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旭冉
初中時即對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文感悟尤深。初讀時對其中所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孤寂并不理解,直到幾天后又學到其下文:“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復西東。然而在那冷寂空闊的雪景中的擦肩之緣,卻已比無數相知之情更加動人。想如此之景,忽而頓悟那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有人這樣評價遇到知己的感覺:“我的院子里有四萬萬多玫瑰花。每天清晨,我捧一本書坐在院子里。路過的人都會稱贊我的玫瑰花,也有想要去折一兩朵的,我通通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你來了,笑眼瞇成月牙,問我:‘你看的什么書啊?’”
我總是盼著遇到一位真正的“知己”。“知己”不同于尋常朋友的相伴相熟,不同于親人之間的濡沫相守,知己是一種靈魂上的相互靠近,即使我們遠居兩地、天涯不見,即使我們在年齡、身份、閱歷上有極為懸殊的差距,有那樣一個人會讓你懂得:有時候,你想證明給一萬個人看,到后來,你發現只要證明給一個明白你的人看,那就足夠了。那是一個就算殊途,也能在精神上并肩同行的人。我們可能相見甚少,但我們的心始終在同頻共振、相互溫暖。就像是我們原本共同擁有著一個嚴絲合縫的靈魂,有一天那靈魂割裂開來,一個成你,一個成我,我們在不斷跋涉中又尋到了彼此,以此達到精神上的不斷豐盈。
中國古代關于知己的故事,流傳最廣的莫過于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俞伯牙與鐘子期是流傳千古的一對知己。春秋時期,俞伯牙精通琴技,卻總是憾于琴音中缺少的那一點精髓。一次,俞伯牙乘船賞夜,面對清風明月,他靈感翩至,琴聲悠揚,漸入佳境,忽而聽到岸上有人拍掌叫絕。俞伯牙走出船,只見岸邊站了一名樵夫,那就是鐘子期。余伯牙善于演奏,鐘子期能聽懂伯牙彈琴的內涵,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兮!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兮!洋洋兮若江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嘆道:“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
二人相見恨晚,互通心意,引為知己。后鐘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萬分,認為這個世界上從此再無知音——天下再不會有人像鐘子期一樣可以聽懂他的琴聲、走進他的內心。于是他“破琴絕弦”,把自己最心愛的琴摔碎,終生不再彈琴。
伯牙斷琴,斷的不止是一件樂器,更是一種猶如生命般珍貴的志趣。“知己已逝,再無人能知我心,又留此琴何用?”這倒是與嵇康臨死前高言:“廣陵散從此絕矣”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朝著名詞人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千年來為人所稱道:“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這首詞謳歌了一對大雁殉情的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流傳千古。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知己既去,何若玉碎”的悲切?青梧老死,死生契闊,也不過一句相見恨晚,嘆又奈何。生命是寶貴的,可有時候又遠不如一個心意相通之人。你若不在了,千山暮雪,我孤翼只影向誰去呢?原來你在時,我覺得江山是如此美麗,可等到只剩我一個人獨活于世間,再奪目的風景也黯淡了下來,與其渾渾噩噩地茍活,不如與你同去,來生再做一對相知相伴的知己,也算不枉為生。
唐代的元稹與白居易的“元白之交”為世人所稱道。他們在詩壇上留下的字字蹤跡,無不在詮釋著生死知己。二人年紀雖相差了七歲,但這不妨礙彼此之間深厚、超越一切的情誼。《唐才子傳》里如此評價他們:“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后來的白居易失去了愛情,在仕途上也是惶惶不得志,可以說,摯友元稹就是他心靈的棲息之處。
制舉考試時,他們與世隔絕,共住華陽觀,一同復習備考。在閑時,亦一起賞遍風月、談詞論賦。
白居易寫詩:“光景嗟虛擲,云霄竊暗窺。”每當我和你在一起,就覺得時光飛逝。
元稹回詩:“不是眼前無外物,不關心事不經心。”我不關心其他外物,我只關心你。
他們就像是彼此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分身,只消一個眼神,就能了然對方心志,不必在言語上有任何的贅敘。我時常想,像元稹與白居易這種“靈魂相融”的知己情,究竟是何等的奇妙?
