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祥奎,西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青海作家協會、青海電視電影協會、河湟文學協會會員。散文、詩詞等文學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河南日報》《青海日報》《青海湖》《雪蓮》《作家選刊》《西部散文選刊》《詩詞月刊》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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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約文化是青海境內的一支土著青銅文化,因1923年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于湟中縣云谷川卡約村考察時發現而得名。這個不起眼的小村子正因“卡約文化的首發地”而聲名鵲起。
在之后的歲月里,考古專家在青海境內發現了1700余處卡約文化遺址。其范圍東起甘肅臨夏地區與青海省的臨界縣,西至青海湖西岸到柴達木盆地的東北邊緣,北起祁連山南麓,南至果洛藏族自治州瑪沁縣的黃河沿岸皆有分布。而湟水中游的西寧盆地,遺址最為密集,顯然是其分布的中心地帶。
譬如,湟源大華出土的兩件“犬戲牛鳩首權杖”和34面銅鏡文物(《黃帝內經》也有記載:帝與西王母會與王屋,乃鑄鏡十二面,隨月用之)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這里才是西王母活動的中心地帶,也印證了“古西羌所居,謂之湟中地”的條注。同時,透過遺址,我們就會知道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源頭在哪里。
為了發掘中華大地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安特生全憑兩條腿沿著湟水,沿著黃河,在蒼茫大地上行走,他在卡約村發現了大量的石器和陶瓷碎片,這使他驚奇萬分。因為卡約文化是人類發現仰韶文化、新石器時代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之后的一個新發現。而且卡約遺址中青銅器的出土,說明這時期已進入青銅時代。
可以想象,安特生當時的表情與心情——再度的驚訝、顫抖,甚至于雙膝下跪。當他撫摸著一件件陶瓷或一片片瓷片,似乎感覺到來自3000多年前的火焰,手心里一陣陣滾燙、戰栗,他不敢相信,就在3000多年前,東方人就開始使用青銅器了……
據《通典·州郡·鄯州》條注記載:古西羌所居,謂之湟中地。從中可以判斷,就在那相當于西周時期的3000多年前,古代先民羌人就已經在這里繁衍生息了。那時,農業和畜牧業并重,這成為卡約文化最鮮明的經濟特點。
說起“羌”,《說文解字》解釋“西戎牧羊人,從人從羊”。《檢論·序種姓》中也指出:羌者,姜也。“姜之與羌,其字出于同源,蓋彼族以羊為圖騰……”我國最早創造的羊字系象形字,畫的是大頭、盤角、大眼、小尾巴的“羊”字,如殷墟甲骨文就有“羊”字,顯然是古羌人崇拜的“羱羝”(即盤羊)。
關于卡約人隨葬羊牛的習俗,在其典籍及墓葬中得以體現——“冉駹夷出旄牛,重千斤,毛可為旄……”(《后漢書》)上孫家寨有墓葬在二層臺南部兩側置有牛頭、蹄、牛尾骨;李家山下西河潘家梁、大通黃家寨及循化阿哈特拉等墓地中都發現用羊來殉葬。尤其是阿哈特拉山普遍以羊作為陪葬品,有的多達2000只,而有的墓中隨葬羊角100多個,但多以某一段肢體,而很少用整只羊。同時,出土的陶器上還有大量的有關鹿、大角羊等動物題材的紋飾,這說明羌族從古到今對羊的圖騰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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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訪卡約村時,筆者多次走進“卡約文化展示廳”,展示廳中陳列的一件件出土文物,四面墻壁上呈現的一幅幅畫面,全面有序地反映了遠古卡約人的生活、祭祀、習俗、房舍等情景,目睹此景,使我不由想起“湟中昔趙侯,遺澤遍行潦”“忍及弟舞獨留湟中,并多娶妻婦……羌之興盛,從此起矣”的句章來。
在其廣場邊,一把陶制酒壺正往一只嗩吶狀的陶杯斟酒的造型最為顯眼,寓意著卡約人的熱情與好客。在一側,一個三角的陶鬲昂然挺立,似乎講述著3000多年前的故事。
