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托(中國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12)
文化遺產的保護原則關涉保護對象的屬性和特質。如物質文化遺產主要關涉建筑遺址、文物建筑等物質性對象,進而擴展到物質遺產的環境,還包括保護技術等手段,由此派生出原真性、整體性、可逆性、保持文物現狀、最小干預等原則,這些原則主要是圍繞遺產本體展開的。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而言,主要是圍繞傳承人來開展保護工作,包括傳承人、傳承方式的保護,依托于傳承人的技藝、展示、活動,進而擴展到文化空間和文化生態環境等,由此派生出原真性、整體性、活態性、傳承性、倫理性、身體性、生活性等原則,其中真實性、整體性是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共同的保護原則,其他原則則是非遺保護所特有或倚重的原則,這些原則的核心都離不開對人的保護。
真實性是世界文化遺產的一項重要原則。1964年《威尼斯憲章》明確規定了真實性的定義,并提出將古代遺跡真實地、完整地傳下去是我們的責任[1]。197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中指出,建筑、建筑群以及遺址應滿足在設計,材料,工藝和環境幾個方面的真實性評估[2],同時闡明了物質文化遺產真實性保護的重要性。1994年《奈良真實性文件》肯定了真實性是定義、評估和保護文化遺產的一項基本困素,指出原真性本身不是遺產的價值,對文化遺產價值的理解應該取決于有關信息來源是否真實有效。該文件拓展了傳統的設計、材料、工藝和環境四個方面的真實性的范圍,囊括了形式與設計、材料與物質、用途與功能、傳統與技術、位置與環境、精神與感情等。此外,又引入了“信息來源”的概念,指出信息來源的定義是所有物質的、文字的、口述的與圖像的來源,其使人可以了解文化遺產之本質、特殊性、意義與歷史[3],這其中也包括了非遺的內容。
真實性原則同樣適用于非遺保護領域。在非遺保護中,原真性是遴選、認定、傳承、保護過程中需要遵守的重要原則,但非遺的真實性與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不完全雷同,核心在于非遺強調的是歷史不間斷傳承下來的活態性特征,如營造技藝是歷代工匠口傳心授延續至今的技藝,而不是當代創造或打造出來的技藝,也不是失傳后被重新復活的技藝。因而對營造技藝的保護而言,首先是甄別其真實性,在保護過程中同樣也要強調保護其真實的歷史信息??v向來看,任何技藝都存在演化的進程,遠古出現的技藝不斷被揚棄,一部分存續下來,融入當代生活成為非遺,如漢唐時期的營造技藝已然演繹為明清時期的技藝,我們今日保護的營造做法實際上就包含著過去歷代營造技藝的基因。如今出現的仿唐仿宋建筑技術顯然只是一種研究性的復原技術,而非真正意義上的非遺。國家級非遺項目“山西雁門古建筑營造技藝”是一項家族式的世代相傳的古建筑修繕技藝,特別是積累了家族內長期修復宋元建筑的經驗,這種經驗是不斷改進、完善的過程,而并非宋元建筑原始做法,因而它只是當代的“古法”。當下許多民間地方做法已經消失或瀕臨消失,如果將已經消失的營造技藝列為非遺并加以保護,顯然有悖于真實性原則。故宮申報的國家級項目“清官式營造做法”,之所以沒將明代做法列入保護對象中,實際上也是包含著對于真實性的考量,因為今日傳承的官式古建筑做法是清代存續下來的,而清代營造技藝是明代營造技藝發展的結果,明代建筑的合理要素和精華已經融進清代營造技藝之中,因而保護對象限定為清官式更符合真實性保護原則。
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涉及了設計、材料、工藝和環境等多個方面,其中設計、工藝與非遺的保護對象相互重疊交融,二者也都同樣關注精神與文化層面的價值。相較而言,非遺保護更強調技藝的真實性,其中涉及技藝本身的流變性、活態性、傳承性等重要特征,特別是作為傳承載體的傳承人、傳承群體、傳承譜系、傳承活動、傳承機制等的真實性,例如非遺傳承人要求傳承脈絡清晰完整,一般應不少于三代傳承等,應該說,對真實的傳承載體的保真是非遺真實性保護的核心內容。
