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柱
武漢的天氣日漸寒冷,尤其是在夜里,床鋪又冷又硬,被子也無余熱。我常常是蜷成一團在哆嗦中進入夢鄉的。
前幾日給家里打電話,父親說,老家前幾天就下大雪了。想必也生爐子了。這時候,圍爐夜話最好不過了。我不由生出幾分懷念之情。我上小學時,學校里還沒有火爐。每到冬季,老師便讓班里幾個大一點的孩子用磚塊和土坯擬一個爐子,然后指定專人每天提前到校生火。
煤是用學校里配發的煤粉和干土加水和成的,抹開攤平,過幾日犁成磚塊狀。生火的柴是每個同學輪流從家里帶來的。大家輪流值日生爐子。出操前,幾乎每一個教室的爐火都已燃得很旺。然而這爐子無法移動,也容易坍塌。我升到二年級時,它就被挑水的鐵桶做成的鐵爐代替了。老師講課到中途,叫我們過去坐在爐旁,他捧了書本講解。后來又興起手爐,把小油漆盒穿上鐵絲,里面裝上燃著的煤塊。手爐輕巧方便,一時風靡全校。有一次一個同學惡作劇,把煤球放進別人的領口里,燙得那同學哇哇叫,被老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到了初中,學校里配發了生鐵火爐,外形美觀,散熱卻不足。偌大的教室,能有幾個人感受到溫暖?因此,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有凍瘡,上課咳嗽聲、吸鼻涕聲此起彼伏。上課至中途,老師總要停下來讓學生跺一跺腳。隨著一聲“開始”,教室里便有震天價的響聲。塵土飛揚,老師一邊跺腳,一邊走近火爐烘手,而后打個哈欠,示意停止跺腳。不多久,教室里又只剩下咳嗽聲、吸鼻涕聲了。我們幾個離家遠的學生中午都不回家,把從家里帶來的饅頭放在爐子上一烘,就著熱氣吃下去,倒也香噴噴。
高中沒有爐子。這所全市唯一的重點中學設施很不錯,暖氣供熱也可以,手上也不再生凍瘡了。我和幾個同學在校外租房,極冷。幾個同學一合計,一個從家里拿爐子,另外幾個合資買煤。從學校里回去,坐在爐子旁烘一烘手,心里也暖洋洋的。高三那一年,有一個蘭州的朋友回來,我正好病著,好幾天都沒去上課,兩人便坐在爐旁閑聊。所謂閑聊,乃是并無十分重要的話,因聊天的對象和氛圍不同而別具韻味。我們是略敘別后情形。他說:“我們是這樣的朋友:就一杯清茶,可以聊到月滿西樓,聊到霧濕窗臺。而這些,愛情真的很難做到。”這句話用以描述圍爐夜話的情景再合適不過了。他奏得一手好笛子,聊天之余,他便揀好聽的曲子吹給我聽,其中有《笑傲江湖》《勿相忘》,格調悠遠,及至曲終,余韻徐歇,我久久沉醉于其中。有友,有爐,又能徹夜長談,這該算是得圍爐夜話之真意了,可惜此情此景不常有。
在武漢,冬季沒有火爐,我不免要懷念,懷念那為數不多的幾次圍爐夜話。還好假期可以回家。老家如今也生了爐子,屋里暖烘烘的,我常捧一本書坐在爐旁,讀書時,也獨自體會那一份來之不易的溫馨。那位和我圍爐夜話的朋友,高中沒有畢業就去了非洲,至今音訊全無。這時候忽然意識到,圍爐夜爐也是要有緣分的。
大毒日頭下的碾麥場上,蹲著一群孩子。
一個大點的蹲在這一邊。一個次大點的蹲在對面,身后是六七個更小號的孩子,后一個抓著前一個的后衣襟,排成一長溜。兩個大孩子表情嚴峻,眼睛瞪得鼓圓。后面幾個小號的孩子,像坐在教室后排的調皮學生,壓根兒不注意聽講,交頭接耳,嘰嘰咕咕。
最大的那個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穿著一件灰襯衣,有點不合身,看樣子不是揀的哥哥姐姐的衣服,就是爸爸媽媽改小的衣服。次大的是個女孩,八九歲,穿一件花格子襯衣。她身后的幾個小孩,衣服奇形怪狀,長的像袍子,短的剛蓋住肚臍;顏色也是五花八門,色彩斑斕。
大孩子說:“開始吧!”就把手放到地上,來回不停地摸索,像在找什么東西。
女孩點了點頭,問他:“你做啥呢?”
