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歐鎳克”提議遇冷

江瑋

電動汽車市場炙手可熱，電池原料也水漲船高。

作為生產電動汽車電池的關鍵金屬，鎳如今成為電動汽車廠商趨之若鶩的對象。電池原材料咨詢公司基準礦物情報預計，到2030年電池行業對鎳的需求將從2020年的13.9萬噸升至140萬噸，占鎳需求總量的30%。

全球最大鎳生產國印度尼西亞正在計劃成立一個卡特爾來管理鎳的供應，它將與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也稱“歐佩克”）發揮相似的功能。

美國地質調查局的數據顯示，印尼和澳大利亞擁有世界上最多的鎳儲藏量，分別在2100萬噸左右。但鎳產量最多的國家是印尼、菲律賓和俄羅斯。在2021年全球鎳供應中有39%來自印尼，菲律賓占比為12.8%，俄羅斯為11%，之后是新喀里多尼亞、澳大利亞和加拿大。

“印尼將成為未來幾年鎳產量的最大增長來源。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鎳生產商，印尼占據了全球38%的精煉鎳供應，但只有很少一部分用于電動汽車電池供應鏈。”荷蘭國際集團（ING）大宗商品策略師埃娃·曼泰對《財經》記者表示。

她表示，“歐鎳克”的提議強調了鎳在能源轉型中的重要性，但這一提議想要成為現實并不容易。

作為曾經的歐佩克成員，盡管印尼曾在2009年和2016年兩次退出這一組織，但現在印尼政府認為一個類似于歐佩克的組織將對印尼有利，可以促進與其他鎳生產商的協調。

通過此舉，印尼在理論上可以對鎳價有更大的話語權。盡管對鎳的需求前景旺盛，但在倫敦金屬交易所鎳價處于非常波動的狀態。年初俄烏沖突爆發之后，鎳價急劇上升，一度導致倫敦金屬交易所叫停交易，但此后鎳價又急速下跌。

印尼投資部長巴赫利爾近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確實看到了創建歐佩克來管理石油貿易的好處，這樣能確保潛在投資和消費者的可預測性。印尼正在研究是否可能就我們擁有的礦物，包括鎳、鈷和錳，創立一個類似的治理結構。”

歐佩克由伊朗、伊拉克、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委內瑞拉五國在1960年9月的巴格達會議上創建，目前共有13個成員。在62年的歷史里，歐佩克在全球石油市場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但隨著全球對石油的需求即將達峰，歐佩克的地位將逐漸式微，而擁有相關金屬和礦物質儲備的國家在清潔能源轉型過程中影響力上升。

國際能源署在2021年的一份報告中寫道：“向清潔能源的轉型意味著從燃料密集型系統向材料密集型系統的轉變。相比傳統汽車，電動汽車所需的礦物質是前者的6倍多。”這份報告還預計，到2040年，電動汽車和電池儲存系統將取代不銹鋼產業成為鎳的最大終端客戶。目前不銹鋼仍占據了全球鎳消費大約70%的比例，來自電池行業的需求目前雖然僅占5%的份額，但后者增長迅速。

作為鎳生產大國，印尼無疑將在這場清潔能源轉型中發揮關鍵作用。 特斯拉首席執行官埃隆·馬斯克曾在2020年的一則推文中寫道：“鎳是生產大容量、長續航電池面臨的最大挑戰！”

“考慮到在3月發生的歷史性軋空和交易暫停之后，大部分投資者已經離開了鎳行業，鎳價的更大可預測性會讓投資者重新回到市場，從而使印尼和其他生產國受益。”標普全球市場財智大宗商品資深分析師杰森·薩珀對《財經》記者表示。

然而復制歐佩克并非易事。與石油不同，印尼的礦產開采掌握在不同的私營企業手中。在歐佩克成員中，沙特、俄羅斯和阿聯酋的石油公司主要歸國有，而諸如尼日利亞這樣的國家則規定政府有權要求私營公司減產或者增產。

