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離開故鄉又愛好寫作的人,尤其是專事寫作稱之為作家的人,幾乎都在書寫自己的故鄉。如魯迅之于紹興,沈從文之于湘西,其筆下流出的文字無不與故鄉有關。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把故鄉比喻成一張郵票,聲稱那張郵票大小的故鄉值得他用一生去寫。故鄉,于我而言,更像一張多情的網,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被這張網罩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故鄉曾因貧窮,不太體面,讓我在外人面前甚覺難堪,很多時候提及故鄉,我便刻意避開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支吾其詞。但如今的故鄉已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景象,回蕩在故鄉山嶺之間的那些民歌小調也不再憂傷。
我的故鄉位于渝東南,與湖北利川接壤,是一個土、漢、苗族雜居的少數民族自治縣。因縣內有一對酷似男女形體的天然石柱而得名。明末時期出過一位護國勤王的女將軍秦良玉,因戰功顯赫,被朝廷封為二品誥命夫人,崇禎皇帝御筆賜詩曰:“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歷史學家郭沫若在《詠秦良玉詩四首》中寫道“石柱擎天一女豪,提兵絕域事征遼。”愛國將領馮玉祥也曾說道:“紀念花木蘭,要學秦良玉。”歷代修史,女性將領或名人都是被記載到列女傳里,唯有秦良玉是被單獨立傳記載到正史的巾幗英雄。故鄉有著悠久的歷史根脈和濃厚的文化積淀,常常讓我們這些在外的游子引以為豪。經典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傳遍五湖四海,“石柱紅”辣椒紅滿天下,石柱黃連名聞遐邇,“云梯天街”享譽中外。我的故鄉,就像藏于大山深處的明珠瑰寶。
但是,我的故鄉曾經也是一個全國聞名的貧困縣。貧窮,曾經像磐石般沉重地壓在故鄉幾十萬土、漢、苗族人民身上。當一場波瀾壯闊、震撼世界的脫貧攻堅戰在華夏大地上打響之后,五十多萬故鄉兒女在縣委、縣政府的率領下,在重重大山包圍中集體突圍,成功擺脫了貧困,如今,又在鄉村振興中奮發進取,過上日新月異、幸福美好的生活!
2022年秋末,我回到故鄉采訪,翻山越嶺走訪了10個鄉鎮30多個村,看到了故鄉最真實的狀況,目睹了故鄉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我感嘆不已。
那天,秋陽高照,群山巍峨雄渾。我駕車來到石柱縣沿溪鎮清明村境內海拔1200米的方斗山半山腰,看到一排嶄新的磚混結構樓房矗立在公路邊一塊平壩里,在秋日的陽光下耀眼生輝。
下車打聽,方知房屋的主人名叫張仁華,過去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戶,曾經窮得連飯都吃不飽、衣也穿不暖,多帥的一個小伙子連媳婦都娶不進來,只能下山做“倒插門”女婿。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不僅自己發展中蜂養殖業發家致富,還成了村民們的致富帶頭人。
暖融融的秋日里,陽光灑滿群山。身材高大、英俊的張仁華頭戴紗罩帽,在屋后樹林里等距離整齊排放的蜂箱間,來回巡查被他視若珍寶的500多箱蜜蜂。當他彎腰打開蜂箱蓋,看著金燦燦一片的蜜蜂,情不自禁地笑了。張仁華做夢也沒想到,養了二十多年的蜜蜂,以前零星散養,每年產出的幾十斤蜂蜜不是賤賣就是送人,一年下來賺不到幾分錢,如今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成規模養殖,這漫天飛舞的蜜蜂讓他一家人過上甜蜜、富裕的生活,不僅住上嶄新的磚混結構樓房,還跟城里人一樣,室內裝上了柜式、掛式空調,冰箱、彩電、電腦、熱水器、現代化組合廚具樣樣俱全。樓上樓下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房前寬敞平坦的壩子里停著自家的小轎車和小貨車,這樣的生活條件不比城里人差!
張仁華為自己一家今天美好的生活感到由衷地高興,感慨不已,逢人便說:“要不是黨和政府對我們的關懷和幫助,我們一家哪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哪能有這么好的生活條件呀!”
離開張仁華家,我順道回到老家去看看。
我的老家很偏僻,曾經也很貧窮。因為貧窮,村子里有不少光棍。我那時特別害怕自己也打一輩子光棍,于是拼命逃離故鄉。
如今回到故鄉,看到故鄉曾經荒涼的山坡到處是成片成片的樹林,一條寬闊的混凝土公路從樹林中穿過,直通場鎮。我知道,修通這條公路是鄉親們世世代代的夢想,在當地黨委、政府和村民們共同努力,完成了這條長達五六公里的鄉村公路,讓鄉親們的夢想成真。
我把車停在一個叫大埡口的地方,沿著林中公路步行一公里多路到了村里。我欣慰地看到村里的人家全都用上了自來水,有的村民還在村里幾位養殖大戶的基地干活掙錢,實現了家門口就業,嶄新的磚混結構房屋一幢一幢掩映在綠樹叢里或竹林叢中,敞亮的混凝土入戶路伸到每家每戶,不少房前壩子里停著各式各樣的小汽車、皮卡車,村東頭的山頂上聳立著高高的信號塔。更讓我驚訝的是,曾經窮得住草棚連媳婦都娶不上的牛大毛不僅娶上了媳婦,還蓋了新房,買了一輛客貨兩用面包車。一打聽,才知道前幾年在鎮、村干部的引導和幫助下,他辦起了水產養殖場,養的是烏魚和美蛙。鎮政府還從縣上請來專業養殖技術人員免費指導,并幫著他搭建銷售平臺。僅幾年工夫,他養出來的烏魚和美蛙便在周邊幾個場鎮成了緊俏貨。
與我同年的牛大毛,以前總是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樣子,如今隨時都是衣著整潔、滿臉容光,跟換了個人似的,老遠見了我就親熱地打招呼,還直呼我的小名,再也不像以前見了我畏畏縮縮、連招呼都不敢打的樣子。
牛大毛現在變了,住上了新房、坐上了小汽車、娶上了媳婦,還成了鄉鄰們眼里的“牛老板”,只有我們這些童年伙伴碰到一塊兒后,才叫他“大毛”。我笑著說:你現在是老板級別的人物了,我再叫你的小名怕是不合適了吧?狗娃聽了伸手在頭頂上摸了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黨的政策好,政府幫得好。
如今,故鄉的風貌徹徹底底地變了,再也看不到兒時記憶中荒涼的山坡,破爛的草房,泥濘的山路,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翠綠的山林,鱗次櫛比的樓房,縱橫交錯的公路,那些遠去的生活細節只能在記憶中搜尋。我十分眷戀我的故鄉,常常夢里漫步在故鄉的山岡上、小河邊。夢醒之后才驀然發現,故鄉正如一張多情的網罩著我,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走不出這張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