在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具體實踐中,保持原狀(現狀)、可逆性、可識別性、最小干預等原則,都是以保護真實性為核心的具體執行原則。此外,原材料、原結構、原形制、原工藝也是真實性原則在文物建筑修繕中的具體反映,目的就是要保護歷史建筑的原貌,保護蘊含的歷史、科學、藝術、文化等真實信息。營造技藝的保護側重的是工藝方面,特別是工藝和工匠的互動,建筑的形制、結構、材料、工具等要素都被融入在工藝的內涵之中,以及工匠的知識體系和技藝的關聯要素中,這實際上也是為了保證技藝本身的真實性。在傳統營造技藝的認定和傳承中,切忌打造和創新。
真實性雖然追求的是一種過去時態的“客觀”的存在,但同時也避免不了“主觀”性對真實性的價值評判。對非遺而言,真實性是一種基于現在時態的不斷演進的動態過程。日本造替制度可作為介于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之間的一種保護真實性的觀念和方式,即其之所以將不斷地重復建造視為一種文化遺產保護的方法,根本原因在于將建造技術本身視為真實性的核心要素,而不只是物質形態的神社。由此也可以看出,在真實性的理解與表達方面,東西方存在著文化上的差異,東方文化中更看重精神、道德、倫理上的真實,西方更重視物質實體和歷史信息上的真實。基于非遺的活態特征,非遺專家劉魁立認為,只要非遺項目的基本功能、價值關系沒有發生本質性的變化,事物沒有蛻變成為他種事物,就理應被視為是原真的[4]。
國際文化遺產保護與修復研究中心(ICCROM)于2009年在《活態遺產保護方法手冊》(Living Heritage Approach Handbook)中首次闡述了活態遺產的定義:“由歷史上不同的作者創造并仍在使用的遺址、傳統以及實踐,或者有核心社區位于其中或附近的遺產地”,它是“在特定的空間與時間中,對精神與物質需要的表現,這種表現持續影響著社區居民的生活”[5]?;顟B遺產反映在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領域主要是強調與社會生活的聯系,主張文化遺產所在的社區居民擁有遺產的使用權、決定權與管理權,同時強調活態遺產的關鍵是保持社區原初功能的連續性(continuity)。連續性意味著遺產的社會功能沒有與當今社會脫節。
活態性是非遺的基本屬性,也是非遺保護的基本原則。既然非遺是活態的,對它的保護也應遵照活態遺產的本質特征、發生及存續規律,其中包括了傳承性原則(基因復制)、生命性原則(生物體存續)、變異原則(合理變異)、能量交換原則(與環境的能量交換)等內容,這些原則有時往往和真實性、整體性等原則交融在一起,相互支持和相互作用。
首先,活態遺產都是當下的遺產,具有當代性,即活態遺產延續至今仍處于傳承之中,是活在當下的遺產,是現在時而非過去時。已經失傳的古代技藝雖然也是非物質的,也是無形的,但它們都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被定格在某一時間刻度上,它們在時間上都歸為過去時態,如漢代營造技藝,經過歷史陶冶而融入唐宋營造技藝直至明清營造技藝中,原汁原味的漢代營造技藝如今已然不存在了,因此也就談不上保護,這一點就涉及到非遺的真實性問題。因此,我們今天要保護的對象應該是當下活著的“活態遺產”,這是活態遺產保護的當代性原則。
其次,活態作為一種生命現象具有遺傳性。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但人類可以通過繁殖而保持種群的永續,人類的基因可以通過代代相替而傳遞下來。技藝也是如此,一代匠人的技藝壽命是有限的,人在藝存,人亡藝絕,但通過師徒間的不斷傳承,技藝又在新的生命體中接續,并不斷積累和升華。非遺的活態并非是指物理意義上的活動或運動,而指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活力。因此,技藝的傳承是一個漫長的生命傳續過程,要保證非遺的傳承就要保證傳承的鏈條不斷。每一種非遺都是富有生命活力的存在,是一種生命過程,它是活著的生命體,因而具有生物學特征,包括生成、新陳代謝、適應性、變異,以及與環境的互動等等,這也就是活態非遺的生命性原則,也是真實性原則的基礎條件之一。活態性表明非遺在不斷地活變和流變,而不存在簡單的“原汁原味” “原封不動”。