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退燒藥，14億人用藥基本盤

王小　凌馨

正在美國探親的李立（化名）打算，把帶去美國給親友的退燒藥，再帶回中國，“特別是小兒美林、布洛芬這些退燒藥，都缺，能帶就帶，備著”。

以前是生病了買藥，現在人們是買好藥坐等生病。伴隨著2022年底這一波疫情的是，退燒藥全面緊缺。

各地政府組織陸續大量投放退燒藥。2022年12月16日，濟南市指揮部醫療物資保障組緊急調配50萬片布洛芬支援基層診所、藥店；17日起，武漢一周內每天投放300萬片布洛芬；19日，江蘇南京開始每日持續向市場投放退燒藥200萬片。

伴隨大量藥物投放的，是“限購”。在湖北宜昌，一些藥店采取每人份6片-10片，拆零銷售；在南京，每位顧客限購6粒；廣東珠海市民憑身份證線下登記購買，一周內購買量不超過6粒，且只能選購一種退燒藥。

從產業鏈看，中國應是最不缺退燒藥的國家。

常用的退燒藥物主要是對乙酰氨基酚（撲熱息痛）和布洛芬兩大類。2021年，中國的布洛芬原料藥需求量是1724噸，中國兩家頭部企業的產能達1.15萬噸，1噸布洛芬原料藥約可生產333多萬粒常見規格的布洛芬制劑；再看對乙酰氨基酚，中國對乙酰氨基酚原料藥的產量，占全球總量的60%。

這兩大類都是中國最早大規模仿制的化學藥品類。截至2017年底，中國有4000多家原料藥和制劑生產企業，其中90%以上都是仿制藥企業。能生產這兩類藥物的企業國內有幾百家。

原料、生產線都充足，潮水般的搶囤、續接不暢的物流，也許才是買藥難的根源。布洛芬藥品生產企業康芝藥業在2022年12月18日的投資者關系活動記錄表中稱，藥品終端供不應求的情況，預計在兩個月之內能緩解，隨著國家的干預和調控，有可能提前。

爆紅的布洛芬和撲熱息痛就像老樹開花，中國的仿制藥企可借此一翻？

一粒布洛芬，兩家巨頭在較量

除了退燒，布洛芬還能用來止疼。在這波感染潮催動下，一粒0.3克的布洛芬膠囊在許多銷售平臺掛著僅幾毛錢的價格，卻無貨。

從布洛芬首次在英國獲批上市，經過50多年，國內藥企已經很嫻熟地仿制布洛芬的各類劑型?！敦斀洝凡煌耆y計，國內現有布洛芬有效文號446個，包括布洛芬片、布洛芬緩釋膠囊、布洛芬顆粒、布洛芬混懸液等多種類型。這意味著，理論上至少有幾百家藥企可以生產布洛芬產品。

2022年12月20日，國家藥監局副局長黃果在一場新聞發布會上介紹，2021年在產的，有104種布洛芬藥品。

中國很早開始仿制布洛芬。天眼查App顯示，中國目前有超900項布洛芬相關專利申請信息，其中80%以上為發明專利。所有專利申請中，已獲授權的有350多項。從申請時間來看，最早的布洛芬專利申請于1988年，為山東新華制藥廠申請的“高生物利用度的布洛芬片劑的制法”專利。

山東新華制藥廠始創于1943年，公司于1993年改制，三年后上市，是中國第一家化學合成制藥企業?，F在它的布洛芬原料藥產能8000噸，占全球的四成。

布洛芬的上游原料藥供應，就集中在兩家巨頭——亨迪藥業和新華制藥手中。其中，亨迪藥業的年產能為3500噸。

這次搶藥潮中走紅的就有亨迪藥業和新華制藥。2022年12月18日，一則信息稱，“國內布洛芬原料藥兩大主要供應商之一的亨迪藥業的布洛芬原料藥已悉數被政府部門征用。企業目前無布洛芬原料藥可向市場供應。”

