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聰正

哲學家,2022年10月8日去世,享年75歲
2022年10月8日,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逝世,享年75歲。
1947年,拉圖爾出生于法國伯恩。哲學是拉圖爾最初的學術興趣所在。后來,當拉圖爾在非洲服兵役時,他對人類學產生了興趣,并開始憧憬一種人類學家式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研究。20世紀70年代,憑借與他人合著的《實驗室生活》一書,拉圖爾開啟了自己充滿創見同時也屢受爭議的學術之旅。20世紀80年代,拉圖爾加盟法國巴黎國家高等礦業學校的社會學與創新中心,成為科學知識社會學“巴黎學派”的中堅人物和“行動者網絡理論”的重要旗手。新千年,拉圖爾先是轉戰巴黎政治大學組織社會學研究中心,后來又擔任巴黎政治大學媒體實驗室負責人。大致從這時起,拉圖爾開始關心人類及其科技活動對自然生態的深刻影響,并保持這一思想姿態直至去世。
20世紀70年代末,拉圖爾和英國社會學家史蒂夫·伍爾加一起,對神經內分泌學實驗室沙克研究所中的科研人員進行了一次為期兩年的特殊田野調研。通過對科學家們的工作以及實驗室運轉中的各個環節進行細致入微的觀察,拉圖爾總結出了一條全新的闡釋路徑,來重新理解科學事實的建構過程。這次研究的成果在拉圖爾和伍爾加合著的《實驗室生活》一書中得到了首次表述。在拉圖爾看來,科學事實并不全然來自于科研人員的頭腦之中,而是從一次又一次(很可能是失敗的)實驗結果中、從漫長的討論與比對中逐漸顯現出來。更重要的是,這些從冗雜的實驗室工作中逐漸成形的科學事實,還需要受到社會與政治層面諸多因素的影響與考驗,唯有通過了后者的嚴格拷問,科學事實才能夠在真正意義上得到建構,并被擺放到大眾面前。
拉圖爾圍繞科學事實的建構過程所作的研究為他帶來了極大的聲譽,《實驗室生活》一書也成為新興學術領域“科技社會研究”的奠基作品之一。但是,拉圖爾關于科學事實的一系列論斷也為他招來大量爭議、批評與誤讀。因為強調科學事實建構過程中諸多非科學因素的重要性,拉圖爾常被人們誤認為是相對主義者或反科學論者。面對這些指控,拉圖爾表示,他的研究并非要試圖撼動科學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基石,而是要讓人們更好地理解科學作為一種智識生產的動態生成過程。科學不只是一系列既定的事實或定理,而且也是一個不斷發展、自我更新、自我修正的過程。
“行動者網絡理論”可以說是拉圖爾早期實驗室研究成果的升級完善版本。按照這一理論,科學的建構過程呈現一種“網絡狀”的特征,作為科學研究主體的科研人員構成行動者,而各式各樣的社會條件和智識狀態則構成了影響科學發展的“網絡”。“行動者網絡理論”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在“法國巴黎國家高等礦業學校的社會學與創新中心”被提出。1982年起,拉圖爾到CSI任職,開始圍繞行動者網絡理論進行著述,并逐漸成為該理論影響最為廣泛的宣傳者。
行動者網絡理論同樣表達出拉圖爾關于科學作為一個生成過程而非既定結果的理解。在拉圖爾看來,科學本身是一個過程,它由一系列實驗、觀察、討論和制造等行動所組成,而這一過程的階段性成果(某一科學事實)的產生,又必須以許多其他行動者的承認為基礎。科學家必須說服他的同仁相信他手頭的科學工作是值得為之付出努力的,并試圖讓更多的科學界同仁們認可其成果;在學術圈之外,他也必須向政府部門論證,他的工作沒有公害,反倒能夠造福國家和大眾;他必須讓投資者和大公司相信,他的科學工作有利可圖、值得投資;他還要使大眾了解,這一科學成果值得信賴,其轉化出的產品值得人們為之消費。因此,一個科學成果(科學事實)的產生,乃是眾多如網絡般彼此關聯著的行動者們共同努力、相互協商的結果。每一個行動者都為科學事實的建構貢獻出一份力量。由此觀之,科學事實已不再是科學家等少數專業人士的專利,而成為了一個多邊、開源的敞開領域。
但是,這樣一種理論是否意味著科學不再觸碰真理,而是成了一個“眾口鑠金”的過程?這是否又把拉圖爾推向了事實相對主義者那里?在經歷了《實驗室生活》的一系列批評之后,拉圖爾決心為科學的結果尋找一個最終的裁判,唯有通過這個終極裁判的裁決,一項科學判斷才有資格成為科學事實。
