爸知道。

賽力克所長說了,居馬拜聽到風聲后,就躲進了山里,咋找都找不到。阿爸坐在山洞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神情木然地望著遠處天空中盤旋著的一只山鷹,目光中充滿疲憊。阿爸斷定,居馬拜一定會藏在山洞中。許久,阿爸收回目光,看了看那個黑暗的洞口,悲哀地想,居馬拜咋就這么糊涂呢,這么藏著,能藏一輩子嗎?

后半夜,月亮升起來了。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山梁子上,波光盈盈,如夢似幻。

借著月光,阿爸看見一個黑影從側面的山梁子上走了下來,向洞口走去。那個黑影很高大,很矯健,一看就是個精壯的草原漢子。但步伐中,卻少了些從容,顯得有些凝重。阿爸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個黑影是誰了。

咋地,準備就這么藏著?

黑影猛地怔住了,靜靜地立在了洞口旁。阿爸的聲音,他太熟悉了。他是在阿爸的呵護下長大的。阿爸把他扶上了馬背,他在阿爸悠揚的牧歌聲中成長成了草原上最優秀的騎手。

您,咋會在這里?

居馬拜轉過身來,慌亂地看著坐在石頭上的阿爸。此時,月光掛在阿爸的肩頭,仿佛潔白的雪。但阿爸的目光卻并不寒冷,依然透出濃濃的期待。

你,到底為了啥?

阿爸的聲音有些恍惚,似是在問自己,又似是在問居馬拜。這個問題,阿爸已經想了許久了。從聽了賽力克所長的話開始,阿爸的腦子里就都是這個問題了。這個問題,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魔鬼,糾纏著他,折磨著他,令他痛苦不堪。他似乎已經有了答案,但卻又不愿意相信那個答案的正確性。那樣一個答案,咋可能是正確的呢?

為啥?錢嘛。

沉默了許久,居馬拜終于說話了,聲音有些發抖,卻很堅決。顯然,這么說時,居馬拜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居馬拜是知道的,這么一個答案,對于一個馬背上出生馬背上長大的老人來說,無疑是殘酷的,是一個巨大的傷害。但是,他覺得自己必須這樣說。他要改變自己,改變現在的生活。可要想改變,沒有錢,行嗎?

錢?

答案終于得到了確認,阿爸仿佛如釋重負般的深深地嘆出口氣。但在居馬拜聽來,阿爸的嘆氣聲卻如同雪崩般令他驚魂落魄,許久,才鎮定下來。

錢?錢比咱草原的生命,比咱牧民的信譽還重要嗎?

這次,阿爸的聲音重極了,如同峰頂滾落下的山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居馬拜的耳鼓受到了重擊,心頭突突直跳,脖梗的青筋暴突,目光散亂,差點昏厥過去。

重要,當然重要。這個年代,啥能比錢重要嗎?

終于,居馬拜大聲吼了出來。他的聲音尖利,破碎,如同一顆呼嘯的子彈,擊在遠處的山石上,又被反彈回來,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嗯,知道了。

阿爸聽了居馬拜的話,似乎突然老了許多,緩緩站起了身,骨骼中發出沉悶的脆響。隨即又轉過身,面對著遠處的雪峰,閉上了眼。但眼淚,仍然從阿爸爬滿皺紋的眼角滲了出來。

走吧,跟我去自首,咱草原上的人,不能在沒有光的地方活著。

居馬拜再沒說話,阿爸身后跟著,去了派出所。阿爸將居馬拜交給了賽力克所長后,只是定定地看了居馬拜一眼,就轉身走了。阿爸的步子依然很大,但原本直挺的腰身,卻突然彎了許多。

送走居馬拜后,阿爸回到家,疲憊地躺在氈房里,直直地看著天窗外的那片天空,一動也不動。

晚上,木汗去叫阿爸喝茶,喊了幾聲,仍然不見動靜,木汗嚇得剛要喊人,卻見阿爸擺擺手說道,我嘛,沒事,躺躺就好了。阿爸的聲音蒼老柔弱,木汗聽了,差點眼淚珠子掉了下來。