2022年9月1日，位于印尼東南蘇拉威西省的一家鎳冶煉廠。圖/法新

在薩珀看來，“歐鎳克”的想法很難實現，因為與歐佩克國家不同的是，主要的鎳生產商都是私營企業。

曼泰也指出，在歐佩克成員中，石油公司主要為國有，而印尼并沒有一個國有實體來控制鎳的生產，來自中國的青山控股集團和巴西的淡水河谷是兩大主要生產商。“和石油相比，鎳的生產更加碎片化”。

此外，鎳資源國家政治體制和市場條件不同，不太可能找到成立類似歐佩克組織的共同基礎和利益。

鎳是一種銀白色金屬，有“工業維生素”之稱。按照礦石性質，鎳礦分為紅土鎳礦和硫化鎳礦，兩者儲量比例分別為60%和40%。紅土鎳礦主要分布在印尼、菲律賓、巴西和古巴等低緯度地區，硫化鎳礦則集中位于俄羅斯、加拿大、澳大利亞、南非等中高緯度地區。中國雖然是全球最大的鎳消費國，但鎳的儲量較少，僅占全球儲量的3％。

相較于硫化鎳，紅土鎳通常品位較低，雖然開采成本低，但冶煉成本高，排放量也更高。出于對環境問題的擔心，美國和印尼的環境組織曾在2022年7月發表公開信，呼吁馬斯克和特斯拉的股東終止對印尼鎳產業的投資計劃。

按照產品性質，鎳分為一級鎳和二級鎳。一級鎳純度接近100%，可以用于制造電動汽車電池；二級鎳的含鎳量通常在15%以下，主要用于不銹鋼生產。

國際能源署在2022年的一份報告中指出，盡管印尼生產了全球40%的鎳，但只有少數用于電動汽車供應鏈。一級鎳的最大供應商是俄羅斯、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其中俄羅斯占據了全球市場20%的供應。

作為2022年二十國峰會的主席國，印尼在2022年11月舉行的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與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就組建“歐鎳佩”展開了討論。

印尼投資部長巴赫利爾在一份聲明中說：“通過這樣的協作，我們希望所有鎳生產國可以平等地從一個為鎳帶來附加值的組織受益。”他表示，成立這樣的聯盟將有助于協調政府政策，推動下游產業的發展。

加拿大是世界上主要礦業國之一，鎳產量位居世界第六，2020年的鎳產量占全球份額的6.7%。在上世紀60年代，加拿大曾以絕對優勢承包了世界上80%的鎳產量。但加拿大無意加入“歐鎳克”。加拿大貿易部長伍鳳儀表示：“這是印尼向我們提的建議，但我們看待這一模式的角度與他們不同。”

加拿大鎳業公司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馬克·塞爾比多年以來一直堅信，隨著鎳礦生產的集中化，一個類似于歐佩克的卡特爾組織將不可避免。但他不認為加拿大會成為“歐鎳克”的一員。

從2019年開始，塞爾比預測會有“歐鎳克”的出現，這一組織將由排名前三的鎳生產國印尼、菲律賓和俄羅斯組成。這三個國家在2021年貢獻了世界上鎳產量的60%，而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在頂峰時也只占據世界產量的54%。

塞爾比認為，通過對供應進行管理可以抬高鎳的價格，所有生產商都將從中受益，但加拿大的鎳生產商更希望提供差異化，即更加清潔和純度更高的鎳產品。

“加拿大一直在推銷鎳產品的綠色性，而印尼的鎳生產仍嚴重依賴于煤電。考慮到電動汽車在全球經濟綠色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兩者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薩珀說。與印尼相比，加拿大的鎳生產具有相對較低的碳足跡，而這正是電動汽車生產商尋求低碳供應鏈的重要一環。行業人士認為，加入“歐鎳克”會使加拿大失去自己的優勢。

美國2022年通過的《通脹削減法案》給予電動汽車消費者最高7500美元的稅收減免，但前提之一是電池關鍵原材料有40%要在美國或者與美國簽訂自由貿易協定的國家生產。由于美國和印尼之間尚未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加拿大鎳生產商在美國市場擁有比印尼更大的優勢。

