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曉威兄邀我寫寫處女作,接到任務后第一件事是查字典。寫作二十多年,被人問及處女作也二十多年,每次回答,我都含混其詞,回答時就想著必須查查字典,看看“處女作”精確的定義到底是什么。至少在我的回答里,處女作的概念是滑動的,有時指最早的作品,有時又指最早發表的作品,更多的時候我提及的,又是作品中最早為讀者所熟悉的那幾篇。順嘴說往往不走心,所以答完了便忘了查字典這回事,稀里糊涂竟過了二十年。這一次曉威兄讓寫出來,白紙黑字就得慎重了,于是搬出字典。
《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處女作”:“作者的第一個作品。”簡單明了,第一個。繼續查“作品”:“指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品。”所以,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的解釋,處女作即作者的第一個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品。是成品,不是半成品,爛尾樓不算在內。甚至不甚滿意的完成了的創作都不能算,成品暗含了一個意思:這東西拿得出手。拿得出手的文學作品,常規的理解里,發表了應該是算的。若是拿不出手,想來也不會送出去發表,接受眾人的檢閱。那么,處女作的定義可以稍作完備:作者第一個公開發表的作品。
順手又查了一下百度百科。該百科里在解釋這個詞之前有一行小字:“比喻個人第一次公開作品”。盡管像個病句,大致意思能明白,相當于“作者的第一個公開發表的作品”。接下來百度百科對該詞作了解釋:“處女作(the maiden work),是由‘處女’一詞引申而來,進而約定俗成的。它本身帶有一種比喻的性質,多用于文藝創作等方面,是指一個作家在第一階段的代表性作品。有人誤認為處女作指的是年輕女子或未婚女子寫的作品,也有人把自己寫過的第一篇文章稱作處女作,這樣的理解是不正確的。”其后的“概念”一節里,百度百科給了個利落的定義:“指的是一個人初次公開發表的作品。”
結合《現代漢語詞典》和百度百科,處女作的概念應該清晰了。但正如百科所提及,“它本身帶有一種比喻的性質,多用于文藝創作等方面,是指一個作家在第一階段的代表性作品”。不厭其煩地征引,是因為我在相當程度上贊成這一義項。日常中,很多作家的確是在這個意義上判定自己的處女作,很多讀者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認識作家的創作的。比如余華和蘇童,他們談及早期的作品,多半談的是《十八歲出門遠行》和《桑園留念》;讀者大多數也以這兩個短篇小說作為兩位作家的處女作。事實上,這兩個短篇之前,余華和蘇童都發表了別的小說,只是那些小說很少收進集子里,讀者見不到,又少被作者提及,它們便逐漸從兩位作家的創作生涯中淡去,以至于《十八歲出門遠行》和《桑園留念》成了“理所當然”的處女作。若依百度百科中的條款,這兩部小說作為處女作也沒錯,它們的確分別是兩位作家“第一階段的代表作品”。
繞了一個大圈,再談我的處女作就有所本了:第一次公開發表的作品;第一階段的代表作品。
第一次發表的作品是篇小散文,在報紙副刊上,稿費不到二十元。錢不多,但對我來說,十幾塊錢的欣悅與虛榮超過發表本身:我終于可以請同學在食堂里吃小炒了。那會兒念大二,食堂剛設了單灶做小炒,小炒貴,有錢人才吃得起,我沒錢,每天刻板地排隊打三頓飯。但我被看成可能有錢的人。整天看書寫小說,被同學目為作家,作家當然會有稿費,有稿費當然就要請客。他們對我寫得怎么樣不感興趣,熱心的是稿費,稿費等于小炒。只是那時候太不爭氣,稿子投出去全是泥牛入海,每天聞小炒的香味而不得,同學們的耐心很快消耗殆盡,再跟他們談文學只能招致嘲諷。人在陰陽怪氣的時候最顯文學才華,我便越發地不自信,覺得自己不是寫作這塊料,他們比我更適合搞文學。
然后,放出去的鳥群中,竟然有一只小小鳥飛回來了。就是那篇散文。題目忘了,內容也不記得,不管他了,稿費到了就行。十幾塊錢應該也不夠炒幾個菜,肯定貼了飯卡里的不少錢,那時候食堂里已經可以賣啤酒,他們也不可能仁慈地放過我。我樂得被宰,十幾塊錢不算多,但有它們做基數,可以讓刁鉆的諸位同學像正常人一樣說話。我也因此自信了一些,多少有了點寫作者的自我認同,于是繼續躲在教室的一隅,鋪展開四百字一頁的稿紙精耕細作。
