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典當鋪

朱成玉

1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黃昏是一天之中發生故事最多的時段，就像一個典當鋪，一對分手的戀人，當進去回憶四五錢，兩個和好的冤家，贖出來往事二三兩。

黃昏之美，在于遲暮，在于那不可更替的憂傷。我用胸膛愛你，我用我的額頭貼緊你，那是我的精華所在，我所有的才華都凝聚于此，我只想把我能想到的最美妙的文字，都獻給你——黃昏。

黃昏是沉淀下來的酒，讓萬物的臉龐紅潤，醉眼迷離。

螞蟻頂著一顆飯粒兒，在暮色里趕往自己的巢穴，這個標點一樣的背影，令我心生感動。那或許是一位父親，滿載著兒女的期望，匍匐而行。

如果可以，我寧愿去做一只在清晨頂著露水四處覓食的螞蟻，也不去沾惹這令人憂愁的暮色。那里面含了太多的紅酒，我怕醉得一塌糊涂，錯過明天早上的第一縷朝陽。

而此刻，我和我所剩無幾的青春，都被困在黃昏的琥珀里。

2

黃昏里，我從一個老人手里買了新鮮的椰子，迫不及待地插入吸管。我沒有見過大海，但此刻，我吮吸到了它。

黃昏里，對弈的長者時而運籌帷幄，時而征戰殺伐，棋盤很小，棋局很大。

小酒館里響起了生日歌，我為陌生人的生日祝福，愿你余生安好，偶爾可以有一點點裂縫，容許月光和風，歡快地闖入。

小酒館的黃昏酒氣熏天，一盤炒三絲兒，半斤燒刀子，兩碗大米飯，一個男人輕而易舉就把這一天典當出去的力氣給贖了回來。

老板娘略有姿色，呷了一口酒，霞光漫到臉上，越發楚楚。她熱情好客，男人們流連忘返，一邊喝著酒，一邊逗著樂子，真真是美事一樁。男人若是和老板娘搭上一句話，定會再多喝二兩。

門口的小酒幌油漬漬的，在黃昏的風里左右搖擺，像喝得閃了腳的男人們。

養老院的黃昏余溫尚在。靠著墻根靜坐的老人，微閉雙眸，在回憶里摸爬滾打，老人的一生波濤洶涌，最后蜷縮在黃昏里，平靜得像一個標點。

他枯萎著，像熟透了的軟塌塌的蘑菇。

孩子打來電話，詢問養老院的衛生和伙食，老人一共說了七次“蠻好的”，躲在墻后邊偷聽的院長帶著一絲滿意的神情轉身走開。

兒女們還在奔忙，世界還在旋轉，唯獨這里的黃昏，靜如處子。他喜歡靜，轉一下身都不情愿。黃昏里的最后一點光，絮進了他百褶叢生的皮囊。

3

生活的黃昏，沉淀著滄桑之美。你舍得花多少力氣，就搬得動多少璀璨之石。那珍藏在生活內部的璀璨之石，從不肯輕易把耀眼奪目的一面亮給你，你看到的經常是它的背面，就像這黃昏的琥珀。

遙遠的鄉下，木匠把房屋搭建在水邊，他說要讓婆娘坐在屋子里就能看到水里的晚霞；鐵匠在打制鋤頭，這世上沒有被耕種的土地并不多，他并不急切，他緩慢地生火，緩慢地分揀碎鐵。

一排排炊煙升起，女人們扎上碎花圍裙，為辛勞的男人準備晚餐。在炊煙里晚歸牛羊奔向各自的圈，狗匍匐在窩里，豎著耳朵聽主人送飯的腳步聲。另一家牧羊人的狗卻跑得飛快，許是主人允諾了它，晚上要多給它幾根骨頭吧。

在當下的城市，地鐵站等待回家的人，疲累寫在癱軟的身子上。黃昏的大街，有剛剛應酬完紅光滿面的成功人士，有餓著肚子灰頭土臉滿身油漬的民工，他們擦身而過，酒氣與油漆的味道融合到一起，這樣的交集，幾乎貫穿著城市的每一日。