非遺像生命體一樣在與自然環境及社會環境的作用中不斷地生長、適應與變化,在這一過程中積淀了豐厚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科技信息,凝結了歷代傳承人的智慧和創造力。如,雖然唐宋時代的營造技藝到了明清時期已然發生了眾多變化,但其核心思想一脈相承,并直到今日仍被我們所繼承和發揚。我國的營造文化傳到日本,經過與本國民間傳統工藝、習俗、文化的融合演化為富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和式建筑,這些都是文化傳播與流變的現實案例。
活態遺產的特征還包括與環境的互動、進行能量的交換。作為生命體,要存活和繁衍必須要從環境中獲取能量滋養肌體。對非遺而言,這種環境指的是生態環境,包括自然與人文生態環境。生態博物館的保護方式是對活態遺產保護路徑的一種探索,其基本理念是文化遺產應該被原狀地保存和保護在其所屬的社區及環境之中。生態博物館不是一個建筑、一間房屋,而是一個社區,它所保護和傳播的不僅僅是文化遺產,還包括自然遺產。由于生態博物館的保護理念順應了人類生態環境保護意識日益覺醒和高漲的潮流,也順應了當代要求文化遺產權和文化遺產的解釋權應回歸原住地原住民的呼聲,以及人類要求協調和持續發展的愿望,因而在全世界很多國家和地區傳播開來,并傳入中國,成為我國一種有效地保護文化生態的方式。1997年貴州建立了中國第一座梭戛生態博物館,博物館的范圍包括梭戛鄉12個村寨,生態區管理委員會由文化主管部門的代表、12個苗寨的公認代表和具有相應資格的管理人員等組成。另外,還設有專家組成的科學咨詢小組,對特定區域的民族民間文化生態進行科學的整體保護,使民眾對于本社區文化的重要性有了更高的認識,當地的經濟、文化、教育、旅游也得到了相應的發展。
現實中沒一項文化遺產不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每項非遺自身的構成就如同一個有機的生命體,具有自身的結構和運行規律,都是由持有人、遺產本體(如技藝、表演等)、物質載體(如產品、藝術品等)、生態環境共同構成的,整體性保護意味著對相關要素的全面保護,否則就難以達成保護的初衷和成效,營造技藝保護在整體性方面可謂表現得尤為典型。
中國的非遺是按照類別進行分類和專項保護的,但遺產項目在實際存續狀態中往往涉及多種類型,如不強調整體性保護,很可能造成遺產被割裂分解,如表演藝術中的戲劇、曲藝,涉及文學、音樂、舞蹈、美術以及民俗等多個方面。以皮影為例,就涉及說唱、美術、制作技藝等。不僅如此,除去對遺產本體進行保護外,還要對其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予以保護,這其中既包括文化生態,也包括自然生態。就營造技藝而言,整體保護主要意味著兩方面的內容,一是營造技藝本體保護,二是營造技藝的全要素保護。
1.營造技藝本體保護
整體性(完整性)概念的最初來源于對文化與自然遺產的全面保護,指保護文化遺產本體的同時,還要保護與其“相互關聯和相互依存的關鍵因素”的整個“生態系統”[6],甚至包括“管理方案”與“長期的立法、監管或制度保護”。 文化地景、歷史名鎮或其他活態遺產中體現其顯著特征的種種關系和能動機制也應予保存。
營造技藝本身是一個整體,內容包括了設計、建造、技術、工藝等方面。中國古代的設計與建造是一個整體的兩個方面,不可分割,不像今天設計與施工已經完全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古代營造包含了營(設計)和造(建造),營造一詞中的營包括了選址相地、規劃布局、功能設置、體量與尺度權衡等等,這一點集中體現在大木匠(掌墨、掌尺)身上。其實,任何一種手工技藝都含有設計的成分,有的占據技藝構成的重要部分,如青田石雕、壽山石雕等,只不過營造技藝中的“營”包含的設計內容更為豐富,更為復雜。營與造相互之間聯系緊密,涉及選材與加工、制作與安裝、工序與工時安排等等,反映了傳統工藝中普遍存在的技與藝、道與器的統一關系。古代建筑設計與今天我們所說的建筑設計有所差異,主要在于它不是一種個體自由創作,而是一種群體性、制度性、規范性的安排,是一種集體意志的表達,同時也是一種技藝的呈現形式。在建筑技術方面,營造技藝不但可以理解為建造、修繕、維護等,也同時包含著防震、防火、防潮、防洪、防蟻、防寒等防災減災、趨利避害的知識、技術措施,是匠師和民眾長期積累的寶貴經驗。