據林先生說,這個陶鬲是仿照1984年湟中縣發現的那件素面陶鬲而制成。侈口、高檔、單耳、柱狀足。據記載,陶鬲始見于我國新石器時代,是陜西客省莊文化數量最多的一種炊器,到商周時成為最典型的器物,青銅出現后,還出現了銅鬲,至春秋戰國時基本退出歷史舞臺。
說起卡約村的文物來,林先生回憶說,孩提時,有一件由一片片鐵片串連而成的盔甲,由于村民文物保護意識不強,見小孩們玩耍時動輒劃破手腳,于是,被老人搭在墻頭上,風吹日曬,最后不知歸處。同時,村民們不知道這里埋了多少陶制品,反正在自家院子和田地里鋤草、種植時,時不時就會翻出幾片陶片或陶罐。那時老鄉們叫它為“紅泥罐罐”,可誰也不覺得它是文物,是寶貝。直到后來,才知道這就壇壇罐罐就是卡約陶罐。
站在卡約村對面的山梁上,感受著暖暖的陽光,思緒穿越時光,不由想起《周易·豐卦》“日中見斗,日中見沫”的記載及“日中有烏”的神話意象。卡約人和馬家窯人、辛店人等古代先民的生活中,太陽崇拜貫穿了其生活的各個角落。記得在大通和湟源兩縣出土了兩件卡約時期的鳥形銅鈴,其形象逼真,腹內有一丸,搖之有聲,富有陽剛之霸氣。上孫家寨出土一件卡約青銅器牌飾,其中一面構圖,布有五只一排的鳥紋……經專家分析,太陽崇拜觀念在卡約先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已是不辯的事實。
徜徉在卡約村,我要仰天追問的話題有很多很多,但站在卡約村對面的山頂俯視云谷川河穿越而過的大川,所有的問題都好像落在了黃河、湟水及云谷川河水的漩渦里了,又好像刻在層層盤升在山坡上的梯田及河谷星羅棋布的農田書頁之上了。
湟水,這條西寧的母親河,澆灌“河湟谷地”這片肥沃土地的同時,也孕育出了河湟文化,孕育出了這里獨具特色的遠古文明與生態文化,成就了卡約文化中的動物造型藝術及獨具特色的卡約陶器,也為黃河文明和中華文明的發展提供了不可替代的營養品,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透過出土的卡約陶器,我們可以想象那些史前的工匠,他們不知熬了多少心血,費了多少心機,用自己的生命,成就了這樣一件件元氣貫注、血肉滾燙的陶器。時隔3000多年,他們的生命依然是活生生的,成為我們解讀遠古生活及文化的解碼器。
在走訪中,一位70多歲的林姓老人回憶,新中國成立后,這里前后經過了兩次發掘,出土文物除罐、鬲、甕等陶器外,還有大量石制的刀、斧、臼、錘,骨制的針、鏟、錐,銅制的鐮、鏡、刀等,此外,還發現糧食(豆、麥)碳化物和較多的馬、牛、羊、狗等家畜骨骼。
在卡約村發現其遺址的歲月中,一直有著卡約文化無彩陶的觀點。
孰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西寧古城臺和湟中朱家寨遺址發現有卡約文化的彩陶器、陶鬲和銅戈、銅泡等,糾正了過去認為卡約文化無彩陶的觀點。
此后,在湟源、大通寶庫、東峽、尖扎、剛察等多處相繼發現卡約文化遺址,一處處墓葬、一件件陶器的重見天日,一次又一次地震驚了世人,也引起了更多學者的高度關注。
筆者在翻閱史料中發現,“卡窯”為藏語,意為山口前的平地,而且“窯”從“穴”從“缶”,原指燒制陶瓷器和磚瓦的一種地下土灶,后來沿用為人類居住的“窯”。卡約(窯)村的“約”除燒制陶瓷土灶外,是否還指古羌人穴居建筑呢?陡然間,這個大膽的猜想潛入筆者心頭,且《黃帝內經》 《韓非子·五蠹》等文獻中的記載也浮出腦海:往古之人居禽獸之間,動作以避寒,陰居以避暑;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
帶著疑問,筆者一行兩度走進河湟博物館,走近四五千年前的河湟歷史。
經過考察,發現卡約文化的聚落遺址多選在黃河和其支流河谷兩岸的臺地上,房址結構有半地式和地面起建兩種。選在河流兩岸地勢較高的臺地上,其目的主要是為了取水方便和預防洪水;或建在高山或地勢險要的地方以預防其他部族入侵。譬如,湟源約洛石崖、莫布拉和尖扎鮑家藏遺址,房址分單間雙間,周圍有圓形、橢圓形和長方形形制窖穴……
目睹著博物館里來自河湟谷底的文物,瀏覽著書寫古河湟生活的歷史畫卷,吮吸著來自四五千年前的河湟文化味道,腦海中不斷浮現出3000多年前卡約人的生存圖畫來——
在云谷川那片良田美池間,一座座方狀半地穴形、圓狀半地穴形或平地凸字形的屋子掩映林木間,屋舍旁,河水潺潺,在東西兩座大山蒼蒼莽莽的原始森林中,在芊芊蒼蒼的灌木間,鶯歌燕語,鳥獸成群。就在這美麗迷人的“世外桃源”里,卡約人或種植,或放牧,或狩獵、或采集。閑暇之余,他們撞千年之鐘,敲靈黿之鼓,起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百人唱,千人和……
在林先生的敘述及河湟博物館的文獻記載中,一個史前的村落漸漸露出了清晰的輪廓。適者生存,自然選擇。站在卡約村對面的山脊上,遠眺著這個水汽氤氳、生機盎然的云谷川,俯瞰著這個3000多年前的原始村落,那些在邈遠歲月中難辨面目的古人,在云谷川春種秋收,生兒養女,生老病死,他們曾經的一切,又與今人何異?甚至覺得,遠古的這個原始村落,比今天的現代新農村更充滿了世俗的熱鬧。至少,他們不會像如今的村民那樣四處打拼務工,聚少離多的一村人,一家人,從生到死都廝守在一起,團聚在一起。
