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汽車巨頭碰上“攔路虎”

文｜俞飛

官司的焦點在于，汽車行業(yè)是否要遵循手機行業(yè)SEP的許可模式，究竟是按整車模式收費，還是按照最小可售單元模塊的方式收費

（來源：CFP

2022年，汽車業(yè)遭遇大洗牌，美國新能源車驕子特斯拉笑傲江湖，中國比亞迪國內快速躥紅，后來者居上，發(fā)展勢頭迅猛。但車企的老牌新貴們在激烈競爭的同時，也遭遇新難題，一站式專利許可平臺Avanci接連贏得多國針對各國車企的官司。

風頭正盛的Avanci之所以令車企頭疼，主要是其手持尚方寶劍——各國專利法禁令救濟條款：專利權人有權向法官申請全國禁止銷售侵權車輛。

已經有不少汽車巨頭低頭，2022年6月的福特，8月的現代起亞，9月的豐田、日產等十余家汽車企業(yè)先后與Avanci簽約，以獲得通信專利許可，簡化技術授權使用流程，避免曠日持久的跨國官司。

9月底，Avanci傲然宣布：全球80余汽車品牌超過1億輛互聯網汽車獲得其專利許可，明年預計增加4000萬輛。照此情形，中國汽車業(yè)新老玩家，遲早也得面對這頭專利“攔路虎”！

一站式專利授權的Avanci

6年前，也即2016年的9月14日，得克薩斯州達拉斯、瑞典愛立信、美國高通、中興通訊、交互數字和荷蘭皇家電信五大IT 巨頭聯手，專為汽車和物聯網制造商提供一站式解決方案的無線專利授權平臺Avanci成立。

Avanci創(chuàng)始人兼CEO卡西姆，是個狠角色。他曾出任愛立信首席知識產權官5年，僅2015年，他就為東家拿下17億美元專利許可費收入，在通訊行業(yè)人脈資源廣泛。據悉，此人殺伐果斷，眼光長遠，在業(yè)內素有名氣。

后來，愛立信在3G和4G手機全球大戰(zhàn)中成績不佳。曾在六個國家居住過、精通四門語言的卡西姆辭職，著手創(chuàng)建 Avanci。當時，他對媒體記者說：創(chuàng)業(yè)初衷是解決坊間種種對于專利許可費用不可預測和不確定性的擔憂。“我想以一站式專利授權解決所有這些難題，這確實是Avanci的過人之處。市場會接受新平臺，衷心期待每家汽車企業(yè)拿到專利許可。”

Avanci創(chuàng)建之初，索尼立即加入，韓國LG也火速加盟。外界估算，Avanci平臺包含超過75%的4G技術必不可少的專利。除了2G/3G/4G專利，目前Avanci又將觸角延伸至5G專利。

Avanci提供一站式平臺服務，授權企業(yè)獲得專利技術池單一許可，看似方便簡單快速，實際上其中大有門道。通訊技術專利平臺對汽車生產商已經形成牽制，有人抱怨，收專利費的居然要躺贏造汽車的！

Avanci的報價就很說明問題，2017年12月的專利費率，每輛車最低是3美元，2022年9月漲到每輛車20 美元，范圍是可以使用其所有許可方的2G/3G/4G專利。卡西姆曾經自夸：這個數字是專利所有者和汽車制造商之間的“巨大妥協”。

有觀察家認為，專利許可價格持續(xù)上漲，缺乏起碼的透明度。

Avanci副總裁菲茲吉拉德透露，公司全力以赴5G聯網汽車項目。隨著涵蓋5G專利的新合同不斷落實，專利組合固定收費將迎來一波上升空間。

“價格簡單明了，這一點倒不錯。”柏林IP觀察家提姆說，“關鍵在于，我們需要Avanci解釋，它們是如何得出這一價格的”。

紐約律師保羅提醒：“眾多處于陌生地帶的汽車企業(yè)正在處理這一棘手問題，汽車部件廠家處境尤其艱困。”