2.營造技藝全要素保護
在營造技藝相關要素的整體性保護原則中,除去保護構成技藝的各個組分,比如木作、瓦作等工種,每個工種各自有自己的技術體系和操作規程,還要注意保護各組分之間的聯系,如木工與瓦工的協同,以及相關匠作的協調有序,整個工程的程序安排和調度等等。此外,核心技藝的延展會涉及建筑選址、組合、布局,這方面又會涉及有關宇宙、自然、社會諸方面的認知,這一點在聯合國非遺分類中被重點提示。如城市和社區廣場、村寨水口、廊橋等空間場所及所舉行的各種民俗、祭祀、禮儀活動(包括廟會),均構成了典型的文化空間,它們與有形的物質空間共同構成了復合空間。此外,營造技藝的外延還包括營造過程中的各種禁忌、祈福等信俗活動,這些內容實際上都與建筑空間及營造活動相互關聯,形成一個整體。
對匠作技藝的全要素整體保護打破物質與非物質,動態與靜態,有形與無形的界限,正確認識它們之間的聯系性,保護一方同時不應忽略另一方,雖然本文討論的是對非遺的保護,但隨著對文化遺產認識的深入和保護的有效性,必然會走向整體保護的層面和高度,特別是針對營造技藝這類本身具有整體性特征的遺產對象?,F在對古建筑物質形態的保護,在真實性保護原則上也同樣強調使用原材料、原工具、原工藝進行修繕,隨著非遺概念的引入和普及,傳統工藝本身已然成為文化遺產真實性的必要條件和要素,成為保護的直接對象。
非物視角下的技藝保護,首先就是真實性要得到保護和傳承,技藝的真實性就是所謂古法、法式,是原有的技藝、方法、技巧,他們作為保護對象不應被隨意改變,如同文物建筑不得被隨意破壞或改動一樣。作為非物質的載體,物質性的作品、成品、半成品、工具等都是技藝呈現的要件,它們同時承載著識別技藝和展示技藝的功能,不應人為刻意掩蓋或模糊技藝的真實呈現。所謂修飾一新、整舊如舊的做法嚴格意義上都不符合真實性原則。
整體性保護與活態性相關,即整體保護中涉及活態(動態)與靜態保護的有機統一,這里的活態保護主要不是指對傳承人的保護,而是強調一種積極的介入性保護手段,即將保護對象還原到一個相對完整的生態環境中進行全面保護。這方面需要打破禁錮,解放思想。過去我們曾拆除了大批古建筑,取而代之建造了一批古街區、古鎮、古城等假古董,或者將古街區、古村鎮的原住民易地搬遷,掏空了原有的功能和生活,使建筑遺產與它們賴以存在的自然、人文環境被割斷,僅僅被作為沒有內容和生命活力的標本,進行片面和過度的商業開發。如今我們的保護理念逐漸有了改變,很多地方已在嘗試進行活化改造,即集中連片地整體保護傳統街區、村落、古鎮,同時保護街區、村落、城鎮的自然與人文生態,包括原有的地域性生活樣態,如紹興水鄉、北京南鑼鼓巷街區、爨底下古村落等,都在力爭保持或還原固有的風貌、風情、風俗,這是一種生態性的整體保護策略,是動與靜、有與無、物質與非物質相互統一的整體保護理念的體現。
在全要素保護方面,我國在探索非遺整體性保護方面已取得的一些具有特色和成效的方法,如建立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等。文化生態保護區是指在一個特定的區域中,物質文化遺產(古建筑、歷史街區、村鎮、傳統民居和歷史遺跡)和非遺(口頭傳說與表述、傳統表演藝術、民俗活動、禮儀、節慶、傳統手工藝等)相互依存,并與人們的生活生產密切關聯,與自然環境、經濟環境、社會環境和諧共處。在非遺保護實踐和生態博物館建設的經驗基礎上,我國于2007年正式批準設立第一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閩南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截至目前,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已達16個、實驗區7個。與之同步,各省市紛紛建立了省市一級的文化生態保護區,如2011年山東省文化廳下發了《關于加強文化生態保護區建設工作的意見》并制定了《省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申報暫行辦法》,2021年又印發了《山東省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管理辦法》,根據不同地域文化特色,在全省規劃了13個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推行整體性保護的原則,其中濰水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已被文化部命名為“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