孩子們背著書包，溜著墻根往家走，不知是貪戀那上面留存的白日的體溫，還是喜歡那墻上慢慢游走的影子。

4

人生，說簡單就簡單，一個日子追著一個日子，嘩啦啦地過。說復雜也復雜，一個日子一團麻，這團未理順，后一團又堆上了。

黃昏的光線柔和，具備油畫的質感。在這樣的黃昏里，你會發現，你心里有個小熨斗，什么樣的褶子都平平展展了，你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變得更柔軟。

我在黃昏，我無所畏懼。即便到了生命的黃昏，又有何妨！生命是一場場約會，最后與死亡的約定，又何嘗不是最絢爛的落幕？

一塊一塊的霞光，為這個黃昏打著慰藉的補丁。天氣預報說，從夜里開始，有零星小雨，預計將會持續一周左右。如此，我還怎肯舍棄這璀璨的暮色，盡管它如此令人憂愁。

落日是一場盛宴，豪華得有些炫目，足夠耗盡大半生的心血。比起日出，我更愿意去看日落。悲壯的落日，如同撞礁的豪華巨輪，我仿佛聽得見排山倒海的哀嚎。在那片凋落的紅里，我妄圖打撈一個個年輕的名字，打撈那些不堪的經年往事。可是，我的網破了，千瘡百孔，撈不起一尾游在美好時光里的魚。

最好有風，可以安慰我，天堂有路；最好有酒，可以提醒我，地獄無門。落日如同母親。我急速衰老下去的母親。捧著落日，如同捧著母親滄桑的臉。燦爛的霞光，是她的回光返照嗎？

5

落日盡其所能，為我綻放萬道霞光，那是它賜予我的針線，我用它縫補我的網。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打撈出屬于我的美好。

我看到蹣跚而過的一對老人，手牽著手，盡力在握緊所剩無多的時光。老頭是個樂天派，不時在老伴兒的耳邊說著什么，竟把老太逗得大笑了起來。這樣的落日，是暖的。

我想象著我的落日到來的那一天，有什么可悲涼的呢？我從青春里搬來太多的柴火，足夠暖我余下的人生。一顆心，自有一顆心的逍遙，就像我的身體到了秋的疆域，心卻可以永遠漂泊在春的草原，夏的湖畔。

把落日裝進籃子，晚間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味美絕倫的菜；把落日揣進口袋，密密麻麻的通訊錄里，它就排在了第一位；把落日別在胸前，那是歲月頒發給我的勛章；把落日捧在懷里，它的余熱剛好溫著一顆被塵世潑了水的冷涼的心。

祖母臨終的時候，面對不停哭泣的我，勸慰我說，“孩兒別哭，奶奶老了，總有走的一天。就像那日頭，每天都有落的時候，難不成你每天晚上都要為它哭一場嗎？”

是啊，每天的落日都是一場對死亡的預演。祖母這樣的解釋令我釋懷，濃濃的已結了冰的悲傷，終于被一點一點化開。

親人走了，親情的暖，卻永遠不會消散。就像祖母的日頭落了，余溫尚在。在那余溫里，我尚可以做溫馨可人的夢。

6

落日是大愛的傳播者。落日咯血。落日用盡全力，掏空自己所有的金黃，就像一只暖瓶，打碎自己的膽，釋放里面的熱，不怕燙傷自己，只為捂熱接下來的黑夜。那夜里，還有很多無家可歸的人，還有很多扇擋不住風的窗子。公園的長椅上、橋洞下面，還有很多七零八碎的夢。蛐蛐冷得發抖，遠不如螢火蟲聰明，螢火蟲未雨綢繆，天黑之前搬了很多柴火回家，尾巴上的一點亮光，是落日給弱小者的一點安慰和忠告。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落日，悲觀的人，把它當做死亡前的一次回光返照。就像德國電影《誘惑假期》里，根特在臨終前有一句遺言：當我們不再存在時，沒人會再想念我們，甚至沒有人會為我們流一滴眼淚。如果有人要紀念我們，那就快樂地紀念我們。因為，我們所做過的唯一正確的事情是，我們活過。

