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地遺夢

江蘇/蘭姑

老家有句俗語說的是“人過五十不學藝”。

“當一名導游”是我未曾實現的夙愿，退休多年依然心有不甘。我鼓起勇氣，報名參加了國家導游資格證考試，終于如愿以償，獲得夢寐以求的《導游證》。

第一次上崗，領導給我的派單居然是“宜地兩日游”（鎮江東鄉稱宜地）的全程陪導。

具體行程是：

Day 1鎮江城→宜園·鎮江新區的城市客廳·江南水墨畫卷·徽派古建筑·涵珍園→六朝古村落華山·華山畿·梁祝故事的濫觴·斷山墩遺址·千年古銀杏·張王廟·龍脊街·冷遹故居·清朝老當鋪·萬年臺·久旱不涸的山頂黃花塘·禹王井·神女冢·積昌堂百年牡丹→儒里·朱家祠堂·張家大院→魯智深大酒店午餐（品嘗東鄉羊肉）·佛跳墻的故事→古鎮姚家橋（打出來的姚家橋典故）·迤邐臨水的商業古街·種德堂的雕梁畫棟·古宅精美的石雕磚雕·明清古契約陳列館·郊外小筑茶樓下午荼（品嘗網紅東鄉爛面菜餅）→大路古鎮·隱沒在深幽老街的蘇頌后裔宅院·王巷規模宏大的王家宗祠·田橋田氏古住宅群→大路通用機場→天沐溫泉→依山傍水的民宿風景區（下榻處）·遠處夕陽青山身旁江水拍岸微風蘆花紅，游客或參觀農業展館或垂釣或下田擇菜親自下廚掌勺盡享烹飪樂趣。

Day 2雄險旖旎的圌山風景區：極樂寺→東霞寺→西林寺（千佛樓）→箭洞（飛云梁神奇的七十二洞之首）·楞嚴寺（圌山上八景下八景）→圌山塔（萬里長江第一塔）→石觀音殿→抗金營盤·韓闕·韓橋·韓瓶·36處懸崖→圌山炮臺遺址→石婆婆家小院·品嘗地道大路鄉野菜肴→千年古剎紹隆寺（深藏的五大奇觀：會預報天氣的石獅·緣結古寺的明代鐵幽冥鐘·隱現高僧頭像的486顆舍利子·方丈樓里鏟了又長的龍舌活地·與嵩山少林寺媲美的“塔林”）→五峰山（獅身人面群像）·觀五峰山公路鐵路長江大橋（創造眾多世界第一）→煙墩山遺址（宜侯夨簋·鳩杖）→大港古街·東岳廟→辛亥革命大將軍趙伯先故居→車返鎮江城結束愉快的東鄉二日游。

鎮江東鄉是我的故鄉，能領著四面八方的游客到故鄉游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關于開辟“宜地兩日游”的可行性調查》可是我考證論文的答辯題，由我來擔任導游是旅行社領導知人善任，我當然不能掉鏈子。我不喜歡刻板地照導游詞來講解，覺得那樣難免會陷入單調無味的巢穴。照本宣科灌輸填鴨不是我的導游風格，我認為啟發式互動式聯想式才能導出輕松歡樂的氛圍。我將行程及這條線路各景點統一的導游詞打印出來，人手一份。

早晨，陽光和煦，天高氣爽，正是旅游的好時光。

我來到游客集散中心找到車，游客已陸續上車了。檢查人數后，我對司機說，開車吧。突然有位女游客站起身大聲喊道：“等一等！導游小姐還沒上車呢！”司機指著我回答：“這位老先生正是！”迎著滿車游客詫異的目光，我指了指胸前的導游證，朝大家躹躬道：“請多關照！”七零八落的掌聲給我的亮相打了分。司機嫌掌聲不熱烈，繼續爆料：“老先生的老家就是鎮江東鄉，由他給大家導游還不是如數家珍，算大家運氣好！”這一次的掌聲熱烈了許多。

車開了，我的工作也開始了。我從挎包里掏出一沓打印資料，對全車人亮開了嗓子：“這是給大家準備的日程和景點導游詞資料，我自己打印的不收費。請大家不要懷疑這樣做是我想偷懶，相反，是為了讓大家在有限的時空里能夠獲得更多的信息，結束后留個紀念吧。”這次掌聲終于熱烈起來。

車向宜園。我告訴大家“宜地兩日游”的序幕將從這個鎮江新區的“城市客廳”緩緩拉開。宜園雖然是一座人工新建的園林，卻是移步換景，展示了一幅水墨畫卷，給人豁然開朗心曠神怡之感，更有涵珍園和移建的徽派民居令人流連。