綜上所述,遺產本體、傳承人、自然與文化生態環境等連接為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個文化圈內的文化遺產之間都存在著相互關聯性。同時,任何文化的表現形式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是與其他多種文化表現形式共生的,如營造文化與生活習俗之間就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因此,應該重視與文化遺產緊密關聯的文化生態的保護。就傳統建筑及營造技藝保護來說,一個時期內出現的民居博物館也是一種整體性保護方式,這里提到的民居博物館不是一般意義上搬遷集合的古建筑群,如徽州潛口民居博物館、西安關中民俗(民居)博物館等,而是真正意義保持了包括傳統民居在內的原生態的社群、村寨等,如現在古建筑集中連片的一些傳統村落、古鎮等。就建筑遺產保護而言,歷史街區或傳統村落是一種物質形態的文化遺產,同時也是不可移動的遺產,但它們本身和它賴以生存的環境、使用者及建筑空間中的生活都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傳統建筑的保護在原則上要反對割裂和改變它的歷史環境,反對抽空或隨意編造它的活態內質。
非遺的載體,換言之非遺的持有人、傳承人是存在于社會中的人及人群,人的社會屬性必然投射在非遺屬性中及非遺保護的視野中,包括社會性、民族性、群體性、地域性等特性,以及人的生存權利、文化權利等,這些問題在非遺的各類形態中或多或少地反映出來,其中心問題是非遺持有人和傳承人作為非遺保護和傳承的主體,其中心地位、意愿、利益要得到應有的尊重,這種主體包括個人、群體、社區等,政府、社會等外部力量應作為輔助力量保障傳承人和傳承活動的存續和健康有序的發展,而避免過度的干預、篡改和濫用,政府應在立法、道德、商業利用等方面進行規范。有鑒于此,2015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實施〈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操作指南》和現有的保護人權和原住民權利國際標準文書的基礎上,審議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倫理原則》(以下簡稱《倫理原則》),表達了對于非遺項目依存的社區、群體和相關個人權利的尊重。 原則包含12項要點[7]:
1.相關社區、群體和個人在保護其所持有的非遺過程中應發揮主要作用。
2.社區、群體和個人繼續其各種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和技能,以確保非遺存續力之權利應得到承認和尊重。
3.相互尊重以及對非遺的尊重和相互欣賞,應在締約國之間,社區、群體和個人之間的互動中蔚成風氣。
4.與創造、保護、延續和傳承非遺的社區、群體和個人的所有互動應以透明的合作、對話、協商和咨詢為特征,并取決于尊重其意愿,視其事先、持續知情并同意的前提而定。
5.應確保社區、群體和個人有權使用表現非遺所需而存在的器具、實物、手工藝品、文化和自然空間以及紀念地,包括在武裝沖突的情況下。接觸非遺的習慣做法應受到充分尊重,即使這些習慣做法可能會限制更廣泛的公眾接觸。
6.每一社區、群體或個人應評定其所持有的非遺的價值,而這種遺產不應受制于外部的價值或意義評判。
7.創造非遺的社區、群體或個人應從源于這類遺產的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的保護中受益,特別是社區成員或其他人對其使用、研究、立檔、宣傳或改編。
8.非遺的動態性和活態性應始終受到尊重。本真性和排外性不應構成保護非遺的問題和障礙。
9.社區、群體及地方的、國家的和跨國的組織,還有個人,對可能影響到非遺的存續力或實踐該遺產的社區的任何行動的直接和間接、短期和長期、潛在和明顯的影響都應仔細評估。