凌晨,阿爸終于睡著了。那個深夜,阿爸的氈房里,全是夢。

睡夢中,一棵草破土而出。轉眼間,廣袤的土地被綠色覆蓋。風起處,一人高的野草綠浪翻滾。浪花深處,狂野的歌唱不絕于耳。那是一片最原始的草原,干凈的沒有絲毫煙塵。那些歌唱,自然而純粹,遠離了虛偽和貪欲。歷史在那片草原上誕生,在那片草原上長大。走到今天,依然桀驁不馴,卻又寬容大度。那才是真正的草原。那些歷史,才是草原最真實的寫照。

咴咴……

突然,氈房外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嘶鳴。阿爸被那聲嘶鳴驚醒,夢斷了。阿爸猛地翻起身來,顧不得穿鞋,瘋了般沖出了氈房。

那聲嘶鳴,是大白馬發出來的。聲音凄切,孤獨,而又無可奈何。那是大白馬在召喚阿爸。阿爸從大白馬的嘶鳴中,聽到了歲月折斷的脆響。聽到了離別的決絕。聽到了最后的告別。

月亮亮極了。月光灑滿了廣闊的草場。天地之間,沒有風,只有肅穆和悲涼。

氈房后,大白馬俯臥在草地上,溫柔地望著匆匆趕來的阿爸。圣潔的月光落在大白馬的四周,幻化出天堂般的美好。大白馬雖然老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卻依然顯得雍容華貴,仿佛天堂中不死的神靈。

阿爸慢慢俯下身子,輕輕抱住大白馬的頭顱,深情地凝視著大白馬的眼睛。大白馬的眼睛里,綠色的草原無邊無際,歷史的云煙,養育著遠行的信念。豪邁的激情,點燃了夏季的火熱,融化了寒冷的冰雪。生命,在不屈不撓中繁衍,無懼災難,戰爭和毀滅。

阿爸深情地親吻著大白馬的額頭,眼淚慢慢涌出眼眶。

大白馬回吻著阿爸,喉嚨中發出幾聲低鳴,似是在勸阿爸,不要這個樣子,生命都是有輪回的,不久的將來,我嘛,還是會回來的。

阿爸重重地點著頭,不再哭泣。盛大的月光下,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依偎著陪伴了他一生的老馬,就那樣靜靜地仰望著天空,回顧著歷史的歲月,傾聽著歲月深處疾行的腳步聲,讓所有刻骨的記憶,鐫刻在了草原歷史的最深處。

直到現在,木汗還記得大白馬走后,阿爸說過的那句話,從此,草原上最好的一匹馬,沒有了。

阿爸的聲音莊重而又無限悲哀。木汗看見,阿爸的背影里,出現了少有的疲憊。曾經叱咤風云的阿爸,也如同一匹老馬,再也沒有了往日日行千里的氣魄。

木汗凝視著阿爸的背影,心中一片悲涼。

7

入秋后,阿爸突然消失了。

起先,阿爸的消失,并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關住。在人們的眼中,阿爸的身上,充滿著許多傳奇的色彩。阿爸這樣一個人的身上,發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年輕的時候,阿爸曾經孤身一人進山,追捕一匹狡猾的獨狼,十幾天后,依然未見阿爸的身影,就有人說,阿爸一定是敗給了那匹獨狼,說不定,人已經在狼的肚子里了。又過了幾天,人們驚訝地發現,阿爸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山口一棵偉岸的松柏下。阿爸的肩頭,扛著那匹獨狼的尸體。獨狼的尸體上,沒有任何傷痕。

人們咋也想不明白,阿爸是怎么弄死那匹獨狼的?問阿爸,阿爸總是神秘地笑著,卻不作回答。直到今天,阿爸那神秘的笑,依然是人們心頭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晚秋的時候,阿爸披著滿身寒霜,出現在了牧道上。

阿爸回來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阿爸的頭發竟然全白了。額頭的皺紋,越發深了。寬闊的肩頭,沒有扛著什么戰利品,只留下無限的落寞和空寂。眼睛里的光,依然深邃,卻少了過去的桀驁和神氣。阿爸就那樣在人們的注視下,一言不發,默默走進了自己的氈房。隨后,氈房里就傳出了暴雷般的呼嚕聲。顯然,阿爸累了,累壞了。

阿爸第二次出走,是在一個冬夜。雪正下著,紛紛揚揚,染白了整個草原。

臨走的時候,阿爸輕輕叫醒木汗,重重地說道,我嘛,這次進山,可能就回不來了。我去找大白馬的魂靈了。草原上,不能沒有一匹真正的伊犁馬。

阿爸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的時候,木汗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