最近十年，市場競爭中鎩羽而歸的愛立信和諾基亞，挾旗下海量基礎專利，針對蘋果、三星、華為、小米等智能手機巨頭，在多國提起專利侵權訴訟，形成全球法律戰(zhàn)，曠日持久，全球手機巨頭負擔的律師費和懲罰性賠償，動輒數億美元。鑒于此，各國汽車廠商千方百計避免這類成本高昂的專利侵權訴訟。

猶他大學法學教授孔特雷拉斯指出：“顯而易見，通過Avanci專利池授權，雖有不小爭議，但比我們在手機市場上看到的法庭大戰(zhàn)，更為高效可取。”

2017年，寶馬公司成為第一家獲得Avanci許可證的汽車制造商。其他汽車制造商緊隨其后，包括吉利收購的瑞典沃爾沃和大眾旗下的保時捷和奧迪。之后，英國電信、黑莓、日本IP Bridge、中國移動、大唐、OPPO和TCL先后加盟。

通過Avanci，汽車制造商可以從諾基亞、愛立信和宏基等公司獲得2G/3G/4G技術的專利，用于從導航系統到自動駕駛的傳感器等各種用途。隨著雷諾、Stellantis集團和本田新加入專利池中，80%到85%的2G甚至更高的技術都納入平臺授權范圍。

不同于財大氣粗的汽車巨頭，眾多汽車零部件供應商，因為本小利薄，對Avanci的行徑感覺忍無可忍。這幾年，德、美、日等國出現多起針對Avanci惡意濫用標準必要專利（SEP）、構成壟斷的跨國官司，引發(fā)關注。

法庭大戰(zhàn)，汽車業(yè)不占優(yōu)勢

德國大陸公司，長期為戴姆勒公司提供使用蜂窩標準的零部件。不認可Avanci專利收費模式，戴姆勒要求大陸公司直接與其談判，搞定專利許可。對于這樣的“小蝦米”，高傲的Avanci先是拒絕打交道，后來干脆提出苛刻要求，一視同仁按照15美元一部的標準收費！

這是個什么概念呢？生產一臺模塊，賣給戴姆勒售價75多美元，專利費率占到不可思議的20%，這等于是在為Avanci打工，生產商自然接受不了。

2019 年大陸公司憤然起訴，指控 Avanci和諾基亞等專利許可方，濫用在標準必要專利領域的支配力，嚴重違反德國反壟斷法。

大陸公司與戴姆勒、法雷奧等聯手，向歐盟反壟斷監(jiān)管機構集體投訴與Avanci聯手的諾基亞專利收費問題，敦促歐盟制定一個有約束力的專利許可新框架。

“歐盟必須重視相關的反壟斷框架，否則與亞洲和美國市場的參與者相比，歐洲制造商將在未來的物聯網市場面臨極大的競爭劣勢。”面對起訴，卡西姆直言，Avanci寧愿直接與汽車制造商展開一對一談判，“授權無線通信專利與購買輪胎等傳統汽車零部件大相徑庭，這可是50多家全球公司創(chuàng)造的完整技術專利池。”

“物聯網產品制造商只需獲得Avanci平臺的單一許可，就可以依據FRAND（公平、合理、無歧視）條款，合法使用平臺上所有企業(yè)持有的相關無線專利，進入各國市場而不會引發(fā)知識產權爭端。”卡西姆還在叫屈。

德國《專利法》第139條第1款規(guī)定，任何違反第9條至第13條使用授權發(fā)明的人，會被被侵權人在多次遭受侵權風險的情況下要求采用禁令，也可在第一次遭受違法威脅的情況下采用所述禁令請求。

在德國，專利受到侵犯，法官多按照專利權人的訴求發(fā)布產品銷售禁令，威懾力極大。對于在德國擁有生產工廠或大量銷售的汽車制造商來說，專利禁令成為不容小覷的重大風險。

