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忠
母親病危了。我急匆匆地從數百公里外的南京往家趕。正是盛夏時節,我顧不上擦一把滿頭的汗水,心急火燎般地奔進病房。病床上的母親臉色蒼白,一頭灰白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鼻孔里插著維系生命的氧氣管。我撲倒在母親的病榻前,急切地呼喚著昏迷中的母親。
也許是母子之間那種與生俱來特有的默契。別人大聲呼喊她老半天也沒反應。我俯在她耳朵上輕輕喊了一聲“姆媽”,她竟微微睜開了眼睛。我握著她的手有了明顯的感覺,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我知道,她日思夜想的兒子回來了,她有點激動了?!澳穻?,你兒子回來了,你還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母親突然清醒了。她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囑咐我:“弟弟……你弟弟……”我點點頭,瞄了一眼坐在床邊不知所措的弟弟。“弟……弟,有病,不要……不要讓他,餓……餓著了?!甭犞赣H彌留之際的叮嚀,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母親放心不下的是病殘的弟弟。
弟弟比我小四歲,兒時因高燒救治不及落下了殘疾,成了村上為數不多的智障人。弟弟沒有念過書,也沒能成家,一直與父母親生活在一起。我與妹妹,對這個病殘的弟弟有著很深的感情。小時候,家里窮,凡有好吃的東西,我們都讓著弟弟。由于發育不健全,他長得特矮小,八九歲時,我還常常把他抱在懷里,親切地喊他“娃娃”。弟弟雖然智障,但他卻不傻,對是非也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但凡親戚朋友上門,他總是跑前跑后,特別的客氣。對父母親交代他的一些簡單的事情,他也樂于去做。比如母親去責任田里鋤草,在母親的教誨下,他會把鋤掉的草一棵一棵撿起來,放到帶去的筐子中,再一筐筐背回來。他講話發音不準,但能聽懂大人的話。比如父親給他幾元錢,讓他去附近的代銷店買醬油。他跑到小店里會指著醬油嚷嚷。小店里的人大都認識他,會把多余的錢如數找給他,他再拿回來,一分不少地交給父親。這些年來,村里凡身強力壯的男孩大都到都市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殘。弟弟自然不能外出打工,反倒成了年邁父母的拐杖。這不,地里的莊稼收割了,他會一捆一捆地馱回來,自留地里的菜要澆水了,他會下河把盛滿水的木桶提到母親手中。不過,弟弟也有貪玩的時候,有時候天黑了也不知回家。每逢此時,母親總是在村子前面的大道上,扯著嗓子喊我弟弟的名字。這時,他才會急匆匆地趕回來。母親責怪他幾句,他也不回嘴。
人們常說,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此話一點不假。弟弟生活上不能自理,自然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父母健在還好說,父母不在了怎么辦?母親嘴上不說,心里卻一直在嘀咕。此刻,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尤其是在城里做事的大兒子回來了,她不把這件后事交代清楚,她會死不瞑目的。
“姆媽,你放心吧!有我吃的,就有弟弟吃的!我,還有我的妻子,會像你一樣對待弟弟。”望著母親期待的目光,我的兩行熱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坐在一旁一聲不響的弟弟大概也看出了點什么,竟“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母親的心事已了,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母親真是偉大,她操勞了一生,自己沒有享受到多少清福,彌留之際牽掛著的仍然是自己的孩子。或許,這就是崇高的母愛吧!
一晃,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幾年了,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我始終不敢忘記母親最后的遺囑,和妹妹一起,精心照料著殘疾的弟弟,街坊鄰居都親切地稱弟弟為“安樂王”?;加袣埣彩堑艿艿牟恍遥兄晃粋ゴ鬅o私的母親,和這位母親哺育、教導下成長的哥哥、姐姐,這又是弟弟的幸運。
弟弟是幸福的,而且直到永遠!每年清明,我總是佇立在母親的墳頭,默默地向遠行的她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