樂觀的人把落日當做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兒，喝下它，會提神醒腦。有什么可擔心的，人間有多少病，地上就有多少草藥，只要你肯去尋找。

7

有些人的落日鑲在身體上，比如老去的人。

志賀直哉的《老人》里有這樣一段——

“隔著一個火缽，老人和女子對坐著，看著女的手背上有渦的柔軟的手，就覺得自己那雙皮包骨的干枯的手，再也不敢伸出來了。他傷心自己已沒有氣力擁抱女人的手臂，更傷心的是自己的心，卻不肯跟別的老人一樣地衰老。”

那個老人的落日尚有余溫，所以傷心歸傷心，卻遠沒有到欲絕的地步。

祖母八十歲的時候，竟然化了一次濃妝。很精心地描眉，涂唇，我們以為她要去扭秧歌兒，她說不，我只想再做一次漂亮的女人。

如果老去是種無奈，那么，老去的過程我們可以讓它盡可能地優雅。我看到祖母密集的皺紋里，分明鋪陳著一個滄桑女人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朋友問過我一個問題，他說和一個大半生想見的人，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擺脫一切羈絆，是否會找回原來的感覺？我說，永遠找不回了，因為心里已經沒有多少空隙，心里需要惦念的人和事太多。

從前是白紙，是雪地。所幸，我們年輕過。如今老去的我們，唯有借著落日的余溫，把過往款款地邀上心坎，再醉一回。

8

有些人的落日嵌進靈魂里，比如絕望的人。

一個見異思遷的丈夫，離婚后的某一天，在街頭偶遇妻子。他看到妻子獨自行走時，忽然被她安詳的樣子所震撼！他的震撼大概是源于她的平靜，原來，沒有他的陪伴她也一樣可以怡然自得。他一直以為妻子是依附著他而活的，殊不知，當她活出自己的本色來，竟是那樣的美麗。他以為，離開他，就如同她絕望的落日，殊不知，她依然可以把落日優雅地畫成朝陽。

幾個月前收到一個讀者的來信，他說他是在獄中服刑的犯人，今年剛剛十八歲，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因為失手把同學打成了重傷，不得不用自己大好的青春時光來買單。

他不知道和誰說話，他的世界仿佛隨時就要天黑了一般，陽光正在慢慢散去。

然后在報刊上獲悉了我的地址，就不管不顧地和我說他的心事。他說他喜歡我的文章，那里面漾著的暖，讓他得以保留著一絲生的快樂。他把我當成了最后的稻草，他心靈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一點光，落日前的那點灰燼，還散著余溫。

我不知道我的文章還有這等功效，可以令一顆懸崖邊上的心，回過神來。

我很快給他回了信，是因為我害怕他本來在邊緣，如果不回信給他，他徹底掉下去，一輩子都爬不上來。我知道我不是天使，可是我愿意因為我那一點點的小善挽救一個人。

我告訴他，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如果因錯過日出而落淚，那么你看到的日落也是渾濁的。擦干眼淚，才能更清晰地去欣賞生命中剩余的彩虹。

他得到我的鼓勵，仿佛得到了某種光亮，接二連三給我來信，從信的內容上看，他的心態正一點點好起來。

一顆心終于如釋重負。我在回信中對他說：

“孩子，別怕，悔恨的淚水在洗刷歲月，可以讓你以后的生命更干凈。落日未涼，暫且不必過分悲傷。它并非消逝，而是在孕育明天。分娩是痛苦的，但它可以為你帶來一輪脫胎換骨的太陽！”

9

落日穿針引線，不停地縫制一件叫歲月的衣衫。是的，落日只負責穿針引線，不負責悲傷。落日只是給你練習悲傷用的，它總是不忍看你哭泣，還會在第二天原樣奉還你一輪出浴的朝陽。

當我聽到音樂里關于夕陽下的海，以及海上的鷗鳥，我就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浪漫。

