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花創世的社會文化生態考察

陶治強

安徽省淮南市博物館 考古部 淮南 232001

一、前言

元青花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是繼唐、宋青花瓷后中國青花瓷發展的第三個階段，是江西景德鎮窯制瓷工藝水平提升和革新的碩果。元青花在我國青花瓷發展史上占據重要的地位，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元青花“藍白”兩種顏色是蒙古族最喜愛的基本色，源于蒙古族祖先崇拜的孑遺。元青花是蒙古民族審美意識在瓷器生產中打下的時代烙印，從某種程度說，沒有元朝統治者的積極主張，便沒有元青花如此成功的問世，并深深影響著中國陶瓷的發展格局。有人說“元青花的創造是蒙古統治者將陶瓷藝術運用于社會生活的一次認知活動。”[1]元青花雄健酣暢、圓潤厚重、精巧工致、氣質高雅，其外形之美，又傳內心之格，妍質相滲，極具藝術魅力和審美情趣的民族瑰寶。元青花以精湛的技藝和獨妙的藝術特色征服了世界，一經問世，便廣受社會歡迎。

建國后，我國各地先后發出土了不少的元青花，這些元青花有的來自窖藏，有的來自墓葬，還有窯址。 窖藏類有：江蘇丹徒、北京市舊鼓樓大街、河北保定、江西高安、河北定興縣、內蒙古赤峰市、新疆霍城[2]；墓葬類有：安徽、江西、湖南、南京、吉林、江西、景德鎮、豐城縣、云南等地；窯址類有：景德鎮湖田窯、珠山官窯、落馬橋、吉安臨江窯。“浙江杭州至元十三年（1276年）鄭氏墓出土的三件元青花觀音塑像是我國發現有確切紀念且時間最早的元青花瓷。”[3]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在北京西絳胡同發現了大都一家經營景德鎮瓷器的店鋪。[4]元青花的根在中國，是中國陶瓷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

《中國陶瓷史》解釋：“青花，是指應用鈷料在瓷胎繪畫，然后罩上透明釉，在高溫下一次燒成，呈現藍色花紋的釉下彩瓷器。”[5]它要同時具備三個要素，首先是白胎與透明釉，其次是鈷藍產生的紋飾，再次熟練的繪畫技藝。

二、元青花是時代環境下的驚世之作

成熟的青花瓷在元代問世并大量外銷，是中國陶瓷工藝發展和世界歷史進程中的必然結果。任何事物的出現都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有機結合，內因和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元青花瓷是漢族文化、蒙古族文化和伊斯蘭文化相互融合的無上妙品，是世界人民審美文化影響下的藝術瑰寶。考察元青花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國陶瓷藝術傳統、民族信仰和社會生活觀念，認為它的出現離不開以下幾點因素。

1.青花瓷初始在唐代，河南鞏縣窯燒造了我國最早的青花瓷，青花料為波斯地區進口鈷藍料，唐青花的燒成溫度平均值是1250℃。宋代青花也有少量燒制，青花色料是含氧化錳很高的國產鈷土礦，其燒成溫度在1270℃。元代統治者崇白尚藍，吸收借鑒波斯藍彩陶和宋代青花燒制技術基礎上，成功研發了元代青花瓷。

2.元代窯爐形制改良高效，考古材料顯示其與“鎮式窯”類似，這種窯爐結構經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專家鑒定：“熱的利用率高，燒成溫度可達1350℃。”高溫環境下燒出的元青花胎土瓷化程度高，堅白硬朗。景德鎮元樞府窯的青花瓷燒成溫度在1280°C，燒結度好，而且青花發色藍艷鮮明。

3.海外貿易發達，繼續擴大對外經濟、文化交流。中外之間交流頻繁，貿易往來活躍，當時生產的大量優質青花瓷器出口很多，賣到了今天的伊朗、菲律賓等地。據汪大淵著《島夷志略》載，出口陶瓷器有“青白花碗”、“青白花器”、“青花白瓷器”、“青花盤、碗”、“花瓶”、“瓦盤和瓦罐”，明確指出青花瓷器的外銷為數不少。

4.景德鎮瓷都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陶瓷工藝和專業匠人，他們吃苦耐勞、刻苦鉆研，輩輩傳幫帶，促使景德鎮窯火越燒越旺，瓷藝水平越來越高。1980年景德鎮落馬橋遺址考古發掘出土3枚元青花照子。照子是瓷窯試驗用具，依據用途有許多種，試火的火照，試釉的釉照，試泥的泥照，還有試驗窯位的，試驗濃淡的，試驗品種變化等等。照子中出現“新”、“二新”、“新新”，說明窯工們在不斷摸索創新，即便一次試驗成功了，還要進行二次或者多次創新，不斷提高產品質量。在照子上寫有“杭州好藥”、“畫藥”、“畫料”、“新料”、“不練藥”、“止藥”、“藥權”等字樣，這些內容所指的是繪畫青花用的“青料”，即是鈷料。