10.社區、群體和個人在確定對其非遺的威脅,包括對非遺的去語境化、商品化及歪曲,并決定怎樣防止和減緩這樣的威脅時應發揮重要作用。
11.文化多樣性及社區、群體和個人的認同應得到充分尊重。尊重社區、群體和個人的價值認定和文化規范的敏感性,對性別平等、年輕人參與給予特別關注,尊重民族認同,皆應涵括在保護措施的制訂和實施中。
12.保護非遺是人類的普遍利益,因而應通過雙邊、次區域、區域和國際層面的各方之間的合作而開展;然而,絕不應使社區、群體和個人疏離其自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以現有申報的營造技藝項目來看,大部分都來自民間,其營造技藝大多涉及民族性、地區性、民俗性、習慣性等問題,許多習慣做法和儀式禮俗和科學無關,是民間長期生活經驗的總結,也是民族及地域文化的結晶,是當地人民基于自然與社會生態的選擇,我們不宜以今天的標準判定其科學與否、合理與否,繼而排列高下和等級。應該尊重其選擇的權利,正如尊重中國人選擇木結構作為主要建筑結構形式一樣。這也包括工匠材料選擇、結構選型、構件加工等的地方做法及個人手法,其中往往包含了深厚的地方文化基因,對這些特殊做法的認可和包容,反映了對文化多樣性、文化生態多元化的尊重和理解。例如藏族阿嘎土夯筑,在堅固、防滲漏等方面存在一定缺陷,夯筑的方法和節奏也不一定高效,但它是融合藏族文化的一種特有技藝,至今仍被沿用并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在民間的建造活動中,伴隨著一系列的習俗活動,在少數民族地區尤其突出,成為營造技藝的有機組成部分,在不涉及封建迷信和社會良俗的前提下,都應予以尊重。
倫理性原則也存在于普查、記錄、利用、宣傳等工作環節中?!斗俏镔|文化遺產保護法》中規定,對非遺調查時“應征得調查對象的同意,尊重其風俗習慣,不得損害其合法權益”。2015 年文化部啟動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在其工作規范的附錄中發布有針對記錄者和傳承人的倫理聲明,明確提出傳承人應“盡量避免涉及第三方隱私、可能損害第三方利益與情感的內容”,如果涉及到歷史真實或必須涉及他人隱私時,應該主動說明并對公眾保密。而對于調查記錄者來說,首先應以“尊重傳承人的經歷、情感、思想、信仰和價值觀,保護傳承人的尊嚴、隱私與個人意愿為處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的首要原則?!薄皞惱砺暶鳌敝幸蔡岢鲆獪蚀_告知傳承人記錄工作的“動機、目的、涉及內容、知情人員、保存方法與傳播范圍”,對采取的如攝影攝像、錄音、筆記等形式的記錄應事先征得傳承人的同意。
傳統營造技藝的傳承人也是“普通人”,在采訪或記錄的過程中也要注意尊重他們的常情常感。比如有的傳承人受傳統思維的影響,對絕活公開有所保留,這是一個普通人會有的思維邏輯,強制性要求其公開會適得其反。研究者的初衷是為了更全面真實地記錄和保護營造技藝項目,在這個過程中對傳承人主體性抑或互為主體性的選擇和處理方式,很大程度決定了是否遵守了其中敏感的界限和研究者自身的倫理道德。在具體的保護實踐中,無論是傳承主體還是保護主體,合理的角色定位才可以確保傳統技藝項目的良性發展。
從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的內部結構看,傳承人認定制度的背后是傳承主體之間的邏輯關系,在政府認定制度下評選出的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一定程度上“重構了傳承人與各種力量之間的結構與關系”。對于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的傳承人來說,營造活動的完成通常依靠團隊作業,需要大量掌握技藝的傳承人共同配合,而能夠被認定為代表性傳承人則需要一系列條件促成,如此造成了原有傳承人之間關系的改變。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非遺保護實踐中常聽到的一種聲音,即認為對即將消亡或是已經不再有需要的傳統營造技藝不應該耗費人力物力進行保護,筆者認為這其中也涉及保護倫理的問題。任何事物都有產生、發展直至消亡的過程,每一項傳統營造技藝都是文化多樣性的組成分子,對其保護的態度不應框定在是否“實用”或完全以“經濟價值”進行判斷。
