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虎
我爸爸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
像一支爬上西裝的鋼筆一樣嚴肅。
嚴肅,對于這名20世紀嚴肅文學影響下的文藝青年來說,也算得上是碩果僅存。
我總是聯系語言的近反義詞來幫助我認知一個詞匯的意義,比如嚴肅。它的反義詞應該是幽默或者詼諧,近義詞可以是莊重。
我有一個嚴肅的爸爸,他說我應該努力奮斗以抵抗人生的庸碌。我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動漫里鏡片反光的毛利小五郎。
我家住在一條河的旁邊。天氣陰的時候,走在這條路上,街邊的大樹總是像一座巨大的山壓住路人,這條街,叫濱河路。從形而上的角度講,這段記憶里有兩個因子的特征構成了不錯的結構,它們對稱而且和諧。嚴肅的爸爸,嚴肅的街道,應該可以構成一種嚴肅文學的深刻和一種可想而知的生活。
具體點說濱河路的嚴肅應該是一種隨處可見的綠色和灰色冰冷的水泥組成的,當然還有部分裸露的紅磚。是由一個叫云立的超市,一個巨大而令人惶恐的廣場舞聚集地構成的,這個廣場舞的聚集地,叫文河廣場。云立超市附近的心語網吧和嬌點蛋糕屋混合出一種高度類似于性荷爾蒙的氣息,可能還有些腥。并不是嗅覺上的腥,而是生物的情感體驗到達頂峰后必然流露出的囂張跋扈的自然屬性。比如夏天被一刀斬開了的熟透的西瓜,滲著紅紅的液體,蓋在蒜味的砧板上。至于巨大而惶恐的廣場舞聚集地,我記得有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前,總有伴著震耳欲聾音樂跳舞的人們。在夜晚霓虹和灰色水磨石地板的夾擊之下,像一茬高度和粗細一致的玉米隨風而動。
濱河路上當然也不僅有嚴肅,它的詼諧是由我的朋友們構成的。星延總是踩著一雙籃球鞋像走T臺的模特,邁著騷氣的步伐朝我走來;黑婆裝作若無其事地朝護城河里撒尿;陳杰走兩步就忍不住地跳一下,讓我懷疑他腳下是否安裝了彈簧……
我忽然想起來初中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和人妖在通泉小學里和一群小學生一起寫字。有時候我們忽然開始唱歌,并因此挨罵。我們后來不再練字,徘徊在通泉小學的廁所和校園里。我好像總可以從一些秩序里脫離開來,我像一節小腸疝氣,在生活這樣的皮膚組織覆蓋之下,慢慢就跟不上別人的節奏。
好幾次,我反復夢見自己高中數學可以考到100多,可事實上我看到的是教學樓頂膩子脫落裸露出來的冰冷青色的水泥,還有樓下傷痕累累的不銹鋼旗桿。不銹鋼和水泥,水泥和不銹鋼,就在教學樓外幾米遠的地方,也構成了距離最近的冬天。而藍色的褶子窗簾、吳老師講臺上的稿紙和桌子上七七八八的咖啡杯,將家庭和鐵青的冬天隔絕開。
那時候我喜歡看夕陽下那個可愛的女孩子的笑容,后來漸漸不再看了,目光如炬地看準了高高的籃筐,可惜,骨頭斷裂的聲音伴我度過了整個高三。我一直覺得可惜,不然我可能打球會更厲害一些。
濱河路中段我的家里,客廳里莊重嚴肅的中式家具、房間里貼滿的數學公式、我溫暖的床……被月亮照射的時候,我會聞到一種冷冷的味道,而和餐廳陽臺上種植的蘭草被陽光長時間照射暖烘烘的味兒,在九十平米的空間中互相冒犯,這種經年累月的對沖中,我房間木質門框上裂開了細細的紋。
昨天夜里我忽然醒來,置身于一個晚上,那應該是在我12歲時。我和爸媽走在回家的路上。其中一個抱著生病的我,從濱河路的最東邊走到園丁小區的門口。我當時大概想著小蛋糕,家里已經買了那種一個個像蘑菇,包裝紙五顏六色的蛋糕,比我爸貼在我房間里五顏六色的畫板還要花哨。路邊的老大爺在唱戲,唱的是《三家店》的選段。爸爸媽媽走得很慢,手里提著剛買的水果、肉和窩窩頭。推著一輛推車路過的老人抽著煙,羨慕地看著亭子里唱歌的老頭們。路邊有黑白相間的雪,老人推著車走過,甩起來冰冷的雪泥,留下兩條蜿蜒的長長的車轍……我躲在一件巨大溫暖的棉服后面,和他的煙、他的目光擦肩而過。
