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掛面巡山的社區(qū)民警

文｜胡杰

山里住的人，出來一次不容易。下社區(qū)時，種鵬濤除了幫熟人捎上一些快遞，背包里也常放些掛面和食鹽

種鵬濤，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長安分局王莽派出所副所長。從警6年來，定時進山巡訪成為種鵬濤的基本功課。要問起轄區(qū)的社會治安基本情況，他不用翻筆記本都能講得明明白白。慢慢地，他成了大山的“守護者”，山民們的“鵬濤娃”。

一大清早，從派出所出發(fā)，開車40來分鐘，再徒步登山兩三個小時，才來到秦嶺深處這座道觀。已是飯點兒，老道長趕緊給滿頭大汗的種鵬濤他們倒水，又吩咐人下面條。這時候，種鵬濤從他的背包里，掏出15斤掛面、5包鹽，笑嘻嘻地擺在桌上。

34歲的種鵬濤是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長安分局王莽派出所副所長，在這之前則是灤鎮(zhèn)派出所的一位社區(qū)民警。灤鎮(zhèn)所在的環(huán)山路社區(qū)，80%是秦嶺山區(qū)。那時他和2名輔警，要管著2個峪口、22個自然村。最遠的大坪村，過了秦嶺分水嶺，還得再下坡向南走8公里。這200多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有78座寺廟和道觀，這些地方全走一圈，得花上一個月。

山里住的人，出來一次不容易。下社區(qū)時，種鵬濤除了幫熟人捎上一些快遞，背包里也常放些掛面和食鹽。山上生活清苦，房前屋后撒點菜種子，青菜、蘿卜倒是有的吃。但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是人背上來的，特別是遠離公路的廟宇。上山總吃人家的，種鵬濤就不好意思，哪怕只是一碗掛面。

幫寺廟租馬運煤

10月，山里下起了第一場雪。夜里，氣溫降到了零下五六攝氏度。木柴的火力，已經(jīng)不足以維持法華寺屋內(nèi)的溫度。幾位尼姑、居士都凍得直哆嗦，女住持才勤因為患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更是徹夜難眠。買煤，已經(jīng)是寺廟的當務之急。

山下面，最近的村子是喂子坪。往年，寺廟里買了煤，都是讓村子里租來的馬送上山的。這兩年，養(yǎng)馬的成本越來越高，原先養(yǎng)馬的一些農(nóng)戶已經(jīng)不再養(yǎng)，有馬的人家，生意也在挑著做。眼下，天降大雪，山路又陡又滑。馬馱著煤上趟法華寺，得走兩個多小時。而且，法華寺過冬的煤，幾匹馬得運好幾趟呢。往年給廟里送煤的村民不想再接這單生意，于是開出了天價，以此讓廟里知難而退，另找別人。

實在沒辦法，尼姑給種鵬濤打了求助電話。在她們眼里，種鵬濤不光是警察，也是唯一看得見、說得著的“政府”。灤鎮(zhèn)派出所治安報警點的牌子，就是他親手掛在廟里的。

種鵬濤（左）巡山途中遇到離家出走的修道少年。（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法華寺在山頂，生活物資都是義工們從山下背上去的。可是，山下的九龍灘景區(qū)是收門票的。義工的穿著打扮，和普通游客一般無二。景區(qū)沒法分辨他們，就一視同仁，照樣收費，這讓廟里十分苦惱。一次，住持才勤把這事兒告訴了種鵬濤。

一接手環(huán)山路社區(qū)，種鵬濤就開始和景區(qū)打交道。那年夏天，下暴雨，景區(qū)關閉。可是，有游客還是擅自鉆進去游玩，還弄開滑道的門，冒雨順滑道往下滑，沒想到，出了意外。一名女游客往下滑時，掛上了防護網(wǎng)上的鐵絲，丟了性命。接到警情后，種鵬濤認真負責處理事故的態(tài)度贏得了景區(qū)工作人員的尊敬。在接到才勤的求助后，種鵬濤趁此機會和景區(qū)工作人員說起義工上山的事兒，最終促使寺廟和景區(qū)達成了一致的解決辦法：由寺廟開一個義工名單，凡是這幾個人上山送物資，景區(qū)不再收他們的門票。

再說山上手機信號時有時無，就租馬運煤這件事，電話加短信，20多分鐘，兩人才說明白。種鵬濤不認識養(yǎng)馬的村民，得找村干部跟他說。可他偏偏跟管事兒的村干部交情不深。貿(mào)然跟人家開口，種鵬濤怕把事情搞砸。思來想去，他突然想到，老陳曾經(jīng)在喂子坪鄰村當過村干部，和喂子坪那位村干部關系好。老陳母親去世，種鵬濤聞訊，趕去燒了香、隨了禮。因為這份交情，種鵬濤趕忙給老陳打了一個電話，老陳果然拍了胸脯。最后，尼姑租馬運煤的事兒，就這么輕松解決了。