木汗沒有勸阿爸,他知道,再咋勸,也是無法阻止阿爸出走的。別人不了解阿爸的心思,木汗卻是知道的。在阿爸的內心深處,是草原遼闊的歷史歲月。那些歲月,樸實無華,卻博大厚重,充滿真情。只有那樣的歲月,才能養育出真正的天馬。阿爸不能沒有那樣的歲月,他生命的全部,早已隨著那些歲月遠去了。他要找回那些歲月,找回屬于那些歲月的烈馬,找回天馬行空的豪邁,找回真正自然的奶茶一個樣子的生活。

阿爸這次出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說,阿爸是被狼給吃了。那匹狼,是獨狼的后代,是替獨狼報仇來了。還有人說,阿爸是被雪給埋了。這再厲害的人,咋能是大自然的對手呢。木汗和阿爸最好的朋友們,進山找過阿爸,但卻沒有發現任何蹤跡。最后,人們不得不相信,阿爸是天堂里去了。在人們的心目中,阿爸是神奇的,也是圣潔的。阿爸這樣的人,是應該進天堂的。只有木汗,始終覺得阿爸還在人世呢。只不過,是在他苦苦挽留和尋覓的那個世界里活著呢。

奇跡,是在隨后的歲月里發生的。

那時,已是早春。廣闊無邊的大草原上,綠色恣意地蔓延開去,從牧人的氈房,鋪向遠處的山腳。所有的生命,在春天里探出頭來。春天就像母親博大的胸懷,哺育著生命,也孕育著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奇跡。

這天凌晨,睡夢中的木汗被一聲雄壯的嘶鳴聲驚醒。從那聲嘶鳴聲中,木汗聽到了親情般的呼喚。木汗拔腿沖出氈房,立刻就被驚呆了。

不遠處的山頭上,立著一匹黑色的野馬。這匹馬頭顱高昂,身材修長,偉岸異常。月光亮極了,灑在野馬的身上,閃閃發光。夜風吹過來,野馬的鬃毛隨風飄起,如同飛揚的旗幟。野馬的身后,是博大而深邃的星空。野馬的身影鑲嵌在那猶如海洋般的碧空里,真如天馬行空一個樣子,令人神飛魄散。

所有的人都被野馬的那聲嘶鳴驚醒了,紛紛走出氈房,張大著嘴巴,虔誠地遙望著猶如天神般的野馬。

木汗慢慢向野馬走去,內心充滿感動。讓所有的人都萬分奇怪的是,野馬竟然沒有驚慌,也沒有躲避。木汗走了過去,終于看清了野馬的眼睛。野馬的目光澄凈而又安詳,透出親情般的溫馨。野馬散發出的氣息,木汗十分熟悉。那是只有阿爸才有的味道。只有經歷了草原曠日持久的熏陶,才會孕育出那樣的味道。

此后,人們都暗地里說,那匹野馬,是阿爸的魂變的。阿爸沒有死,只不過是換了個樣子回來了。

那匹大黑馬出現后,草原上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泊和寧靜。人們仿佛從大黑馬的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影子。畢竟,草原上長大的人們,信仰是深刻在骨頭里的。他們崇拜自然的力量,只有在沒有太多欲望的草原上,才會有他們想要的生活。草原上的人們,需要這樣一匹馬的出現。他們敬畏那匹大黑馬,其實就是對草原歷史發自內心的留戀和熱愛。他們不是不想改變,而是不愿變的失去了信仰。

只有一個人,一直遠處站著,冷眼看著那匹大黑馬。那個人,是居馬拜。

8

那天,居馬拜被阿爸送去派出所后,在拘留所被關了十五天。一匹自由奔跑的烈馬,突然失去了自由,對居馬拜的打擊是巨大的。

從拘留所出來后,居馬拜的內心下了雪般的冰涼。他并不憎恨阿爸,但阿爸代表的那些東西,他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他覺得,那些東西,已經陳舊了。再那樣堅守下去,無疑是可笑的。他決定改變。他相信只有改變,才是草原最后的出路。

大黑馬出現后,和木汗一個樣子,居馬拜也立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種只有阿爸身上才有的草原過去的氣味。