此后又在報紙副刊上發表過幾篇散文,因為卸掉了請客的壓力,記憶更加模糊了。盡管散文成為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還幫我解了圍,多少年里,我依然不認為那是我的處女作。可能跟我要做一個小說家的執念有關,我覺得小說才能算我真正的處女作。就“寫作”的正大意識而論,我最早的寫作或可追溯到高二。從小說開始。
高二我寫了第一篇小說,或者說,我寫了第一篇自認為是小說的東西。好像事關青春期朦朧的感情,題目我還記得,叫《青澀的毛栗》。記得牢是因為謄抄的遍數多。先在演草紙上寫完了,再抄到一個本子上,后來把所有習作往一個級別更高的本子上集中,又謄抄了一遍。謄多了,便覺得一無是處,字寫得都入不了眼,此后就不再看,那本子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中間還寫過詩,時值高三。有一陣子每天寫一首,在一個書法米字格本子紙頁背面,一首詩能寫滿一張紙。熱情很高,每期去縣城郵局的雜志鋪子里買《詩神》和《詩潮》兩本雜志。寫了大半年,還是沒弄明白分行的規律,很是絕望。后來才醒悟,哪有什么規律,本來就是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因人而異,但那會兒我已經不寫了。不寫詩,又寫起了小說。反復讀錢鐘書、張愛玲、蘇童、葉兆言的小說。在高考前寫過中篇和短篇,新歷史小說那一路,還給南京的《青春》雜志投稿,當然是一去無消息。后來決定當作家,要說不那么突兀,高二高三稀里糊涂的玩票應該算一個線索。
大學一年級暑假之前,我從未動過成為作家的念頭,一次都沒有。但是我想讀的所有法律專業一個沒考上,一頭鉆進了中文系,除了看小說,完全不知道該干什么。大一暑假,我一個人待在學校看書,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我決定做一個作家。很多天里我都在看小說,那個黃昏我終于被小說的魅力徹底說服了。我知道接下來漫長的一生我該干什么了。一點都不夸張。我是很軸的人,輕易不做決定,決定了的事輕易也不會改。從十九歲至今,二十六年過去,從沒有動搖過成為一個作家的決心,一次都沒有。我開始正兒八經地寫作。或者說,我以一個作家的專業心態開始了寫作。同學們看在眼里,我跟他們談文學,他們跟我談稿費和小炒。
我的執念,發小說才算發表。大二結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轉到南京的一所大學接著念大三大四。南京是個文學之城,作家之多,放在全世界也是奇觀。有個相當不負責任的玩笑話:在南京的大街上隨便扔塊磚頭,就可能砸死一個作家。自然是段子,但你要對文學圈足夠熟,馬路上閑溜達,隔三差五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應該不是難事。我在校門口就看見過畢飛宇,一邊走路一邊摳胳膊肘上的傷疤,說是踢球摔的,結了疤有點癢。魯羊、郭平在我們學校教書。我陪過同學去葉兆言家為一家雜志做專訪。蘇童他們常到我們操場上踢球。朱文和一些年輕的作家會來學校做講座,有一次我去了,看見朱文戴著一條粗大的金項鏈。我寫小說的時候,低我一級的師弟趙志明和李黎也在寫,我們同在一個文學社里。在這樣一個地方,停止寫作是沒有道理的。
大三大四那兩年的確寫了不少東西,但時光漫漶,究竟寫了哪些,現在記起來的真不多。基本上都是手寫,手稿這兒塞一沓那兒放一卷,最后自己都忘了擱哪里了。電腦那會兒剛時興,買肯定是買不起,有一回去學校電腦室,用一臺電腦打字,沒承想電腦還連著網,啥網頁沒打開過,也被管理員按上網的時長收了費,錄入半篇小說花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此后再不敢去電腦室打字了。因為是插班生,老師的花名冊里沒我名字,那是從大一就印好的,所以不必擔心老師提問到我,也就是說,本科最后兩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我自己的。除非特別喜歡的課才上,其余時間都在宿舍和圖書館之間穿梭,讀書,寫作。圖書館在小山包上,現在都能想象出當時每天抱著一摞書和稿紙上下山的樣子。寫是在圖書館里,看書主要在宿舍,經常整層宿舍樓就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