望著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河水,一看就知道逐水而居是他們生存生活的選擇,山下是東西兩河,便于取水,便于灌溉田地,同時,夏天再大的雨水也只是順著東西兩河往下面淌,最后淌到湟水河,根本不會發生洪水淹沒村莊的事情。而兩岸是肥沃的土地,延綿的原始森林,宜于狩獵與種植……
在村畔,一座較有規模的磚廠正在運轉,筆者隨意抓起一撮土,在使勁揉搓中發現,這里的泥土不像其他地方那種松散的黃土,而是黏性很強的紅膠泥。由于前一天剛下過一場大雨,不知不覺間鞋底粘了一層厚厚的紅膠泥,進而使平日輕柔的鞋顯得那么沉重。沒錯,這就是黏土,是古人用來制造陶器的陶土。由于東西兩座山上都是這種黏土,也就不用擔心這里會發生山洪暴發或泥石流之類的天災。
正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及氣候條件,卡約古村落在歷史的框架里形成了一個有呼吸、有年歲、有傳承的文化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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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安特生,一個人類歷史的偉大的發現者,那時一切還處于混沌未知的狀態,而河流就是他唯一的方向。
倘若沒有黃河、湟水、沒有云谷川的指引,要在大西北的溝壑坡坎間找到一塊距今3000年左右,甚至更久遠的人類賴以安身立命的土地,將是一件極為渺茫的事。卡約村便是這渺茫中的一個渺小存在,在中國政區地圖上,哪怕你用高倍望遠鏡也難以找到這個比針鼻子還小的地方,但在中國文化版圖上,它卻是黃河上游流域最顯赫的標志之一,而第一個發現此標志者就是瑞典學者安特生。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自安特生發現卡約文化以來,從民國時期到新中國成立,中國經歷了太多的戰亂。地處青藏高原的河湟谷地,也經歷了一系列的浩劫與痛楚,加之在和平年代的不斷折騰,卡約文化雖聲名遠播,但國內一直缺乏保護。
四十多年過去了,但在1978年前后的幾年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中,卡約村及與卡約村毗鄰的新添堡、王家堡、包家莊、下西河、下坪等村莊相繼挖出“壇壇罐罐、銹鐵爛銅”的事情還依然清晰地留在老人們的心中。歷時三個多月的挖掘,發現了古羌人居住的遺址和墓葬,運走了一箱箱文物后,就簡單地回填了坑道,致使遺址遭到破壞。為了保護卡約文化遺址,1981年前后,青海文物部門搶救性發掘過一次。
就這樣,這個古村落,一個讓世人驕傲的古文化遺址,在歷史的長河里,微笑著、快樂著,苦澀著,渴望著……
不論怎樣,它與中華五千年文明接通了血脈,成了一條青藏高原由堅石造就的文化命脈。
“諸如卡約文化這些眾多的大遺址起訖年代久遠,分布地域廣闊,氣魄宏大,它們綜合并直接體現了中華民族和文明起源、形成和發展,是構成中華五千年燦爛文明的主體,它們的價值和作用是其他古跡無法替代的。但現如今,除了來自諸如水土流失、風化、雨水等多種自然力的破壞外,經濟的高速發展時期也成為文化遺產遭到破壞的高危險期……”卡約文化的自豪、無奈、傷感等諸多感情書寫在林先生的臉上。
“我心中始終有一夙愿,沿著安特生走過的路走下去,成立卡約文化研究會和卡約文化投資有限公司,進而助推有關部門挖掘卡約文化,讓我們的卡約文化走進世人心中。”在林先生的內心深處,卡約情,似大海波濤,似萬千落葉,正恁凝愁,這一抹最純粹最濃郁的鄉愁嵌入他的心坎。
“何處寄鄉愁,天涯聚亂流”。站在二十一世紀的陽光下,我們守望卡約文化,仿佛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副沉重的擔子。因為,我們肩負的歷史使命仍然與傳承文明、傳承文化有關,而且,所面臨著神圣而艱巨的歷史使命:建設新青海,建設幸福家園。
“假如像海東市樂都的柳灣一樣,將遺址和文物保存下來,那一定是一處很吸引人的‘卡約文化旅游招牌……”曾多次,林兆壽先生感慨萬千。也曾多次,我在晚風中,在清冷的月光下,感受著林先生的傷痛與渴望。
時光易逝,但在歷史的長河里,卡約文化閃耀著圣潔的光芒,成為大美青海一處絕佳的古文化精神遺址,它將會向世人洞開一個又一個地表深處的秘密,傳唱那千年不朽的神秘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