居馬拜的心頭劇烈地顫動著,那種遠古的氣息讓他無法安靜下來,甚至十分恐懼。

阿爸在的時候,居馬拜就是這個樣子。即使阿爸對他再怎么好,他的內心,對阿爸的恐懼依然十分強烈。他害怕阿爸。他覺得,阿爸的目光像一支箭鏃,總能射中他內心最虛弱的地方。

居馬拜雖然只是遠遠看著那匹大黑馬,但仍然覺得,大黑馬犀利的目光,正在逼視著他。他的后背立刻冒出了冷汗。他的眼前,阿爸的影子始終在晃動著,那道野馬般同樣犀利的目光,讓他無處遁藏,終日惶惶不安。

居馬拜對大黑馬的冷漠,讓木汗十分不解。這天,木汗問居馬拜,你嘛,這是咋了?難道,你不喜歡這匹馬?

居馬拜低著頭,卻沒說話。

木汗嘆口氣又說道,這個,是你的不對呢。草原上,不能沒有這樣的一匹馬。你和我,也是一個樣子。

可這樣一匹馬,又能代表啥

居馬拜終于抬起頭來,又接著大聲喊道,草原已經不是過去的草原了,我們的目光,應該往前頭看嘛,不能只在過去留著。

木汗看著居馬拜,頓了頓,悲哀地說道,也許,你的說法是對的。可你想過了沒有,過去沒有了,未來又咋能有嘛?

會有的。

居馬拜說完,轉身走開了。他堅信自己是對的,過去的確是存在的。但過去,卻總是要改變的。不改變,又咋能有未來呢?

你,是在忌恨阿爸,還是在忌恨那匹馬?

身后,傳來了木汗痛苦的質問。居馬拜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步。他不敢回頭,過去的那些事情,早已不堪回首。

轉眼,冬季再次來臨,第一場大雪下過后,轉場的日子也來臨了。

阿爸走后,木汗繼承了族長的位子。阿爸曾經說過,一個受人尊敬的族長,眼睛里,要始終裝著草原上的每一棵草。木汗記著阿爸的話,他守護著草原,也用心守護著草原上的每一個牧人。人們從木汗的身上,看到了阿爸的影子,他們像擁戴阿爸那樣,真心擁戴著木汗。

轉場開始后,木汗馬鞭揚起,轉場的隊伍就井然有序地出發了。

如同往日一個樣子,木汗騎著那匹黑色的野馬,在前面開路。斷后的,依然是居馬拜。那時,木汗和居馬拜都已經成了家。幾個月前,居馬拜的妻子古麗也懷了孕。

出發前,木汗不放心,牽了那匹大黑馬,對古麗說,你嘛,這匹馬騎了,風雪再大嘛,也不會出事的。

居馬拜卻堅決反對,不行,我居馬拜的老婆,咋樣也不能騎這匹馬。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答應呢。

木汗無法勸動居馬拜,只好自己騎著大黑馬,走了。

雪,沒黑沒夜地下著。轉場的隊伍進入江巴斯溝時,那里的積雪已有一米多厚。江巴斯溝地勢險要,海拔從800米到3000米,落差極大。陡峭的山路被積雪覆蓋,很難辨認,稍不注意,就會葬身懸崖。

木汗騎著大黑馬前頭走著,內心有些焦慮。但大黑馬卻顯得異常沉穩,步伐矯健,如履平地。木汗起先還有些詫異,但接著就釋然了。阿爸在的時候,年年都要經過江巴斯溝,對江巴斯溝,不也是這樣了然于心嗎?

接近正午時,雪終于停了。

這時,轉場的隊伍已經快要穿越江巴斯溝,往前再走,就是冬窩子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牛羊的腳步聲也變得異常輕快。木汗的心終于肚子里放下了,正要加快速度,大黑馬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異常警覺地注意著對面的山梁。木汗的雙腿,清晰地感覺到了大黑馬身體微微的顫動。

不對!