后來，種鵬濤又去到法華寺。烈日當頭，到達法華寺時，已是中午一點多。才勤讓種鵬濤先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說是一小時后開飯。到了飯點，端上來的，卻是米飯和炒菜。菜有三樣，清炒西蘭花、涼拌胡蘿卜絲和一盤豆腐干。吃完飯后，種鵬濤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案板上有剩下的面條。他這才知道，原來在自己來之前，寺廟里的人已經(jīng)吃過了面條。米飯是專門給他蒸的，那幾樣菜則是趕廟會的居士從山下送上來的。尼姑們自己舍不得吃，都用來款待他了。

種鵬濤（右一）在社區(qū)調(diào)查訪問。（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偶遇修道少年

剛上初二的李小明不想念書，想去山里修道。受某位網(wǎng)紅道士的影響，他希望自己也能修煉得“單衣過冬不覺得冷，夏天穿棉衣也不會出汗”。他要修成個不同凡俗的人，讓那些從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同學們開開眼。

黃昏時，種鵬濤從凈業(yè)寺下來，石階半道，正好碰見李小明。李小明拎著個大行李箱，背著一個大旅行包，螞蟻搬家似的。李小明身高只有一米五幾，又瘦又小，大冬天，卻累得滿頭大汗，眼鏡兒都滑得要往下掉了。看著眼前這孩子，種鵬濤有些納悶：這座山上除了凈業(yè)寺，既沒有人家，也沒有農(nóng)家樂。這個時候上山，這孩子上哪兒去投宿呢？

問他，低頭，不吭聲。又問他家長的電話，孩子就神色慌張，還是不肯說。“你不說，就跟我去派出所吧。”種鵬濤穿著警服，塊頭又大，李小明沒辦法，只好說出父親的手機號。電話打通，那頭的李小明父親李濤這會兒為找娃，正和老婆吵架呢。

李小明想去道觀，為什么卻往凈業(yè)寺爬呢？種鵬濤猜，這娃可能根本就沒分清佛家與道家。他用警車把李小明拉到灤鎮(zhèn)派出所時，李濤正急如星火地開車往這兒趕。在種鵬濤的宿舍，他從床頭摸到一本《史記》，翻開，讓李小明念一段文言文。李小明磕磕巴巴，像在念天書。

“哎呀，這可不行。不管當和尚，還是當?shù)朗浚际且罱?jīng)的。那經(jīng)書可比這復雜得多呀。”種鵬濤說著，又從墻角拎過一摞捆好的資料，讓李小明拎。李小明雙手一起上，齜牙咧嘴地才把書提起來。“看來，你的力氣還不夠。山上的出家人，都是要砍柴、挑水的。這么點分量你都拎不動，上了山，還怎么干活兒呢？”種鵬濤還告訴李小明，道士可是凌晨四點半就要起來念經(jīng)的。聽了種鵬濤的話，李小明眼瞪得老大，獨自發(fā)了一會兒呆。

李濤趕來，千恩萬謝，把兒子接了回去。可兩天后，他又給種鵬濤打來電話：“不行啊，種警官。這娃一根筋，還是要去修行，您看怎么辦？”原來，李小明不想上學，以前已經(jīng)從家跑過兩三次了。現(xiàn)在長大了，也就更不好管了。并且，李濤兩口子都挺忙，沒法天天在家盯著他。了解完情況后，種鵬濤告訴李濤，讓他把李小明送過來，去山上感受一下。

掛了電話后，種鵬濤給慈航宮的小青道長打了電話：“親戚娃，放在你那兒，保障安全就可以。平時你們幾點起來，也喊他幾點起來，要干啥活兒，也把他喊上。”小青道長滿口答應。

送李小明上山那天，李濤一早就給李小明裝好了米面油和蔬菜。車窗外，一場鵝毛大雪下得正緊，滿目的銀裝素裹，比網(wǎng)紅道士圖片里的風景更壯觀。“這下，你可以和道士同吃同住，體驗一下真正的修行生活了。怎么樣？”種鵬濤說話時注意到，李小明總是緊繃著的臉，終于綻放出了笑容。

見到小青道長，種鵬濤當著李濤、李小明的面交代，李小明的手機要交給道長保管，平時不能玩手機。下了山，種鵬濤又交代李濤，如果李小明給他打電話，要求下山，也不要一口答應，讓他在山上再多待兩天。話雖如此，把這么個半大孩子放在山上，種鵬濤心里也并不踏實。那段時間，他每天都會通過電話了解李小明的情況。道長告訴他，李小明在山上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只是表面，實際上，李小明已經(jīng)有些動搖。起初的新鮮勁兒一過去，他就開始感到各種不適應。寒冷、吃的沒油水、上旱廁解手都還是小事兒，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沒有電視，沒有娛樂，就是偶爾跟小青道長把手機討到手，也因為信號不好，什么也干不成。總而言之，山上的修行生活，和他原先的想象相去甚遠。山上住了不到十天，李小明就給李濤打了電話，強烈要求下山，回學校上學。