2022年12月20日，亨迪藥業在投資者互動平臺澄清，公司目前生產經營正常，不存在產能被政府相關部門征用的情況。

在深交所創業板剛上市一年的亨迪藥業，起于湖北，成立于1995年，現有員工900多人，是湖北省2020年新冠肺炎抗疫六家重點保供企業之一，擁有國內重要的解熱鎮痛原料藥基地，也是全球六大布洛芬原料藥生產廠家之一，擁有制劑藥產品布洛芬顆粒、布洛芬片和原料藥產品布洛芬。

近一個多月，亨迪藥業股價一路走高，累計漲幅超2倍，2022年11月7日的每股18.76元，到12月21日收盤已達到49.4元。

與亨迪藥業的股價走勢相仿，新華制藥也一度在短短十個交易內（2022年12月5日至12月16日）實現八個漲停板。

新華制藥不僅把控原料藥，觸角也到下游制劑，它生產的布洛芬、對乙酰氨基酚、阿司匹林、氯雷他定、西替利嗪等藥物，均在2022年12月8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發布了《新冠病毒感染者居家治療常用藥參考表》目錄內。

新華制藥在國資控股集團華魯麾下。2022年12月15日，山東省副省長凌文和國務院聯防聯控醫療物資保障組第六工作組組長諶凱等一行到新華制藥調研藥品生產保供情況。新華制藥董事長賀同慶表示，公司盡最大努力調動一切能夠調動的力量，調整智能生產線，24小時輪班不停機，確保最大限度釋放產能。

53歲的賀同慶，上任新華制藥董事長才三個多月。不過，他已經在這家公司工作31年，是從車間技術員干起的。

新華制藥證代近日對澎湃新聞稱，訂單已經排到2023年1月，確實有一部分（訂單）可能存在政府調撥，但產能上來后，除了政府調撥相應區域外，全國各地都發。

財報顯示，新華醫藥2022年三季度表現亮眼，單季度營業收入17.89億元，同比增長28.79%。不過，這一業績在醫藥企業中，不算突出。

而新華制藥布洛芬頭牌的名號，也將不得不接受來自亨迪藥業的挑戰。2022年初，亨迪藥業曾表示，“年產5000噸布洛芬原料藥項目”建成后，將達到年能8500噸。這比新華制藥現有的產能高出500噸。

2022年12月23日，人們在長沙市天心區青園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排隊領藥。當日，長沙眾多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免費向市民發放防疫健康包。首批防疫健康包約10萬份，每份包含退熱藥9片、抗原檢測試劑2個。圖/中新

于是，新華制藥2022年半年報披露，剛完成布洛芬產能提升的改造工程，相關工程的預計年產能達到1萬噸。2022年12月15日，華魯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樊軍表示，集中全力支持新華制藥頭拱地，往前沖，擴大產能保市場供應，確保12月底前實現布洛芬等重點藥品產能翻番。

頭部企業產能擴增，也意味著將進一步擠占市場，小企業的存活空間更趨狹窄，這也是中國仿制藥的整體發展趨勢。不過，話說回來，全球市場未來需要這么多來自中國的布洛芬原料藥嗎？

一板撲熱息痛，半部仿制藥競爭史

再看對乙酰氨基酚這個最常見的治療疼痛與發熱的藥物，就是一個“百歲老人”。

對乙酰氨基酚最早于1877年被發現，也在WHO基本藥物標準清單之中。在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發布的《新冠病毒感染者居家治療常用藥參考表》中，也有該藥。

這波感染潮將東北制藥生產的2元一板的對乙酰氨基酚片推上熱搜。2022年12月21日，東北制藥就股票異常交易發布公告稱：近期，市場對解熱鎮痛類藥物需求增大，公司秉承“為國制藥”的使命，根據市場需求加緊生產對乙酰氨基酚片、復方氨酚烷胺片和維生素C系列制劑產品，全力保障市場供應。