5.元代文學藝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成為元青花藝術創作的精神家園和肥沃土壤。元雜劇題材廣泛，有反對封建官府、追求愛情婚姻自由、歷史故事等方面的內容，有不少是反映少數民族生活的，如《老回回探狐洞》。元代的詩歌，有風格豪邁的，有追求新異的，有揭示社會矛盾的，有反映百姓疾苦的。元代繪畫、書法成就突出，突破了南宋畫院形式主義習氣，形成揮灑淋漓的寫意派。元畫四家盛名赫赫，少數民族書畫家人才輩出。元代壁畫盛行，多描繪人物題材，其中三清殿《朝元圖》共畫金童玉女、星宿、力士人物286個，人物面形變化豐富，造型飽滿，表情生動，技法精湛。

6.伊斯蘭文化的融入。蒙元時期，正是大批回回人到中原的聚合時期。他們主要來自波斯、阿拉伯，回回人多為軍士、工匠和商人，少數達官顯貴。回族本藍色之族，回回人偏愛藍色是對東伊朗“波斯藍”文化留存。菲律賓、波斯、土耳其、印度都有崇尚藍色的文化。藍色是受到保護的，常常用來裝飾清真寺，伊朗伊斯法罕市的伊斯法罕皇家清真寺的穹窿頂裝飾，可以看到藍色，白色，綠色等顏色結合使用的伊斯蘭風格藝術。元青花對外貿易的出口地主要是喜歡藍色的國家和地區，尤其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地方，如伊朗，伊朗人熱愛藍色，習慣席地而坐，圍著一大盤飯菜就餐，元青花生產了許多尺寸巨大的青花盤，和伊朗等國家的民俗習慣關系密切，如國內現存最大的一件口徑達到97厘米，青花紋飾風格具有中國和伊斯蘭文化的雙重特性。元代青花瓷吸收了伊斯蘭裝飾藝術，如伊斯蘭植物紋、纏枝紋，幾何紋中常見的正六角形、八角形紋飾等，形成了具有伊斯蘭特點的中國特色的青花瓷藝術美。

三、社會生活與精湛技藝完美融合

元青花是科學與藝術的化身，在器物上呈現出多元化的時代特征。它不僅是元代社會日用器皿，還是元代對外貿易中的精美商品。實用性是其首要的必備的存在前提，用戶的精神訴求和審美賦予其上，水乳交融。元青花的出現是社會發展的產物，它的造型、材料、裝飾、審美、體量、用途等方面無不與時空中的元代社會構成一個整體。元青花是元代藝術個性的張揚、民族心理和審美取向的表達。青花高足碗、高足杯在元代比較流行，它們比較適宜元代的游牧生活，便于在席地而坐或騎馬時抓取和握拿。謝治認為高足與馬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似和關聯，存在著隱喻關系，《古代漢語大詞典》解釋“高足，可解釋為良馬、駿馬之意。”馬是蒙古民族重要的財富和交通工具，蒙古民族也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高足杯和高足碗能夠盛行，反映了蒙古民族的內心喜好和擇物觀念。

從元青花功能上講，可分為禮器、供器、明器和日常用品。從器型上看，有大、中、小三個類型。大型器物造型規整、形象俊美，紋樣豐富、裝飾繁縟；小件器物造型簡練、玲瓏輕巧、于精熟中見稚拙，寥寥數筆、構圖簡約。有人依據出土和傳世的青花瓷器特點，將其分為三個類型，1.在國內和東南亞發現的延祐型，元代青花瓷技藝正走向成熟，帶有一些原始性和初創性，青白釉，有時候呈現青黃色，國產青料，紋飾僅有植物紋，不見動物紋和人物紋，裝飾手法有線描、堆塑和刻劃，構圖簡單疏朗。2.至正型，元青花以至正型為典范，青花釉面為透明白釉，青料為進口的蘇麻離青料，發色藍艷有鐵褐斑，紋飾多樣，除植物紋外，還有動物紋和人物紋，裝飾技法有線描、堆塑、模印和刻畫，構圖繁密。3.元末型，釉色透明含青，有白釉、卵白、青白之分。青料有進口青料和國產青料。進口青料一般覆蓋透明白釉，國產青料覆蓋卵白釉和青白釉。裝飾手法：卵白釉國產青料紋樣以白描性質的簡筆花卉紋為主，青白釉國產青料紋樣采用勾勒點染或簡筆白描畫法。