元和元年,因朝廷昏庸不明,元稹被貶江陵外放做官,白居易再三上書說清,卻沒能挽回事態。從此,元稹與白居易天各一方。秋意正濃,白居易送別元稹后,看到凋零的梧桐、衰敗的槿花悠然飄落在秋風秋雨中,目之所及皆為蕭瑟傷情,想到自己身邊再無元微之這樣與自己心意相通之人,滿心孤寂落寞,揮筆寫下:“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年少時游長安,總是鮮衣怒馬、風華正茂,后來與元稹一起游,更覺得風光秀美。如今知己離開,這偌大的長安卻仿佛變成了空蕩蕩的一片,只讓人覺得悲傷。我的心也隨你一起到了遠方,而這繁華的長安反倒成了一座“空城”。
自此以后,二人時常相互寄詩,以表思念之情。
白居易說:“近來文卷里,半是憶君詩。”
元稹回復:“愿為云和雨,會合天之垂。”
江陵偏遠,元稹抵達后不久就病倒了。白居易憂心友人,買藥寄給元稹,附詩一首:“憐君獨臥無言語,唯我知君此夜心。”元稹收到藥,亦是悲從中來:“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銷雪盡意還生。”
看到這句詞,白居易不由想起去曲江游玩時,途中所逢都是陌路,他見到了那么多萍水相逢的人,偏偏就是沒有元稹,這樣一來,再好的景致在他眼中也變得索然無趣,于是嘆道:“春來無伴閑游少,行樂三分減二分。何況今朝杏園里,閑人逢盡不逢君。”
閑人逢盡不逢君。
就這樣過了幾年,在元和十三年,白居易調往忠州任職,元稹亦轉任他州刺史,他們一個溯江而上,一個順流而下,竟在夷陵不期而遇。
久別重逢,或許是緣分使然,又或許是兩個知己惺惺相惜的靈魂,讓他們跨越千山萬水,再度相遇。那一晚,他們并肩躺在客棧的床上,話著平生,思及往事,潸然淚下。
想起二人一同在長安當校書郎的那段歲月,想起那些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過往,曾經的一腔抱負在現實的摧殘下化為烏有,逼迫他們學會妥協。
這次短暫的相遇后,又是數年。他們在人間的風雨里奮斗、迷茫、摸爬滾打,也曾誤解苛責,終究還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真正到了要掰著指頭數日子的晚年,余生,白頭期限各無多。元稹又給白居易寫詩,他說:“直到他生亦相覓,不能空記樹中環。”若有來生,我一定會找到你,到時候,我們再做知己。

大和五年,時年五十三歲的元稹逝世。元稹離開后,白居易痛徹心扉、肝腸寸斷,親自為之題寫墓志銘。
“嗟哉惜哉!志廣而俗隘,事矣夫!心長而運短,命矣夫!嗚呼微之,已矣夫!”
元稹去世九年后的一個晚上,年近七十的白居易夢到了與元稹同游大雁塔,在午夜夢回之際,含淚寫下:“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往后人間,是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然而如今,就算是碧落黃泉,也無法再阻斷我們的情誼。我獨活于人間,卻總是念起你。于是,你就并未真正離去,而是和我共生于世,陪我暮雪白頭。
若有來生,我們再下完當年華陽觀里的那盤殘棋,再同于這紅塵里,相互靠近、相互救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是當以同懷視之。
《美國往事》中如此記述:“當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于白居易,元稹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我們這一生里,相聚的時間段,離別的時日長,總是天各一方、音信渺茫,可你一直都是我在這塵世間的意義,是我困倦時、想要放棄時最先想到的那個人。白居易于元稹亦然。
我驚羨著這樣“身有所寄”的情感,總是苦苦尋覓著一位知己。十余載的人生里,我已經遇見了如此多無足輕重的閑人,他們不厭其煩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又一個個離我而去,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到最后,只余下一些淺薄的回憶。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邂逅與離別的過程,朋友可以有很多,可能與我心聲相叩的,或許只剩一個人。
中唐的詩人鮑溶在詩中寫:“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和那個人比起來,山河也輕如鴻毛,唯有我們二人,可以慰藉彼此。
我且駐足于這山河中,等待有一個人到來,將一切的暗淡都點亮成星火,到時候,我們就不再管這些凡塵俗世,一起做天涯間最自由的浪客。
閑人逢盡不逢君,但愿閑人散盡終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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