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入懷古武廟

方達(dá)明

2007年木棉花落盡的時候，我們搬進了新家，我決定，不走了，從此定居漳州。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在一個地方定居的打算。

此處心安是吾鄉(xiāng)。我的女兒快七歲了，打這個春夏之交開始，不管以后她走到哪里，漳州都將是她的故鄉(xiāng)。

要做個真正的漳州人必須了解漳州的歷史。漳州歷史的心臟在中山公園，那里是漳州知府衙門所在地，它左右了漳州一千多年。除了衙門，一座城肯定會有文廟和武廟，一個掌管教化，一個護佑蒼生。

我決定先帶她好好看看中山公園的各種遺跡，不像以前，只關(guān)注花草，只關(guān)心碰碰車。我要帶她一點一滴了解漳州歷史的根源，看看漳州這棵大樹如何生根發(fā)芽，如何枝繁葉茂。

我們走進中山公園時日子已跑進了農(nóng)歷六月，公園里知了的叫聲一聲長過一聲，公園薌劇角的鑼鼓聲都壓不住知了的激情。

我正在觀察薌劇角那些老人們無可奈何的表情，女兒拉我衣角：“爸你看，白云掉下來了！”

抬頭一看，果然，一朵朵雪白的棉絮緩緩飄了下來，像舍不得離開天空的白云，一棵棵高大的木棉樹把天空撐住了。是木棉的果實裂開了，潔白松軟的棉絮請微風(fēng)托著，像衣袂飄飄的仙女，裊裊娜娜，正在學(xué)習(xí)聽到霓裳舞曲的楊貴妃。

公園最大的那棵木棉離我們就幾步遠(yuǎn)，朝南的一根大樹杈上，騎了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正伸長了脖子和手里的竹竿，輕輕敲打著木棉的果實。木棉果吃了竹竿的輕敲，快活得裂開大嘴，把白白胖胖的秘密吐出來。不一會，地上落了一場大雪，白花花的。

中年男人把棉絮掃成一座蓬松的小雪山。他正在擦汗，一陣南風(fēng)貼著地面沖了過來，一些棉絮按捺不住，起身跟著向北飛去。他趕忙舉起竹掃小跑著追了幾步，沒追上，搖著頭回來了。

他叫福根。木棉的棉絮當(dāng)然是要賣錢的，不然他流那么多汗水做什么。木棉的棉絮可以織袈裟，還可以填枕頭和墊被。我們決定請他做一套木棉枕芯，三大三小，一人一對。按福根的說法，木棉枕芯睡起來特別舒服，不會發(fā)熱，連做的夢都綿綿軟軟涼絲絲，像在天上飄。

一周后，我繞過僑村西姑池在漳州二中斜對面找到了福根。木棉枕芯白生生暄乎乎的，像冬日上午的陽光。福根的家緊挨著一堵灰白長墻，長墻的墻皮被常年的雨水沖得七零八落。屋頂?shù)耐咂~鱗一般，被青苔銹透了。一股大氣遮不住，隱隱約約冒出來，一看就不是居民住宅。

那就是武廟。在福根的指點下，我往東走了三四十步，找到一個小巷口，拐了進去。小巷窄窄的，就三、四十米長，還打了個彎，舞不開手腳。小巷盡頭豁然開朗，一片大石埕被一棵老榕護在腋下。老榕像關(guān)公一樣滿臉長須，在樹下扎出了一片小樹林。石埕南邊是一座面闊三間的三進大廟，坐南朝北，屋頂?shù)难辔策€在努力朝天上走。這應(yīng)該是清代中期的風(fēng)格。

大門口望進去，黑黢黢的仿佛歷史的深處，一股霸氣迎面襲來。

石埕上堆放著大量的建筑材料，屋檐下支起了腳手架，看來正在翻修。

墻角一塊半人高的石碑，上面三個大字“古武廟”，其中“廟”字特意使用了繁體。

那個“古”字讓我起了好奇心。

據(jù)史料記載，漳州武廟始建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距今已有千年。武廟最早供奉的主神應(yīng)該是武成王姜尚姜子牙，所以也叫武成王廟，后來關(guān)羽一路逆襲，才轉(zhuǎn)為關(guān)帝爺。文廟倒是堅定，始終如一的供奉孔夫子。武廟和文廟分處修文西路的頭和尾，文東武西，就像皇帝上朝時文武官員的排位。

武廟的經(jīng)歷頗坎坷。明朝洪武年間，一律取消官廟的祭祀活動，撤銷了神明的王侯等封號。漳州武成廟被官方廢棄，姜子牙的神像移入了道觀。姜子牙閑不住，從此天天守在老百姓住家的大門頂上——“姜尚在此”。但是關(guān)羽在明代中后期受到了軍民的普遍崇拜，明正德四年，朝廷賜關(guān)王廟名為“忠武”。關(guān)公就此成為武神之尊，被供奉在武廟中，讓信眾膜拜。漸漸的他還兼起了財神的重任，于是廟里的香火更加鼎盛。

明天啟元年，武廟重修。清雍正八年，漳州知府楊一正重建武廟，此時，它的規(guī)模和受到的尊崇達(dá)到了頂峰。道光十年，大規(guī)模翻修，現(xiàn)存廟宇就是這次重修的格局。民國二十五年，再一次重修。

建國后，它成了漳州二中的辦公場地和教職工住房。福根的老爸是校工，沒資格住進去，于是貼著西墻搭了一間小房子，開始人間煙火生兒育女。文革期間，神像大多被毀，文物基本散失，香火中斷。2003年，住戶終于全部遷出。這時，它的規(guī)模已從最大時的1600平方米縮小到約500平方米。2005年省道教協(xié)會選定其為省級道教重點宮廟。2008年，古武廟重建落成。