小說處女作,第一次公開發表的小說,應該就在這個時候。我不擅長資料的歸類收藏,也沒這個意識,多年后被問起第一篇發表的小說,真有點蒙。這些年多地輾轉,蓬飄萍寄,該扔的東西都扔了,不該扔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那時候發表作品的樣刊再沒見到過。所以小說處女作對我就成了謎。這兩年有研究者在做我的創作年表,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樊迎春老師和江蘇師大“徐則臣研究中心”的師生們背靠背爬梳資料,他們在過刊中搜索到的我最早公開發表的小說,都是《青年文學家》雜志上的短篇小說《星期五綜合癥》。他們的專業態度和知識考古的能力毋庸置疑,我的“第一次公開發表”意義上的小說處女作,想必就是這篇《星期五綜合癥》了。
小說刊發之后我再沒讀過,手頭也找不到樣刊和電子版,但我大致想得出小說里寫了什么,起碼小說里的情緒不會記錯。這題目是在學校操場旁邊的草坪上靜坐時出現在我的頭腦里的。插班生,跟誰都不熟,一到周末晚上,同學們逛街的逛街,跳舞的跳舞,談戀愛的談戀愛,我就落了單。不喜歡逛街,不會跳舞,也沒戀愛可談,一周看書寫作,周五再到圖書館練攤,自己都覺得矯情。時間是個奇怪的東西,從周六到周四都沒問題,一到周五晚上,感覺全世界都放松下來,必須披掛起另一番狀態才對得起這個時間。而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到周五晚上自然地心緒不寧,有種被全世界拋棄之感。只要天氣尚好,每個周五晚上我都會一個人來到操場邊。操場低凹在山下,草坪在小山上,我就坐著,看操場上成群結隊的人夜跑,看旁邊體育館燈火通明。不知道哪里傳來周末的歌聲,再歡快在我聽來都凄涼,夜風吹拂,突然覺得兩頰清冷,眼淚流下來了。忘了當時都想了些什么,但“星期五綜合癥”這個題目肯定是坐在操場邊草坪上想到的。我似乎記得這個題目出現后,我悲涼地站起來,拍著被草坪打濕的屁股,回宿舍去找紙和筆。
小說發在雜志的1999 年第9 期,寫作時間一定比這早得多。投稿就是沒頭蒼蠅亂撞,經常一個稿子在外周游一兩年才有面世的機會。感謝《青年文學家》,在一個文學青年不知往哪里去的時候,伸出了救援和鼓勵的手。其后我在《青年文學家》雜志又發表過兩個短篇小說,《數字化生存》和《城市里我的一間房子》,分別是2000 年第6 期和2001 年第2期。
我早期的一批作品中,讀者朋友印象比較深的可能是短篇小說《花街》和中篇小說《啊,北京》,兩者分別刊于《當代》2004 年第2 期和《人民文學》2004 年第4 期。雙月刊第2 期和月刊第4期同一時間出版,因為同時,又同為重要雜志,這個貌似“隆重”的出場讓很多朋友有了點印象,加上我之前幾乎沒在大刊上露過面,很多朋友自然就把《花街》和《啊,北京》當成我的處女作。也沒問題,這一中一短兩個小說的確算是我早期的代表作,不僅是因為知道它們的讀者相對較多,也因為兩篇小說分別是我后來兩個題材和領域寫作的“發軔”之作。《花街》是花街系列小說的第一篇,我第一次在小說里動用“花街”這個地名,從此花街成了我的文學根據地,我的一個文學意義上的故鄉。《啊,北京》之后,我寫了一系列中篇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三人行》《西夏》《把臉拉下》《逆時針》《居延》《跑步穿過中關村》等。沒有《啊,北京》,后面的小說都不會有。而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寫花街故事和背景放在北京的小說。
發表《花街》和《啊,北京》時,我已在北大讀研究生。2002 年進校后,攢了一臺自己的電腦,那時候真是年輕,又有澎湃的傾訴欲望,一天噼里啪啦五千字沒任何問題,但發表依然有一搭沒一搭。《花街》和《啊,北京》之后,終于打開了一點“銷路”,所謂的“暗黑”時期算慢慢過去了。到那時候,我已經寫了七年小說。
經常有朋友問,那段“暗黑”時期難熬嗎?說實話,我從沒有熬的感覺。我極少怨天尤人,總認為發不了是自己的原因,如果足夠好,金子的光誰也遮不住,所以我反身對自己下手,反復琢磨和修改。那些數不清的琢磨和修改幫我打下的相對結實的基本功,一直惠及至今日。所以我一直感謝那段“暗黑”的學徒期。當然我也感謝《花街》和《啊,北京》這樣的“處女作”,它們給那段“暗黑”時期打開了一扇門,讓我能夠走出去,見證更遠大的世界和光。
2023.6.11,遠大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