車向華山。“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忴時，棺木為儂開！”我問這首詩的出處，大家面面相覷。這時有位教師模樣的游客舉手答道：“這是南朝樂府中《華山畿》的第一首，大學教材里有，我還背誦過。南北朝時《孔雀東南飛》中亦有‘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我詢問這位游客的生肖屬相，他說屬羊。我從挎包中挑出一只羊形的華山泥叫叫獎給他后，說：“明朝也有位朝鮮詩人金宗直聽到這個故事，十分動情地賦《華山畿》一首：‘冢上青青連理枝，行人爭唱華山畿。野棠花發與寒食，幾度春魂化蝶飛。’各位，《華山畿》是我國四大愛情故事之一《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最早版本，這個哀艷動人的愛情故事濫觴于今天我們要去的華山，那里龍脊街上有女主人公家的豆腐坊舊址，山腳下還有距今1600多年的合葬的神女冢。”接著我講起了《華山畿》的故事，有的女游客忍不住動容落淚。

車快到華山時，遠遠地就看到草木蔥蘢的華山頂上有棵碩大的古銀樹。這是一棵高33.8米、胸徑1.94米的銀杏王，距今有1500多年的歷史。車停在山腳一塊巨型宣傳牌下，宣傳牌上正是那首千古絕唱《華山畿》。在張王廟前，我告訴大家廟里供奉著的英雄是華山本地人張勃，大禹治水時他替百姓試水中毒身亡，老百姓尊稱他為張大帝。當地流傳著許多大帝菩薩出行的故事。

許多人圍著我要聽導游詞中沒有的故事和傳說，我說大家有要求就盡力而為，大家用異常熱烈的掌聲鼓勵我。于是我告訴大家，廟里有個小道士曾經半夜醒來，正巧碰見大帝菩薩出巡缺人手，將流浪于此的乞丐收入隊伍，使其得道成仙。更令人稱奇的是，人民公社時有位叫李六娣的農婦凌晨推車替生產隊到姚家橋賣胡蘿卜，走到石橋頭天才麻麻亮，她無意間回頭西望驚呆了：只見華山銀杏樹頂紅彤彤一片，低頭看，連自己腳底下也是亮堂堂的，再抬頭看，樹頂升起一朵紅云，云頭站著大帝菩薩，兩邊是車馬旗織儀仗隊，像戲文中皇帝出巡一樣，朝北面漸漸遠去后，一切又恢復如常。

廟前就是古銀杏樹，五六個游客手拉著手才勉強合抱過來。我指著山腳東北面那片一望無際的平原告訴大家，七八百年前那里曾是江水滔滔的長江，江水東移才長出這塊平原。這棵古銀杏現在是華山地標，古時卻是過往船只的航標。江上百舸爭流，華山腳下的水碼頭異常繁榮，貨物堆積如山，人流比肩繼踵。可以說沒有華山碼頭，就沒有華山村，就沒有《華山畿》這樣的古代文明。我還講了銀杏王的傳說，那時候四鄉八鄰來趕集，喜歡將獨輪車豎起來靠在樹干上，驚奇的是無論靠多少輛總有空位，老人們說樹的胸圍會根據需求變化。更神奇的是樹南面戲臺前的空地人多人少都站不滿，說是一塊有靈性能伸縮變化的牛皮筋地。

到了集合上車的時間，游客們提著剛買到的華山泥叫叫從四面八方匯攏過來，哨聲此起彼伏。

在古鎮儒里，有游客問：怎么“圩里”成了“儒里”？我說，這里原在長江之中，后因江水東移成了蘆葦野草叢生的灘涂，朱熹第八代孫押解罪犯來此服刑，在江灘上圍堤造田，成家立業，繁衍子孫，“圩里”成了原始地名。朱氏子孫耕讀傳家多得功名，有“一門兩進士，五子六生員”的典故，被稱為“儒人故里”簡稱“儒里”。還有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看到小街上讀書風氣濃郁，便提筆書下“儒里”二字，至今宗祠的南北通街券門上尚留有“儒里”二字的匾額，南為石刻，北為磚雕。

在姚家橋大橋口，我扒開垃圾露出橋面長條石側面“姚家橋”三個帶圓邊裝飾的石刻大字，指著幾近淤積成平地的河道輪廓告訴游客，這里原本是一條東西走向河面開闊水深流急的通江大港，以姚家港為界南北兩岸分屬兩縣治理。原先數里長的河港上僅有一座狹窄搖晃的匡家橋木橋。為方便南北兩岸百姓交通，明成化四年起，姚氏砸重金建了這座地標性的大石橋。大橋建材都是精選質地堅硬的麻石雕鑿而成。橋面由九塊長四米六、寬八十、厚四十公分的巨石鋪就，分三組，每組三塊。八根高過三米的石柱托起橋面，橋下有三孔，便于貨運商船通過。提到造橋，我給大家講了個“山魈代童子”的傳說。古時候大工程開建要“活祭”，像大石橋這樣的工程必須“打肉樁”。大橋開工不久事故頻發，請神算（陰陽先生）現場勘察，神算裝神弄鬼一番，說“此地古怪，欲保平安，須以男童一名墊樁，以正壓邪”。主事的姚守仁被逼無奈，心一橫攜帶銀兩到偏僻山區買男童去了。守仁是半夜回到鎮上的，他交給工頭一只用紅布黑布緊圍數層的鐵籠子，說男孩已被摻了蜂蜜的燒酒灌醉，千萬不能讓任何人靠近偷窺。第二天清晨，高僧超度亡靈，沉樁儀式結束，工程復工。若干年后，守仁臨終前解密，說當年籠中并非男童，而是他買到的一只山魈。我還給大家講了“匡家橋”更名“姚家橋”這個資本吞并的故事。游客們驚嘆九房姚氏九座宅門和多座照壁墻的磚雕藝術精美絕倫，迫不及待地追問在那個年代這些寶貝都是怎么逃過一劫的。我告訴大家是群眾用智慧保護下來的。“破四舊”伊始，鎮上的老年人打著“紅海洋”的旗號，先用麥秸拌爛泥粉平后再刷上石灰水，畫像上寫滿標語，就這樣暗渡陳倉保護了下來。