木汗的心立刻懸了起來,自從踏上轉場的路途后,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大黑馬出現這樣的異常。

牛羊們似乎也受了大黑馬的影響,突然全都沒了聲響,恐懼地畏縮在了一起。山野里,靜的怕人。木汗緊張地順著大黑馬的目光看去,卻什么也沒有發現,對面的那座山梁,雪很厚也光滑得很,并沒有什么異樣。木汗又抬起頭來,看了看懸在山頂的太陽,猛然發現,太陽的周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陰影越來越厚,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木汗的心,也跟著那個陷阱,塌陷下去。

隨后,木汗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悶響。

那聲音,是從地層下面隱隱傳出來的,如同一個巨大的野獸,在喘著粗氣,令人毛骨悚然。接著,木汗就驚訝地看見,對面那座原本平靜的山梁,突然從中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頓時,山崩地裂,雪飛樹倒,煙霧騰騰。

地震了。

當木汗意識到危險來臨時,坐下的大黑馬已經極速轉過身去,向后疾馳。牛羊也很快反應過來,跟著大黑馬,沒命地奔跑,霎時亂作一團。

居馬拜,跟上。

木汗奮力呼喊著,與居馬拜前后呼應,帶領人馬急速后撤。他已經發現,大黑馬奔跑的方向,是一個相對開闊的雪地,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躲開四周山頂呼嘯滾落的巨石。否則,他們必將全部葬身谷中。

終于,在大黑馬的帶領下,隊伍脫離了暫時的危險。

木汗立在馬上,喘著粗氣,環視著四周,心略微放了下來。他們落腳的地方,是一個緩坡。地震造成的滑坡和雪崩,暫時無法危及這里,只要不再發生更加強烈的地震,他們就可以保住性命。

第一波地震過后,山谷中又恢復了那種安逸的平靜。

木汗甚至看見,不遠處的天空中,一只山鷹靜靜地盤旋著,顯得極其安詳,四周的藍天白雪,也澄凈如初,相安無事,仿佛啥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木汗被這種巨大的崩裂后的平靜震懾住了。

大自然就是這個樣子,發怒時,就毫不掩飾地發泄怒氣。等到發泄完了,就該咋樣就咋樣了。雖然剛剛躲過劫難,木汗卻十分喜歡大自然的脾氣。藏著掖著,那不是西部雪山的風格,也不是他木汗的性格,更不是草原牧民的風格。

但暫時的平靜,很快就被第二波地震打破了。

木汗最先發現,那只原本靜靜盤旋的山鷹,突然掀動翅膀,急速向山外飛去,轉眼沒了蹤跡。隨后,地層中再次傳來巨大的聲響。四周的雪山,頓時傾斜下去,天地渾濁,風聲鶴唳。

這時,大黑馬卻靜靜地立在那里,動也沒動。

木汗立刻就意識到,大黑馬不是不想動,而是沒有任何退路了。第二波地震過后,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縫。身后不遠處,則是懸崖峭壁。如一座孤島般,他們被困在了那里。人和牲畜縮成一團,沒有任何騰挪的余地。

咋辦?

這時,居馬拜跑了過來,神色慌張地看著木汗,顯然,已經亂了方寸。

穩住。

木汗拍了拍居馬拜的肩頭,安撫著他。雖然,他此時也很慌亂,但卻不能表現出來。他記得阿爸說過,男人嘛,關鍵時刻,得穩住。穩住了,辦法就有了。

木汗慢慢走到那道裂縫前,探頭看了看。

那道裂縫很寬,足有十幾米。也很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木汗的呼吸更重了,他深吸口氣,收回了目光。

阿爸如果在這里,會咋樣呢?

木汗的眼前掠過了阿爸的身影。他局促地想著辦法。很顯然,這個地方久留不得。如不然,再有一次地震發生,哪怕是很輕微的地震,他們這片立足之地,就會塌陷下去。即使沒有地震,時間久了,雪落下來,他們就是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

辦法嘛,只有一個了。

良久,木汗對居馬拜說道,你看看,前面就是谷口,咱們只要從這里跑出去了,穿過谷口,也許命就保住了。

居馬拜看了看谷口,又看了看面前的那道巨大的裂縫,沒好氣地說道,說得容易,這么寬的裂縫,咋過去?

木汗轉過身,招呼幾個騎馬的漢子過來,又從中挑出一個人和馬最精壯的,指了指那道裂縫說道,你,敢試一試嗎?