在《科學在行動》一書中,拉圖爾提出了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超對稱關系理論。借此,拉圖爾擴展了他關于科學中“行動者”的理解。科學不再是人類這種行動者的專屬物,而是人類與非人類這兩種行動者之間互動的結果。人類與自然既相互依賴,又相互打量、相互協商。科學以自然或非人類之物為觀察和改造的對象,同時也把后者邀請為自己的見證者與評判人。科學必須顧及自身對自然帶來的諸多變化,并根據后者的“反饋”來矯正自己的行為。科學不僅需要考慮自己之于人類社會的價值與意義,同時還要把其對于自然的影響納入對科學的自我評價系統之中。拉圖爾不再把科學家理解為推動科學史乃至世界歷史前進的主導力量,相反,規定著科學家成功與否、科學史如何進步的恰恰是那些潛藏在自然中的關鍵性非人類因素。
這種從人類向非人類、從有機行動者向無機行動者的視角轉變,呼應著拉圖爾整個學術視野的大幅度調整。他敏銳地注意到,迫切需要被人們關注的并不只有少數非人類存在物,現代人類文明與科技正在對作為自然之整體的地球造成不可挽回的戕害。以此為契機,拉圖爾開始關注作為有機整體、各部分彼此密切關聯的地球生態系統,及其與人類活動尤其是技術活動之間的張力關系。在《面向蓋婭》一書中,拉圖爾借用古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蓋婭對“大地”“地球”乃至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象征意義,闡述了一種能夠對自然環境承擔起責任的新型科學觀,并嘗試正面人類當下所遭遇的種種生態危機。
事實上,拉圖爾科學技術之思中的環境倫理維度并非一個孤立的思想轉向,而是與他數十年的哲學思考融貫在一起。拉圖爾對地球當下境況與未來命途的憂思與追索,與他關于“現代性問題”的反思密切相關。
與20世紀許多哲學家、思想家一樣,拉圖爾將困擾當今人類社會的諸多“現代性問題”的根源歸結到西方哲學傳統中的二元論上。在拉圖爾看來,從水體污染、新型致命病毒、臭氧層空洞等威脅人類生存的生態環境危機,到科學技術對政治生活、人性、倫理與道德等的操縱與背離,這些問題的背后無不隱藏著二元對立思維的深刻影響。二元對立不僅意味著主體與客體之間個體性的對立,同時也指向著社會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總體性的深度割裂。在拉圖爾看來,無論是人們慣常稱謂的社會、文化還是人類,都指向著傳統二元論中主體的一元,它被人們習慣性地理解為一種對自然界施動的、加以改變、利用和重塑的能動力量。而與之對立的則是“物”或曰“非人類”的集合,是眾多在傳統主客二元系統中處于被動和被塑造地位的客體一元。站在科學技術的環境倫理視角來看,全部現代性問題都可以被歸結為這種整體層面上的主-客、人類-非人類之間的根本對立上。無論是單子性的個人,還是群體性的社會,都作為一個不斷向外部、向自然施加影響的主體,改變著非人類的存在樣態。
拉圖爾并非沒有意識到他的前輩哲人們早已對西方形而上學傳統中的二元對立思維作出了種種批判與回應。但在他看來,人們對二元論的批判、對對立二元的彌合都難稱成功。那些試圖批判并解決二元對立問題,并以彌合主客體為最終目標的人們,要么對主體失之偏袒,要么側重于客體的維度,到頭來都只是拉近了二元之間的距離,卻沒有真正令二元化為一體。
那么,究竟如何克服現代性問題及其二元論根基?拉圖爾給出的辦法是對現代性進行根本性的重置。必須從根本上打破現代性的思維方式,在思想和觀念的源頭上反思二元論。概言之,這種重置意味著從“我自己”亦即主體、人類這一方入手,通過改變我們對作為人類-非人類有機整體的世界的慣常認識,進而主動地改變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關系,真正修復破碎的世界二元。要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對具有現代性色彩的語詞與概念進行重置。這并非腐儒式的咬文爵字,其目的乃是要通過改變概念和語詞,進而改變人的思維,并最終重塑思維者的行動。基于這一意圖,拉圖爾進行了一系列大膽嘗試。例如,以“擬客體”概念取代傳統二元論中的主體或客體概念,由此凸顯無論是人還是非人,都在現代世界中處于相互塑造、相互混合的復雜狀態之中。又如,以包含了人類與非人類兩種不同屬性存在物的“集體”概念,置換傳統中凝固于主體一元之中的“社會”概念。同理,前文提到的以“蓋婭”之名指代自然或地球,其中也包含著類似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