十天之后，李濤再次上山，接回了兒子。這次，李小明也徹底斷了離家出走的想法，回到學校，靜心學習。如今，李小明已經(jīng)上完高二，明年打算參加藝考，學美術。至于仙風道骨，也許以后只能在他的畫里見到了。

深山里抓賭徒

已是深秋，山里的夜晚，格外清冷。210國道上，車輛稀少。臨近青華山，魚貫而來的三輛警車放慢了車速，后兩輛車都熄滅了車燈，跟在頭車后面繼續(xù)行駛。民警們要回避的，就是賭場派出的“亮子”。所謂“亮子”，就是給賭場望風的眼線。可在這深山老林里，怎么會有賭場呢？

這天上午，有人借出山買東西之機，專門到派出所，給種鵬濤捎來了一個口信兒：在青華山的山溝里，有很多人聚集。他們扎了帳蓬，晚上亮了燈。前半夜，來來往往的人可不少。至于這些人在干什么，就說不清了。聽了來人的講述，種鵬濤覺得，有必要去看看究竟。

中午，種鵬濤帶著一名輔警來到青華山景區(qū)。兩人一身休閑打扮，像是進山賞秋的游客。遠遠地，就有兩個消息樹似的男人在對他們行注目禮。他們?nèi)魺o其事地繼續(xù)往前走，爬上一個山坡，遠遠地就看到，背風的山坳里，搭著兩頂帳篷，顯得很突兀。附近路邊，停著幾輛車，也晃著三兩個“消息樹”男子。種鵬濤已經(jīng)猜出，這里很可能就是一個流動賭場。兩人裝作路過，并沒久留。

山里日照時間短，下午四點左右，太陽馬上落山。種鵬濤等人在下山路過的那個山坡蹲守，不一會兒，一輛面包車從山下開過來，一伙人從車上下來，走進了帳篷。看來，賭徒們開始集結(jié)了。

種鵬濤的責任區(qū)山高林密，憑他一雙眼睛，難以洞悉所有。所以，在巡山時，他就特別在意多和村民、出家人交朋友。但凡遇到有假和尚、道士行騙，或者有人拎個編織袋進山捉野生動物，這些朋友就會給他通風報信。

那晚的抓賭行動，盡管種鵬濤等人已經(jīng)很小心，警車還是被“亮子”們發(fā)現(xiàn)了。民警們往山上沖的時候，賭徒們已經(jīng)坐上車，準備逃跑。走在車隊最前頭的一輛白色轎車被攔停，可民警們正準備讓車上人員下來接受檢查時，白色轎車突然發(fā)動，朝著民警們撞過來。

其中一個民警身手靈活，急忙閃開，這輛車直接沖了出去，可跟在后面的一輛黑色轎車停了下來。黑色轎車上的四個人從車上跳出來，扭身就往山上跑。種鵬濤飛身撲倒了其中一個，用膝蓋頂住那個人，把他交給輔警；起身又追上一個人，可再撲過去，那家伙一閃身，就讓種鵬濤撲了個空。種鵬濤落地時，他的兩個膝蓋都磕到了地上，連手上的甩棍都在石頭上打彎了。一個賭徒跳進溝里，跑了；而另一個，被種鵬濤摁住了。

大部隊押著抓獲的賭徒和“亮子”回了派出所，種鵬濤則帶著一名輔警和一名景區(qū)保安在青華山景區(qū)入口設伏。山上沒有別的路可逃，他分析，那些沒被逮住的散兵游勇還得從這兒出山。果然，不出一會兒，種鵬濤等人又守到了三個人。其中一名壯漢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在二百斤以上，抓這壯漢時，種鵬濤突然感覺膝蓋疼痛難耐，回所里一看，兩個膝蓋傷得不輕，都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

原來，這個賭博團伙的組織者長期在秦嶺周邊設賭。別看荒山野嶺的，他們賭得卻不小，每局都在一兩萬元。“亮子”都配有對講機，防寒服胸前口袋塞得鼓鼓的。前半夜，賭徒們在帳篷里搖骰子；后半夜，他們便到臨近一個村廟里吃飯、睡大覺。看村廟的老頭兒也被他們200元一晚上給收買了，專門負責給他們下面條、燒熱炕。這案子，除了關了涉嫌賭博犯罪的組織者、賭徒和“亮子”，種鵬濤把那個看村廟老頭也給抓了。

那么，究竟是誰來給種鵬濤捎的那個口信兒呢？原來就是山里的一位居士。（文中李小明、李濤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