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燈（組詩）

高鳳超

孤山背坡的林子里有棵好樹

如一瓶好酒

一直放在碗柜里

如一件新呢子衣服

一直壓在箱底

——父親常說起

孤山背坡的林子里

長著一棵好樹

有時從林子邊經過

他會去看那棵樹

那是一棵高大的紅松

他圍著它仰視

用手撫摸，自語：

“人死了

要是能睡上這么一棵樹

才是福分。”

有一天

院子里躺著一根木頭

母親說

是爹為自己備的壽材

我俯下身去看

不是那棵樹

老 朱

午后，陽光照著滿坡

金黃的板栗樹

板栗豐收了，稍有風吹過

就能聽見有爆開的板栗果

噼啪落地的聲音

老朱在坡下的鄉道上轉悠

他彎不下腰，也爬不上坡

他的腰疼得厲害

收板栗的小販來過

一斤板栗能給到3元

雇人撿板栗

一個人工一天要150元

望著滿坡豐收的板栗樹

老朱終于掏出了手機

給城里的兒子打電話

支支吾吾地說

他想孫子了

兒子說

孩子學習正緊，回不去

問他近來身體怎么樣

他連聲說：好！好！挺好！

電話就掛了

那條魚

剛鉆出水面

許永軍和老豆就出現在大橋上

招手喊我：

“走哇！”

“去哪？”

“保密！”

明亮的光線在水面閃動

一條魚

猛地撞了一下我的腿

我一個猛子扎進去

再鉆出水面

他倆留給我的已是背影

老豆跑了，許永軍被公安帶走

是一周之后的事

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在議論

說他倆是為炸魚

盜竊了礦上的雷管、炸藥

多少年過去了

至今我仍在感激

那條魚

張兆武

張兆武拄一根木棍

一蹦一蹦地

和我們玩游戲

他的左腿因一次車禍

截肢

常有這樣的一幕出現

我們玩膩了一種游戲

頭兒會喊一聲：

去場院捉鳥

在歡呼的奔跑中

我回望過他

單腿蹦兩下

就撇下了木棍

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后面絕望地目送著

我們跑遠的背影

留 燈

墻壁上方有個洞

洞里懸著一盞十五瓦的小燈

天要黑到看不清了

母親才拉一下燈繩

一團昏黃的光

同時關照了里屋和外屋

吃罷晚飯

母親再拉一下燈繩

我們摸黑兒在屋里扒苞米

說著話，月光就灑滿了屋子

窗外，升上的月亮

像另一盞燈

那年我在縣城讀高中

周六下午回家，途遇大雨

爬上馱道嶺時已是深夜

天地一片漆黑

遠遠地，我瞭了一眼嶺下的家

望見茫茫的雨夜中

一盞豆大的燈

深情地亮著

故鄉的老井

早就不用了

封上鐵蓋子

上了把鎖

而每次從這里經過

都想去打開井蓋看看

五十年前的月亮

我兒時的臉蛋兒

還在不在

經過燒烤店

門口有只鴿籠，里面

擠滿了鴿子

白的、灰的，灰白相間的

它們有的探頭

看那個店員生炭火

有的鉆出籠孔

啄食槽里的食

喝水槽里的水

只有一小會兒

它們是不安的

當一只手伸進來

捉走了它們其中的兩只

轉眼的工夫

它們就安靜了

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我在想

如果那是個更大的籠子

如果籠子里是一群人呢？

閑著沒事

閑著沒事兒

坐在窗前

看外面下雪

看著，看著

樓頂就白了

遠山就白了

一直閑著沒事

一直這么坐著看外面下雪

直到雪停了

我閑著沒事

窗外，那雪除了白著也閑得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