車沿著濱江大道馳向大路鎮。迎面的是海拔258米的圌山。山雖不高，但是臨江壁立，峭崖突兀，雄峙江滸，扼鎖大江，在江南江北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自成名山。我指著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圌山問游客，誰能將這分分秒秒都在變化的山脈準確畫下來。有位游客舉手回答，只要給他“日月水”就能畫下來。我知道她肯定讀過《畫圌山》的民間故事，就請她給大家講講。傳說鴉片戰爭時，偵察的洋鬼子要畫圌山地形圖標出圌山炮臺的位置，誰料到圌山每天隨日月七十二變，怎么也無法畫出真面貌。有漢奸告密，山坳茅草屋里住著一對老夫妻，屋檐下有個瓦罐，瓦罐里貯存著一百多年的天落水，這水叫日月水，用這水畫出的圌山會跟著日月變化而變化。洋鬼子找到茅屋，欲出重金購買，老太婆生疑說要等老頭子回來商量商量。老頭一眼就看穿洋鬼子的詭計，悄悄將罐里的日月水換成河水仍然放在原處，粉碎了洋鬼子的陰謀。從南面山腳下的房車宿營地到山頂是新建的木棧道。一路上，我給游客講了韓世忠抗金立馬造韓橋、趙文豹率游擊隊西林寺鋤奸、圌山關三炮退日艦、野貓洞智退敵兵、王家咀渡大軍、龜山頭炮打紫石英號等革命斗爭故事。游客們說故事還沒聽夠就登上了山頂。

登上山頂，我指點山下山上美景，給大家朗誦了圌山“上八景（東霞寺、紹隆寺、仙人洞、煉丹井、桃花塢、龍池、箭洞、韓橋）和下八景（五峰筆架、三江橫陳、漢闕行歌、韓橋漁唱、石牌浮玉、戍山聳翠、靈覺晨鐘、碧云曉鐸）”的古詩詞，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告訴大家，每年清明節后的一天是黃明節，關于黃明節由來有介子推說，有祭孤魂野鬼說。我則認為是青年男女踏青節，是全民登山健身節，更是農戶商品交易的廟會集。黃明節這天圌山周邊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來登山賞景，人山人海，多時超15萬之眾。

站在圌山塔下，我告訴游客，這座明代古塔在動亂年代遭受嚴重破壞，幾近傾圮。40多年前，大路鎮有位叫趙俊的文化站長，苦心籌資，并告示黃明節登山者，凡攜磚到達山頂每塊磚獎勵一角錢，解決了塔磚運輸難題，經過不懈努力終于修葺一新。

我介紹說：“僅僅一個圌山風景區，花兩天時間都跑不過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再來。現在要抓緊時間下山，后面還有許多精彩等著大家呢……”沒等我說完，人群騷動起來。那位講《畫圌山》的女游客扯開嗓門鼓動道：“不行，現在就改成三日游，我們補繳費用！大家說好不好？”“好！改三日游！”她的號召力挺強的，游客們激動起來。我急得揮動手中的導游旗，向大家喊話：“大家靜一靜，改三日游我無權決定，這事要請示我們老總，他批準了才有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千里迢迢，來一趟不容昜。”“即使再來，也不一定碰上您這樣的好導游！”有的游客說：“你這一路講的足夠出本東鄉旅游指南之類的書了，書名都替你想好了，叫《鎮江東鄉覽勝》。”說到書，我靈機一動，向大家推薦幾本書，或許看了多少能彌補這次的缺憾：《華山·華山畿資料集叢》（楊國平楊俊達鞠永平編著）、《姚家橋》（姚劍華著）、《圌山史話》（何春華編著）、《發現·鎮江》（王致同著）……“不行，現在就給你們老總打電話請示！”還是那位女游客，還不依不饒了！我被逼無奈，只得撥老總的電話，始終無法撥通。壞了，要砸團……

心里一急，忽聽到樂曲陣陣，睜開眼，電視機還開著，茶杯里泡的茶還熱氣裊裊。原來是南柯一夢，自覺好笑。常說心有所思，夢有所至。開辟鎮江新區旅游線路是我多年來的夙愿，盡管多次入夢，總無這回系統深刻，便以《宜地遺夢》記錄下來，以期拋磚引玉，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