這種百年老藥，在全球都得靠薄利多銷撐場面。作為仿制藥第一大國，中國可生產這一類藥物的企業不勝枚舉。

撲熱息痛是全球市場銷量最大的解熱鎮痛藥。雖然國際市場上鎮痛藥有十多個品種，但撲痛銷量約占全部鎮痛藥的七八成左右。美國是最大的撲熱息痛市場，每年消耗4.9萬-5.2萬噸撲痛原料藥；其次是歐洲用量4.84萬噸。

作為仿制藥大國，中國與印度是全球最大的撲痛原料藥生產國和出口國。中國對乙酰氨基酚總產能已突破10萬噸，實際產量在8萬噸，占全球的總產量一半以上。印度的產量則占24%，但呈上升趨勢。

2022年12月23日，黑龍江黑河的一家大藥房，工作人員在免費送藥的宣傳板上粘貼退燒藥。圖/人民視覺

中印兩國的撲痛原料藥產量約占國際市場84%的份額。不過，兩國國內的消耗量差距較大，中國為3.46萬噸，印度國內撲痛原料藥消耗量僅1萬多噸。

疫情前兩年，撲熱息痛全球需求較2019年大幅增加近30%。據《2022-2028 全球及中國解熱鎮痛類原料藥行業研究及十四五規劃分析報告》，2022年將較上年再增5%。

對乙酰氨基酚是感冒藥、退燒藥的主要原料之一。泰諾林、白加黑、新康泰克、感冒靈、帕爾克等常用感冒藥均含對乙酰氨基酚。

2022年12月21日晚間，豐原藥業在投資者互通平臺稱，子公司利康制藥撲熱息痛原料藥當前價格雖有上升，但沒有較大變化。該公司的撲熱息痛原料藥目前產量約年產5000噸。

化工產品交易服務平臺有料網梳理，2022年12月9日，對乙酰氨基酚粉報價差異較大，部分華南廠家報價在68000元/噸-90000元/噸；華中地區報價75000元/噸-100000元/噸；華東地區報價約55000元/噸-88000元/噸。以上價格相對于之前價格平均35000元/噸-40000元/噸的價格來說，都普遍做了大幅上調，最高上漲達6萬元。

受疫情影響，美國早在2020年已出現撲熱息痛、替硝唑等的部分原料藥價格上漲10%到50%的情況。

中國產業信息網數據顯示，目前中國最大的對乙酰氨基酚生產商為魯安藥業公司，產能4萬噸。2022年7月提交上市申報稿的冀南藥業是其主要競爭對手，產能2.5萬噸，另有兩家產能過萬企業。前述豐原藥業旗下利康制藥，錄得產能8000噸，當前實際產量5000噸。

與布洛芬不同的是，撲熱息痛的上游還沒有真正的龍頭企業。《財經》根據公開信息不完全統計，中國約有40家-50家企業生產撲痛原料藥，其中包括醫藥化工廠。年產能過5000噸的約有七家。

從發展路徑看，完成整合、收購要趁早，是時候提升產業集中度了。來自印度的強勁的對手顯然已經完成這一步。

據《醫藥經濟報》信息，成立于1969年的印度藥企Farmson，撲痛原料藥年產能已激增至1.6萬噸，成為印度最大的撲痛原料藥生產商和出口商。

表：中國企業對乙酰氨基酚產能

資料來源：中國產業信息網。制表：于宗文

另一家印度主要的撲痛原料藥生產商印度SKPL公司，目前產量已提高至年產1.2萬噸，而幾年前的年產量只有4000多噸。另外，印度Novayl制藥公司的撲痛年產量雖然只有4000噸-5000噸，但該公司的產品因符合美國和歐盟標準，基本全部出口西歐和北美市場。

這些仿制藥必須撐住

上游的原料藥雖不見煙火，但下游制劑已經透出利好信息。

新華制藥預計，2023年解熱鎮痛類藥物的訂單情況預計會好于2022年，隨著疫情管控政策的變化，國家對四類藥逐漸恢復上架，消費者購買力增強，都會給公司帶來較好的預期。