男孩說:“我刨土土呢。”
女孩問:“刨土土干啥?”
男孩答:“刨土土尋針呢。”
女孩問:“尋針干啥?”
男孩說:“尋針縫口袋呢。”
女孩問:“縫口袋干啥?”
男孩說:“捉雞娃子呀!”
女孩問:“為啥要捉我的雞娃子?”
男孩說:“因為他們把我家的米偷吃了。”
女孩問:“從哪兒進去的?”
男孩說:“從煙囪鉆進去的。”
女孩又問:“從哪兒出來的?”
男孩說:“從門檻下面爬出來的。”
女孩問::“你咋知道的?”
男孩說:“門檻下面有小雞啄的米渣渣。”
女孩說:“我不管!我不讓你捉我的雞娃子。”
男孩說:“我就要捉。”說著兩只手奓起來,十指弓著,做出一副森然欲搏的樣子。
女孩說:“那你先在我家門前繞三圈!”轉過頭招呼后面的小孩:“抓緊我!”
男孩奓著雙手,弓著身子,開始圍著女孩和一群小孩繞圈子。男孩走,女孩也走;男孩停,女孩就停。男孩走得慢,女孩就走得慢;男孩走得快,女孩也走得快。男孩像風一樣跑起來了,女孩也跑得像風一樣快,她的花衣服,身后的紅衣服、黑衣服、黃衣服、藍衣服、綠衣服也跟著舞動起來了,像隨風飛舞的彩帶,像天際移動的彩虹。
彩帶畢竟太長了,男孩子又那么來勢兇猛,有一個跑得慢的孩子便被抓了去。男孩子消停下來了,半蹲著身子,兩只手掌扶著膝蓋,呼哧呼哧喘氣。女孩臉上也全是汗,粉臉紅彤彤的,額前的劉海都亂了,花格子襯衫也都濕透了,背上的汗一綹一綹。身后的幾個孩子有哭的,有喊的,有笑的,你拉著我,我扯著你,大呼小叫,仿佛挈婦將雛去逃荒。
男孩子歇足了,笑著說:“準備好了嗎?我又要抓小雞啦!”說著就一躍而起,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女孩慌不迭地起身,“你耍賴!”她說,一手指著男孩,一只胳膊回到身后,護住身后的孩子。
被抓住的那個孩子已經出局了,攥著拳頭,不停地揮動,急了一頭汗,口里喊著:“快跑呀!往左……右!右!往右……”
夏天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正熱鬧著,一朵黑云壓過來了,燥熱的空氣和溫濕的空氣對峙著。很快,一邊壓過另一邊,雨說來就來,瓢潑大雨。孩子們瞬間淋成了落湯雞。碾麥場對面的碾麥場,隔了一片地,那里太陽明晃晃的,一滴雨也沒有。
半支香的功夫,云收雨散,太陽出來了。大孩子又活躍起來,喊道:“我們再玩吧!”
“建紅……”遠遠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旭東……”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哎……”一個孩子有氣無力地應答。
“我在這兒……”大男孩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悻悻地說,“真討厭!我回啦!”順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一只手拿著,一只手掐那個毛茸茸的頭,極不情愿地往那邊走了。
“我也走啦。”女孩說,用手撥拉了一下劉海,甩了甩手。
“大人真討厭!”剩下的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叫起來,“不理他們!”
其中一個說:“咱們到麥稈垛后面捉迷藏去!”
“對!”又一個隨著附和著,“離了狗屎還不種白菜啦?”
說著,他們跑起來了,一陣風一樣,藍的,黃的,紅的,白的,像雨后的天空,也像天空的云朵,一朵朵,一片片,飄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