那個漢子聽了,臉立刻就白了。那匹馬,似乎也預感到了危險,急速地向后退著。木汗卻沒說什么,他知道,這么寬的裂縫,一般的馬,是咋樣也無法越過去的。

木汗最后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大黑馬。

大黑馬很安靜,目光也很從容。大黑馬漫不經心地走近那道裂縫,看了看,擺了擺頭,對著木汗打了個響鼻。木汗聽懂了,大黑馬已經做好了準備。

木汗翻身上馬。

人們讓開了一條道,木汗騎著大黑馬,轉身向后面的山梁跑去。到了坡頂,大黑馬轉過身來,發出聲長嘯,順坡疾馳。接近那道裂縫時,大黑馬一聲長嘯,騰空飛起,在人們的驚呼聲中,竟然越過裂縫,穩穩地落在了對面。

稍作喘息,木汗再次揚鞭躍馬,又從對面跳了回來,放聲說道,就這個樣子,一個一個過去。否則,就都得死在這里。大家相互看了看,默默地點著頭。

第一個騎著大黑馬過去的,是居馬拜的老婆古麗。

原本,居馬拜還是拒絕老婆騎大黑馬的,但卻被木汗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你嘛,就是不想救你的老婆,也得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嘛。

居馬拜妥協了。

草原上的女人,到了關鍵時刻,比男人更加厲害。古麗騎了大黑馬,笑著對居馬拜說道,回去了,你的孩子就有了。

大黑馬有了第一次飛躍的經歷,這次更是心中有數,似乎很輕松地就飛過了裂縫,平安地將古麗和她肚中的孩子放到了對面,大家一片歡呼。

然而不久,木汗就清晰地聽到了大黑馬粗重的喘息聲。

被困的,總共有十二戶人家三十幾個人,大黑馬要想救出所有的人,必須往返那道裂縫六十個來回。那是需要巨大的氣魄和足夠的耐力的。

此刻,山谷中靜極了,只有大黑馬起伏的喘息聲。

木汗心疼地看著大黑馬,發現大黑馬的背上已經滲出了層層細密的汗水。眼睛通紅,似是要流出血來,顯然已經拼盡了全力。還剩下三個人的時候,大黑馬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掛著鮮紅的血。眼里的紅光落了下來,漸漸變得暗淡。

最后,只剩下了居馬拜。

此時,所有的人看著大黑馬,都輕聲哭泣起來。大黑馬疲憊地伏在地上,艱難地看著對面的居馬拜,眼里滿含深情。那是只有父輩才有的情感,含蓄,而又真實。

居馬拜跪了下來。

那一刻,從大黑馬的身上,居馬拜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情感的存在。雖然,他一直試圖回避那份情感。他不想因那份情感的存在而放棄自己所謂的夢想。但現在,他還是被那份情感深深刺痛了。

居馬拜拼命擺著手,示意大黑馬不要過來。

這時的居馬拜是真誠的,他的內心充滿愧疚。他曾經無數次為自己辯解過,但最終還是難解內心的困惑。現在,他承認是自己錯了。面對著一個化身為馬的靈魂,他又怎么能不被感動?

大黑馬最終還是站了起來。

木汗看見,大黑馬原本強壯的四肢劇烈地顫抖著,黑色的皮毛已經失去了光澤,嘴角的血更濃了,眼里只留下一點星光。但它仍然站了起來,在居馬拜痛苦的呼叫聲中,拼盡全力跳了過去。

居馬拜得救了。

那天,已經累得肝膽俱裂的大黑馬并沒有立即死去。人們用馬車拉著大黑馬,將它運回了冬窩子。木汗將大黑馬安置在了后山的一個坡梁子上,趴在那里,就可以看見遠處的雪山。

大黑馬就那樣趴著,每天只吃極少的干草,目光安詳地投向遠方。

那里,有它魂牽夢縈的家。一首古老的牧歌裊裊升起,廣闊的大地飽經滄桑。牧歌漸漸落下,消失在了大地的深處。大黑馬眼中的最后一朵亮光,也熄滅了。

入春的時候,草剛綠,大黑馬走了。木汗痛苦地想,大黑馬之所以遲遲沒走,一定是為了再看一眼這片綠色的草原。

木汗將大黑馬葬在了那片高高的綠草坡上。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綠色的。天是綠的,陽光是綠的;水是綠的,雨露是綠的;山是綠的,突兀的崖石也是綠的。就連馬背上的牧人,都被滿山的翠草映成了綠色。這時,醞釀于綠色之中的風,便撲面而來了。因為生長于綠色之中,那些風就有了綠的精魂。綠風所到之處,所有的一切都變的脈脈含情。等到融進人們的胸膛的時候,那些塵封已久的心,就都被那些靈動的精魂占領了。

人們甚至相信:如果就這樣活在那些綠色的風中,說不定他們的心,也會長出綠色的翅膀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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