黃昏里靜坐的人，撫弄著眼前的一個個老物件，記憶之線越放越長。有愛物之人，那些閑書、擺件，才顯得無比珍貴。長久的摩挲，終會使它們光澤、滑潤，并生出看不見的筋骨。

記不清在哪里看到的句子了，詩意而唯美——井一樣深的黃昏，刀一樣鋒利的憂傷。憂傷如刀，令你疼痛，也可以將你雕刻。雕刻成什么模樣，歲月便是什么模樣。

黃昏的小城某些道口，總少不了一些賣時令水果的小攤販。或許是女人的習慣使然，妻子買東西總是喜歡砍價。為了一斤櫻桃，她和小販互不相讓。

我卻制止了妻子，我對她說：“這么美妙的事物，不該打折呢！”

是啊，櫻桃，像美人的唇，小心翼翼地抿著，生怕吐露一顆懷春的心。這么美妙的事物，怎么可以斤斤計較于錢財之上。妻子微紅了臉，表示她小小的愧疚，付錢的時候，她沒有讓小販找零，她說，就算是她剛才對櫻桃討價還價的歉意吧。

小販一頭霧水，他似乎沒有搞明白，這櫻桃到了我們夫妻倆這兒，怎么就神經兮兮起來了？

10

晚霞如此鮮明，分成兩撥，一部分灑在墓地，撫慰逝者；一部分鋪在塵世，喂養活著的人。

有時我在想，一朵花的開放與衰敗，到底與我有沒有關聯？有。就像那個在黃昏出走的公子，再也沒有回到橋上。他的背影卻嵌在那里，一個女子的凝望，是一把刻刀，除了鐫刻記憶，還可以刮骨療傷。

有些事物，你用心地描繪出來就好，去贊美了，反而顯得俗氣。比如女人們穿著鮮艷的衣服在田間勞作，像撒落在大地上的花花綠綠的糖果，充滿甜蜜的味道。黃昏時分，她們紛紛回返，又把各家的炊煙，放逐到半空中去，仿佛她們派出去的引路者，召喚著外面的家人快些回家。這大地上樸素的事物，本身就很美，無需再多言。

喜歡在黃昏帶米粒兒出來散步。米粒兒在一棵茂盛的花樹前駐足良久，她被那些花迷住了，她舍不得離開。她張著雙臂的時候，像蝴蝶，嘟著小嘴的時候，像蜜蜂。

黃昏里最后一抹晚霞褪去的時候，米粒兒終于離開了那棵花樹，使我不禁想象，她是那花樹上可以自由走動的那一朵，替那些花，把芳香帶向了天涯。

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白日的陽光為公園的長椅蓄了一些熱量。那些人至少可以度過一個愜意的前夜。盡管他們沒能在晚霞里找到出路，但在那最后的光亮里，獲得了安慰。

黃昏時的太陽，內斂了許多。太陽也會有低頭的時候，但它不是認錯，它是在思考，怎樣在新的黎明聚集更多的熱量。直至黑暗，完全取代它不可一世的光芒。我堅信，黑暗是由千百萬個烏鴉聚到一起形成的，只要一陣風，就能吹散那些黑壓壓的翅膀。

夜幕即將降臨，我會愛上所有那些在黑暗中把燈點亮的人。那個時候，龐大的黑暗，會被他們一點點地切割、分解。為自己點燈的人，先讓自己成為發光體，而后才能去照亮別人。去做一個肯為別人點燈的人，慢慢就有了一顆偉大的心靈。

在黃昏的典當鋪，我把自己當出去，期待第二天的黎明我愛的人再把我贖回來。當然，贖回來的方式很簡單——被露水洗過的清晨，妻子熬好了粥，喚我起床。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需要另一種詩意的注釋。

那么，在龐大的黑暗全部壓過來的時候，再看一眼落日吧。它在飛翔，但你看不見它的翅膀；它在游動，但你看不見它的尾鰭。落日，是所有人的母親。她的翅膀下，孵著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