七八歲之前,我分不太清現實和夢境,我相信自己生活在一個神奇的世界里,這就導致我會自己和自己說話,濱河路的嚴肅助長了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虛實結合。在這條路上,我見過妖怪,當然現在知道那是一個可憐的病人。但那時候,《西游記》和《封神演義》構成了我全部的閱讀史,所以我說我看到了妖怪。我記得他的臉像是融化了一樣,下巴很長,快靠近了胸口,口水染濕了胸口,他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20歲的時候我發現這是一種臉部腫瘤和智力殘疾。奇幻的敘事和濱河路的嚴肅,由此變成了量化,具體化和科學化的。
當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圖書館閱覽室里那臺電腦一按會發出奇怪的聲音,并不是里面住著妖怪,只是因為中了病毒。
這些記憶讓我意識到自己醒了,忽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20多歲了,我再次墜入到那種慘白慘白的嚴肅之中。
嚴肅的反義詞應該是幽默或者詼諧,近義詞可以是莊重。我十幾二十歲致力于對抗的則大概可以被稱為白色嚴肅。像白色一樣正確而沒有屬性,像嚴肅一樣漫長,致力于成為中產階級,被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捕獲,在秩序的生活里充當一個字,白色嚴肅的主流生活在互聯網里人人認可。你潔白而且嚴肅,你什么都懂,但我作為一節小腸疝氣,在你的下腹隆起,笑話你,度過詼諧而嚴肅的一生。
還是要從一個形而上的角度講,我有嚴肅的爸爸,嚴肅而詼諧的住址及朋友,最終被嚴肅所包裹,像一節小腸疝氣一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上大學的時候,總覺得有的人說了不好笑的事情可還是有人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學習笑話、數字笑話、老師笑話、作業笑話……這些我想不通的笑聲總讓我痛苦不堪,并且滋生了延續至今的偏見,作為一節小腸疝氣,我的垃圾笑話、性笑話、蘇聯笑話……總是被那些不好笑的“嚴肅笑話”狠呸兩口。這真是既嚴肅,又詼諧!
我想沒辦法在一個正確的包袱上發笑,也就沒辦法因為真正值得哭的符號感到哀傷。
如果一個人沒辦法在一個正確的包袱上發笑,那么,他會如何回憶濱河路呢?
我想說濱河路的時候,我感到哀傷和好笑。
好笑在,我會想起在燈光球場上,我的朋友們投球投不進去,就找一個蹩腳的理由。比如滿臉惋惜地說是因為剛剛洗了手,然后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旁邊的花壇里扣起大塊的泥土涂滿手掌。
哀傷在,我離開濱河路后,2019年的夏天,我和朋友牽著一條白色的狗,走到濱河路的盡頭。凌晨三點,坐在沈家山被大風吹得冰冷刺骨的亭子里,盯著遠處蒼茫的樹抽煙。二十五度,掛雪披霜,白狗死掉了。
距離我趴在厚重棉衣后穿越濱河路,10年過去了。我也見過幾次人的死亡,2020年9月17日,殯儀館的天空像一瓶淡青色的伏特加,我看到外婆在爐子里羽化。有一天我也會去天上喝酒,希望可以成為一個不再嚴肅,好笑的死人。
千禧年死掉22年了,嚴肅詼諧的濱河路和嚴肅的基因,于我,就像一中后門的廢棄化工廠,修也不修,拆也不拆,了猶未了,啥也不是。
我知道我離開太久。思念是火光,將我的心燙出一個洞,離開越久,洞就越大。當我凝視自己,就是在凝視著故里。
仔細想想,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劈開腿坐著,身被八創的荊軻。I’m bleeding but you see my balls!真是一個滑稽、高貴、引人發笑、傲骨錚錚的褲襠。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