2009年3月，漳州古武廟入選為第一批“漳州市對臺交流重點宮廟”。

傳說明神宗萬歷元年，漳州總兵呼良朋上任后來武廟朝拜。因為通往武廟的道路狹窄曲折，他的大隊人馬擺不開陣仗，并且廟宇不夠排場，用于官方祭典難以顯出武神的威嚴(yán)和官家的風(fēng)范，于是就在開元街總兵衙西側(cè)，新建一座面闊五間、三進帶廊的新武廟。傳說新廟建成后，呼良朋派人前往武廟迎請關(guān)帝君神像移駐新廟。不料，神轎剛要抬出廟門，轎杠“咵嚓”折了，神像墜落在地。換轎再請，還是如此。三請三墜，關(guān)帝君不愿移遷新廟，顯靈了。呼總兵不敢有違神意，只好將關(guān)帝君神像留下來，供廣大信眾膜拜。

新武廟位于現(xiàn)漳州市政府大門西側(cè)信訪局那個位置，規(guī)模宏大，一直到20世紀(jì)90年代市府大院擴建大門才徹底消失。

既然有了新武廟，原來的武廟就成了舊武廟，供民間信眾燒香祈福，而新武廟則專供官方祭祀，涇渭分明。

閩南語“舊”的讀音如“古”，所以1988年評定第一批市級文保單位時，舊武廟被正式命名為“古武廟”。

2008年國慶，我?guī)е⒆愚D(zhuǎn)進了武廟。因為巷口太不起眼，我們錯過了兩次才找到通往武廟的小巷。

武廟已經(jīng)煥然一新，墻白瓦亮，燕尾翹上了天，屋頂剪瓷雕成的四條色彩斑斕的神龍正扭著腰身飛舞。大石埕上空，一串串紅燈籠紅得比辣椒還火辣。

門前靠墻偎著一匹大石馬，胸前扎了紅繡球，眉垂眼順，正在回憶自己身為赤兔馬那轟轟烈烈的一生。

廟門正中的門楣上兩個金色大字：“武廟”。

供案前一尊半人高的石香爐。香爐肚子圓鼓鼓，一個人根本抱不過來。三條獅子腿使勁扛住了香爐，每條腿上，都長著一粒兇猛的獅子頭。爐口香煙繚繞，口沿下方刻著篆體字：“明崇禎癸酉年仲冬谷旦造”。

門殿供著玉皇大帝，后殿奉著三清祖師。石埕北邊是照殿，擺開天官、地官、水官，合稱三界公，兩側(cè)是伽藍(lán)與土地。虎公爺蹲在它們的腳下，表情不太嚴(yán)肅。

中間正殿上，關(guān)帝爺紅著臉端坐在正中，長須滿懷雙手合抱，丹鳳眼撩向天井里的陽光，一臉威嚴(yán)。關(guān)平和周倉一左一右，一齊虎著臉。關(guān)帝爺頭頂橫著一副大牌匾，上面寫著“萬世人極”，金燦燦。這是慈禧太后的丈夫咸豐皇帝的手筆。咸豐跛腳，但字體卻極度的端莊。

關(guān)帝爺面前的天井里，坐著一口大石缸，養(yǎng)滿了碗蓮。石缸簡單素樸，一身靜氣，一看就是個宋代遺物。

廟里還存有清代的青龍偃月刀、石獅、盤龍石柱和明代的關(guān)帝神像。這口青龍偃月刀闊大厚重，曾在2004年被請到臺灣巡游。我可以把趙家堡那柄六十四斤的大刀提起來把玩，但是我沒信心抱起武廟這口銹跡斑斑的青龍偃月刀。

關(guān)帝既是武圣人又是財神，還是佛道兩界的護法神，所以武廟在海內(nèi)外信眾的心目中地位極高。漳州武廟是臺灣各地關(guān)帝廟的香緣祖廟，每年都有大量來自臺灣各地的信眾組團前來進香謁祖。這尊關(guān)帝金身曾三次出巡寶島臺灣。因此除了春秋二祭、五月十三日的廟慶，每年還有大量的大型活動要在武廟舉行。可是武廟的空間逼仄，特別是通往武廟的小巷過于狹窄，確實不方便，和武廟的地位也不般配。

2018年，薌城區(qū)利用僑村片區(qū)及新頂路整治提升的契機，對武廟周邊進行了拆除整治，在小巷中隱身幾百年的武廟終于出現(xiàn)在路過的市民眼前。寬闊的草坪盡頭是武廟朱紅的長墻，前方路口豎起了一座石牌坊，三個紅色大字“古武廟”在陽光照耀下光彩奪目，南邊臺灣海峽吹來的風(fēng)，在草坪上自由來去。

這么寬大的廣場，呼總兵的人馬應(yīng)該擺得開陣仗了吧。

廟里的老人說，福根不知搬到哪里去了，福根年紀(jì)大了，爬不了樹撿不了木棉了。

兩年前的8月3日，天黑后我們散步到古城，在文廟旁邊吃了四果湯，信步沿著修文西路一路向西走，跨過彩虹天橋，經(jīng)過西橋亭門口，來到了修文西路末端的新路頂。武廟靜臥在大榕樹下，石牌坊屹立路邊，清風(fēng)徐來，月亮攀過高樓，坦坦蕩蕩照亮了大草坪，突然想張開雙臂把月亮攏在懷里。這是一百年最多只能遇見六次的十四圓月啊。

不知福根以及周邊的鄰居們是否看到了今晚的月光，愿他們在關(guān)帝爺?shù)淖o佑下平安康樂，愿清風(fēng)明月天天不請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