元青花胎骨采用“二元配方”，改變單一的“瓷石”骨架。一元配方中鋁含量少，燒結溫度在1200oC，易變形癱軟，大器燒成率低。“二元配方”采用麻倉土和優質瓷石的混合配方，提高了Al2O3含量，燒結溫度能達到1700 oC左右。這樣，青花瓷器尺寸變大，胎體瓷瓷化程度高，胎白堅固，景德鎮窯燒出了直徑近60厘米的大盤和高達70厘米的大瓶。元青花坯體橫向接胎，器物內壁見有指印和接胎痕。成型工藝有拉坯、雕塑、捏制、模印等手法。

梅瓶的口多見上小下大的梯形口。器物底足大多是圈足，少見平底足和玉璧底。除玉壺春瓶和20厘米口徑大碗外，底多不施釉，有的底足中心有乳突，有旋線紋。圈足處理粗糙，圈足尖斜削，底足有粘砂現象。底足和口邊無釉處常見火石紅，火石紅顏色有的明顯、有的淺淡，變化自然。器底顏色有土黃色、磚紅色、土色等，底足上有流釉斑和裂隙，有時可見深漩渦e紋。

元青花瑩潤肥厚，蒼翠素雅。施釉工藝有浸、涮、淋、沾等。在坯體上覆蓋一層透明釉，釉色大多是白中閃青，釉面玻璃質感強，有開片和蛤蜊光。氣泡密集，包液粘稠。氣泡有大有小，大氣泡稀少，小氣泡密集。釉面上有土沁、開片，氣泡老化有包漿，顏色呈灰色或淡黃灰色，有的氣泡破裂死亡。釉層中有縮釉點、棕眼和橘皮紋。

釉下青花曼妙魔幻，藍中泛紫、藍中泛綠、藍中發褐、藍中泛灰，綺麗瑰異，捉摸不定。青白相映、幽靚艷麗，極具藝術魅力和視覺張力，以青色主打的“青花世界”，成為世人矚目的“國瓷天香”，彩瓷園中最亮的藍精靈。

四、 寄情暢神 文化使然

元青花是物質、科技與藝術的完美結合，它是在一定的歷史壞境下出現的新事物，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元朝是由蒙古民族統治的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社會意識滲透在社會的各個方面。蒙古民族擁有崇白尚藍的民族心理，在這一審美理念和色彩崇拜的影響下，創燒了成熟的青花瓷。《史集》[6]中記敘蒙古人的先人“孛而帖赤那“和他的夫人“豁埃馬蘭勒，”“孛而帖”意為蒼色即蒼藍色，“赤那”意為狼，“豁埃”意為慘白色，“馬蘭勒”意為鹿。因此，藍和白色成為蒙古人喜愛的顏色。”這就是創造元青花的兩種基礎顏色。元時，馬可波羅在中國看到每逢新年，元人舉國衣白，四方貢獻白色織物，白色馬匹，人們互相贈白色禮品，以為祝福。在《元史》宮廷儀典里，有許多記錄藍色織物使用的情況。

元青花瓷的裝飾也受到中亞、西亞金銀制品風格的影響。西亞民族與蒙古族習慣在在氈毯上席地而坐及飲食，相似的生活習慣，催生了元青花大罐、大盤、高足杯（碗）、扁壺等器形的產生。

漢文化是先進的民族文化，內涵豐富，高度繁榮。從元青花裝飾題材看，菊花、牡丹、松竹梅和陶淵明愛菊、司馬光砸缸、蒙恬將軍、三顧茅廬、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繪畫內容和故事情節，都是源于漢族傳統文化。元瓷采用“官搭民燒”，多由漢人按照市場需求，制作加工，然后繪畫，裝燒。元青花是在漢文化滲透下，主要有漢人生產的工藝品。

蒙古族長期生活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青色世界長期的潛移默化；藍天、白云和白色的蒙古包，已成了蒙古人走千走萬都難以忘卻的美好畫面。最美還是故鄉的云，最動人的還是青草地。長期生活在蒙古草原的人們，把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統一轉移到了元青花瓷器創作當中，成就了“藍天白云”般的廣闊意境佳作，豐富了蒙古民族的物質文明和精神世界，隨著絲綢之路的延續和蒙古民族的鐵蹄縱橫，也把這種美好的畫面推向了世界各地，深受伊斯蘭世界的喜愛。

“天人合一”的道家哲學思想，強調人與自然在本質上是相通的，一切人事均應順乎自然規律，達到人與自然和諧。在元青花的青、白色彩組合、元青花里融進的的動植物紋飾、云紋、人物故事圖將“天人合一”精神有意無意地由抽象思維轉化為具象并延伸至造物裝飾上來，這既是“技”與“藝”的融合，更是“道”與“器”的統一。“技以載道”將對自然的感知與思想情感賦予元青花中，使人性融于自然，而自然也融入人的創作中。其實，元青花是最接近自然、最能賦形自然、表達自然的，是人與自然交融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