而德國專利訴訟，對于專利侵權和專利有效性問題，往往由不同的法院裁決，即雙重訴訟制度，程序也非常煩瑣復雜。

“無論報價是否依據FRAND條款提出，或者出現專利無效的情況下，德國的標準必要專利持有人都可以獲得法院針對汽車公司的銷售禁令。”歐洲公平標準聯盟秘書長埃夫利娜批評道。

官司的焦點在于，汽車行業(yè)是否要遵循手機行業(yè)SEP的許可模式，究竟是按整車模式收費，還是按照最小可售單元模塊的方式收費。華為選擇站在戴姆勒一邊，全力支持戴姆勒和大陸公司起訴。不久，華為移動支付就獲得了戴姆勒訂單。

德國杜塞爾多夫法院決定將此案提交歐盟法院，以審查這一棘手的問題。歐盟法院認為，諾基亞確實有權尋求針對戴姆勒侵犯專利相關懲罰，但法官也質疑——諾基亞是否有機會利用專利，濫用技術主導地位？

出于對廠商投入的鼓勵，歐盟確認了對核心專利持有者的“禁令救濟”保護，同時提出某些專利對當下的技術標準是否必不可少的問題，力圖減少相關專利使用的不必要爭論。

2019年年底，Avanci向美國司法部反壟斷局提交關于在2G/3G/4G建立聯合專利池的反壟斷審查請求。旗下標準必要專利的數量，讓汽車業(yè)避無所避。次年7月，美國司法部發(fā)出《商業(yè)審查意見函》，認為其設立聯合專利池的行為不違反美國反壟斷法。

尚方寶劍在手，Avanci越發(fā)肆無忌憚。

大陸公司同時在美國提起反壟斷訴訟，原告律師直言，Avanci拒絕向所有人發(fā)放許可證對汽車行業(yè)造成嚴重破壞。特斯拉和本田也表示，通過將許可費率建立在對“汽車連接價值”的主觀看法的基礎上，Avanci及其許可方大大抬高了許可成本。

2020年9月，得克薩斯州法官駁回起訴，法官判決：“Avanci是由有關汽車標準技術專利的專利權人所共同組成的專利授權池，其與汽車制造商而非零件制造商談判專利授權協議，不違反反壟斷法。專利所有者可以不違反反壟斷法，允許價格區(qū)別最大化其專利價值。”

今年6月21日，第五巡回上訴法院重新發(fā)布裁定，駁回大陸公司上訴。裁定結果依然認為，大陸公司不能對專利池平臺及其幾家授權方——諾基亞、Optis和夏普提出反壟斷索賠。

新裁決刪除了原裁定中的一些內容，包括用大量條款說明大陸公司在許可方與標準制定機構的合同中，不具備美國憲法第3條規(guī)定的第三方受益人資格，無權提起訴訟。因為其并非FRAND承諾的第三方受益人，沒有參與標準制定組織。

同時，Avanci也開始了其反攻。2019年，Avanci派出夏普、諾基亞、康文森在德國向戴姆勒發(fā)起訴訟。2021年，德國法院裁定戴姆勒侵權，禁止在德國銷售戴姆勒新車。戴姆勒不得不與夏普和康文森達成和解，簽訂雙邊許可協議。此后，整車許可模式在德國大行其道。2020年3月，夏普在東京對特斯拉日本子公司提起專利侵權訴訟，申請禁止進口部分電動汽車。

中國車企嚴陣以待

Avanci在德國、美國法庭先后擊敗戴姆勒和福特，一眾車企為之震驚。

“這是一個問題，專利所有者可以在德國施加足夠的壓力，讓他們簽署許可證。”柏林IP觀察家提姆指出。

不久，通用、菲亞特克萊斯勒、現代、豐田、本田等車企乖乖就范，簽署了許可協議。

有業(yè)內人士評說：“汽車市場太分散了，對于專利權人來說，與每個參與者進行談判不值得。”與擅長抱團的專利權人相比，分散狀態(tài)的專利實施人就像一盤散沙，聚不起來。不光聚不起來，還可能會被Avanci倒打一耙，被指責搞小團伙，違反反壟斷法。