石四藥集團近日公告，該集團與一家國內知名制藥公司簽訂合作意向書，擬委托公司生產布洛芬緩釋片，年產量為10億-25億片。

這波搶購潮并不是企業愿意看到的，但對一些仿制藥生產企業而言至少是一次激勵。此前兩年的疫情，沒有給化藥企業帶來增長信息。

疫情第一年，中國藥品市場出現罕見下滑。據中國醫藥工業信息中心測算，仿制藥2020年整體市場規模跌至8087億元，同比下降16.7%，而全行業是同比增長7%，仿制藥約占全部藥品市場的53.3%。

2021年仿制藥市場規模為8757億元，同比增速8.3%，但仍遠低于整個醫藥行業的平均增速。

在中國，仿制藥才是14億國人用藥的基本盤。

截至2017年，國內近17萬個藥品批號中，95%以上都是仿制藥。絕大多數中國人家中的藥箱里，除了中藥，主要就是仿制藥，中國仿制藥占長期總體醫藥市場的比例達90％。

中國醫藥企業管理協會副會長牛正乾曾為《財經》撰文稱，仿制藥冷冷清清，像一個資本“棄兒”。2020年醫藥健康領域超過5億元的融資中，對仿制藥（含原料藥和制劑）的投資僅有4%。

仿制藥成為資本“棄兒”的重要原因，也給市場傳遞一種信號：做仿制藥，只能拿到一個較低的利潤。

布洛芬、撲熱息痛定價低到不如白菜。布洛芬每劑在發展中國家的批發價低于0.01美元，在美國同樣劑量是0.04美元；在國內撲熱息痛20片零售只賣2元。

前述石四藥集團，就是中國知名的仿制藥企業，2021年，它的凈利率為14.7%?？苽愃帢I是2022年上半年獲得仿制藥批文最多的上市公司，涉及11個品種，同期凈利潤為主營業務收入9.5%。相比之下，因成功研發新冠疫苗大賺的國外創新藥企Moderna和BioNTech，2021年凈利率在60%以上。

清華大學法學院衛生法研究中心研究員卓永清曾告訴《財經》記者，有些經濟價值很低的老藥，很難帶來良好的經濟回報。

在2020年第二批國家藥品集中采購中，對乙酰氨基酚中選企業有六家，分別為成都通德藥業、華中藥業、地奧集團成都藥業、人福藥業等，擬中選價格為0.03元-0.07元/片。其中，成都通德藥業最低，中選價格折合單價每片為0.0345元。

中國是仿制藥的大國，但不是仿制藥的強國，關鍵在于仿制藥的質量問題。中國生產的仿制藥主要在國內銷售，在WHO藥品預認證項目通過的品種不足印度十分之一。

據中國醫藥工業信息中心統計，按市場規模測算，2020年中國化學仿制藥市場中91.3%為本土企業，歐美日等發達國家和地區占比6.5%，印度等發展中國家或地區的市場份額為0.14%。

WHO統計顯示，醫生開出來的處方藥里仿制藥占85.5%，卻只花了12%的醫藥費用支出。可以說，仿制藥是各國政府降低藥價、提高藥品可及性和增進全民福祉的重要途徑。

日本在20世紀90年代開展過一波醫改，經過十余年的行業洗牌，制藥企業數量從1700家壓縮到300家，前五大制藥巨頭占據近50％的工業產值，前五十大則近90％。

產業集中度是一個長期的博弈過程，如果看美國、日本和中國臺灣，仿制藥的體系是逐漸形成一個相對集中的幾家大藥企供應格局。“需要一個10年-20年的過程，不會是一兩年的過程。”一位美國醫藥基金合伙人曾對《財經》記者分析。

解決同質化競爭是當務之急。中國醫藥企業管理協會名譽會長郭云沛曾預測，“平均每年會減少10％的企業。到2022年左右，至少減少1000家企業。”

這輪搶購潮有望為相關產業鏈帶來階段性業績爆發，業績可持續性依然有待長期觀察。國內企業的共識是，用仿制藥賺取的利潤支撐研發新藥。這些大賣退燒藥的企業2023年在研發投入上是否會有所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