“作為世界上第三大的一級鎳生產者，加拿大已經表示不太可能加入這樣的組織。加拿大可能視印尼為競爭者。因為兩國都生產鎳中間品，通過加工可以成為硫酸鎳，這是電動汽車鋰電池的核心材料。”薩珀說。

澳大利亞礦業委員會首席執行官塔尼亞·康斯特布爾也表示，雖然各國合作解決關鍵礦物的供應問題非常有用，但該委員會不會支持形成限制供應的聯盟。美國地質調查局的數據顯示，澳大利亞2021年的鎳產量為16萬噸。

印尼是全球紅土鎳礦儲量和產量最豐富的國家，在2021年的鎳產量達到100萬噸，占據全球產量超過三分之一的份額。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印尼以出口鎳礦石原料為主，產品附加值低。

為了提升礦產品的附加值，印尼在2014年曾禁止鎳礦石出口，強制要求礦業企業在印尼設立冶煉廠。這一禁令在2017年有條件放松，但2020年印尼再次禁止以原材料的形式出口鎳礦石，希望能帶來更多對鎳礦石下游產業的投資。

這一決定引發爭議，歐盟于2019年11月向世界貿易組織提起訴訟，認為印尼的禁令傷害了不銹鋼產業。2022年11月，世貿組織專家組裁定歐盟勝訴，認為印尼無論是禁止鎳出口還是要求在國內加工鎳礦石都違背了全球貿易規則。印尼總統佐科對此回應稱，世貿組織的裁定不會使印尼放棄在國內加工原材料的努力。

12月12日，印尼就世貿組織的裁決結果正式發起上訴。印尼投資部長巴赫利爾表示為了提高產品附加值，發展下游產業是沒有商量余地的選擇。在佐科提出的促進印尼經濟增長的三個戰略中，發展下游產業是其中之一。

印尼的出口禁令雖然引起爭議，但在事實上給印尼鎳加工業帶來了更多外國投資。在外國投資者的幫助下，印尼下游加工產能得到迅速發展。根據國際能源署的一份報告，中國企業對印尼鎳供應鏈的投資已經達到300億美元，其中尤以青山控股集團在莫羅瓦利和緯達貝工業園的投資為代表。此外，巴西礦業巨頭淡水河谷也是印尼鎳礦的主要生產者。

印尼官員在2022年8月透露，特斯拉已經與印尼的鎳加工公司簽署為期五年的合同，采購兩種用于鋰電池生產的產品。

目前印尼在提供電池級鎳方面仍處于初級階段，想要生產電動汽車電池材料仍需進一步的加工技術和設備。曼泰指出，印尼占據了全球鎳儲量的四分之一，但大部分產品是低純度的，主要用于生產不銹鋼。“印尼提供的主要是二級鎳，生產一級鎳的能力還處于初期，想要把鎳變成電池原料還需要更多的加工設備”。

但印尼還有更大的野心，這個東南亞國家試圖構建一個電動汽車生態系統，而不僅局限于電池生產。

2022年3月，韓國現代汽車在印尼的首家整車廠正式投產。佐科在出席揭幕儀式時說：“我們需要成為電動汽車行業全球供應鏈的關鍵參與者。”為了鼓勵在印尼國內發展電動汽車全供應鏈，印尼還計劃對出口的鎳中間產品征收出口稅。

如果成立“歐鎳克”的提議得以實現，印尼將進一步鞏固其在鎳產業鏈中的地位。

不僅是印尼，南美的阿根廷、玻利維亞和智利這三個鋰資源大國也在計劃成立一個鋰業卡特爾。

“這些國家都希望在關鍵電池金屬市場發揮更大作用和更大影響力，最大化地從它們的資源基礎中受益，這和歐佩克成員是相似的。”標普全球市場財智大宗商品資深分析師虞靜逸對《財經》記者表示。

但和“歐鎳克”一樣，“歐鋰克”也很難成為現實。虞靜逸指出，鋰資源基礎是非常多元和豐富的，挑戰在于如何生產這些資源，這些專業技術都掌握在私人公司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