倫理性反映了人的社會學特征,身體性則反映了人的生物學特征,一段時期內社會上曾熱議的舌尖上的中國、指尖上的中國、足尖上的中國,實際上就表露了社會對非遺的身體性特征的捕捉。非遺是以人為載體的,但進一步觀察會發現,以人為載體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以人的身體為載體,而且不同類型的非遺以身體的不同部位或組合部位為載體,如傳統美術主要以手為載體,舞蹈、競技、儀式等以肢體為載體,民歌和口頭藝術以喉嚨為載體,戲劇、民俗等則是復合型載體,人的穿戴、手工工具、樂器等也可視為人的身體或器官的延伸,載體也可以作為非遺分類的一種方式。
古典的形而上學將人生硬地分為肉體和靈魂,即物質和精神,認為人的行為完全受大腦的支配和控制,由此人的運動技能、技術動作也完全受意識的安排,知識可以取代訓練,由是文本可以代替技能,人們只要按照知識要點就可以重現技能的光彩。但實際上,只看了動作指南的人到了水里還是不會游泳,只有經過不斷的訓練和教練的指點才能成為浪里健兒。非遺傳承是身體的參與,而非只是知識的學習,因而身體性又稱“具身性”(embodiment)。這一理念出現于1990年代現象學對于傳統的身心、主客分離的二元批判性思考,認為知覺的主體是身體。西方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rty)在《知覺現象學》一書中闡述了他的身體既為知覺主體亦為知覺客體的思想,并向人們展示了他的人體圖式:“身體是我們擁有一個世界的一般方式,有時,身體利用這些最初的行為,經過行為的本義到達行為的轉義,并通過行為來表示新的意義的核心:這就是諸如舞蹈運動習慣的情況——當身體被一種新的意義滲透,當身體同化一個新意義的核心時,身體就能理解,習慣就能被獲得”[8]。
就非遺傳承而言,身體的在場是實現承傳的基本要件,如技藝的傳承主要在于身體的實踐,其中包括身體內在的協調性、身心一體化、與環境的互動性等等,需要一定時間的訓練、調適、體驗,而非依靠文本意義上的知識灌輸,古代匠人學藝之所以要經過三四年的學徒生涯,既是身體技術所要求的時間量度。身體性原則告訴我們,技藝的價值不在于創新性,而是經過長期檢驗被身體融化的經驗性。
對人類身體與意識的關系的認知隨著科學的發展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人的身體并非像以往認為的那樣完全是物質的,精神只是集中于大腦的一種生物化學反應。實際上人的身體既是物質的也同時是精神的,“人類認知的諸多特征都在諸多方面為人類的生物學意義上的‘身體組織’所塑造,而不是某種與身體絕緣的笛卡爾式的精神實體的衍生物”[9]。人的身體的各個部位,包括細胞、神經、肌肉都是有感知、認知和記憶的,它們都可以產生意識、情緒、態度,經過長期不斷的、合理的刺激、激勵和“身心互動”,使得身體的運動、技巧性技能產生預期的反應和效果,這也可能就是技藝與表演的奧秘所在,否則非遺就不需要傳承,我們只需把傳統營造技藝詳盡地記錄下來,就能在將來任何時候都能準確無誤地復制各個時代的傳統建筑。
身體性原則使我們對作為非遺載體的身體在傳承非遺過程中的特征和規律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身體性“決定和規定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本質上是具有活態性、在場性、當下性、即時性的遺產[10]。這為保護和傳承非遺提供了微觀視角,使我們可以選擇更為合理、精準的傳承方式、體驗方式與展示方式。
上述關于營造技藝保護原則是從非遺保護一般性原則中衍生而來的,具有普遍性,然而由于非遺類型繁多,普遍性在面對具體項目時候往往會因缺少針對性而需要制定相關分類保護規劃來予以修正,這方面還有大量的技術工作要做。當下,營造技藝保護還未像文物建筑保護那樣已有成熟的經驗和公認的準則,對營造技藝的保護原則尚處于探索和思辨階段,相關保護原則還要不斷接受實踐的檢驗,繼而達成共識,最終付諸實施,這些工作有待于在今后的工作中不斷總結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