專利池絕不是簡單的投入專利，就能自我運轉。融法律、技術、經濟、管理、政策、學術、媒體和政治等多種因素于一身的Avanci出招快準狠，與美國汽車巨無霸福特興訟，纏斗8個月，拿下最難纏的車企。

截至2022年3月，美國聯邦法院審理的Avanci旗下多位成員針對汽車生產商發(fā)起的專利訴訟高達20多件，涉案企業(yè)包括福特、豐田、大眾、梅賽德斯奔馳、特斯拉、路虎、尼桑等諸多全球大型汽車廠商。

新能源汽車翹楚，特斯拉有無屈服？2021年3月，Avanci發(fā)布官方消息，授權的汽車品牌已有16個，第16個是誰呢？

資料顯示，Avanci成員中的Conversant和Sisvel兩家公司，分別起訴特斯拉專利侵權。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撤回了對特斯拉的指控，知識產權權威媒體IAM主編猜測很有可能是特斯拉已與Avanci達成了專利許可協議。

2017年起，Sisvel向特斯拉發(fā)律師函和專利許可清單，一直沒有得到回應，2020年5月，正式提起專利訴訟，指控特斯拉Model S、Model 3、Model X等主力車型，侵犯其擁有的3G/4G通信技術的8項專利，這些專利原本分別屬于諾基亞、黑莓、LG和湯姆森公司所有，后被Sisvel收購。

自2018年起，Conversant就與特斯拉溝通，在協商無果的情況下，2020年2月在德國提起了專利訴訟，訴訟專利同樣是3G、4G/LTE的重要基礎技術。Conversant在2011年從諾基亞手中購買了2000件專利。

勢不可擋的Avanci搞定歐美日韓車企，又拿下特斯拉，勢必會向中國車企強勢收取專利費，邊打訴訟邊談許可費。

“在頂級的賽道里面，我們的認知局限了我們未來對很多事情的思考。汽車領域未來在全球范圍內將面臨嚴峻知識產權挑戰(zhàn)：專利訴訟在海外已經開始。”博泰董事長應宜倫憂心忡忡。

9月21日，Avanci與中國媒體召開線上溝通會，副總裁菲茲吉拉德證實：“是的，我們在中國設立辦公室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以市場規(guī)模來看，中國市場就是Avanci下一個重點進攻的目標。業(yè)界流傳，Avanci正與多家中國車企接觸。

近年來，中國車企發(fā)展迅猛。登陸日本市場剛兩個月，比亞迪就宣布全面進軍歐洲。上汽MG、五菱、一汽紅旗、東風嵐圖、北汽極狐、蔚來、小鵬、愛馳等紛紛進入歐洲市場。未來中國車企的SEP訴訟風險，只怕是不可不防！

9月中旬，中國《汽車行業(yè)標準必要專利許可指引（2022版）》出爐，提出利益平衡，公平、合理、無歧視，產業(yè)鏈任一環(huán)節(jié)均有資格獲得許可以及協商處理行業(yè)差異等四項核心原則，闡明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計算基數、許可費考慮因素、累積許可費率限制原則、合理選擇許可費計算方法等。

德國的情況也值得關注。2021年，幾大汽車巨頭成功游說議會修法，《專利法》第139條增加第4款，即禁令救濟例外：基于個案特殊情況，行使請求權會導致侵權人或第三方遭受不成比例的、且因專有權而不合理的困難，則排除請求。在此情況下，被侵權人可以要求相應補償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未來比亞迪在德國市場遇上麻煩，務必第一時間援引新法條自衛(wèi)。

“電動化是上半場，智能化是下半場！”比亞迪老總王傳福說。如何料敵機先，迎戰(zhàn)Avanci，考驗的是中國法律人和汽車業(y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