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湖北/麥浪聞鶯

天啟元年（1621年）四月，年已七旬的鄒元標再次奉旨回京，被征召為大理寺卿。等他風塵仆仆地趕到京城，家還沒安頓好，又被朝廷擢升為吏部左侍郎了。

真是天恩浩蕩，圣眷濃厚啊！好友左光斗、王德完等人聞聽喜訊后，高興得手舞足蹈，說什么也要在醉仙樓擺一桌，為鄒元標接風洗塵，以示慶賀。

這也難怪。自萬歷十八年（1590年）起，他們已30年未見面了。

那晚，鄒元標雖然拖著病腿而來，但說話依然幽默風趣：“不好意思，讓諸位破費了。我乃一鄉野村夫，向來以粗茶淡飯度日，沒想到今天還能吃上這等席面喲。”說著挽起袖子，夾住烤鴨片就往嘴里填，引來眾人一陣大笑。

左光斗也跟著笑，笑著笑著，眼窩竟盈滿了淚水——

鄒元標是江西吉水縣人，自幼就有神童之稱，九歲時便通曉五經六義。他雖學富五車，但為人忠直，敢于直言抨擊時弊，因此沒少遭罪：萬歷五年，因積極參與反對首輔張居正“奪情治事”，他被廷杖80流放到貴州都勻衛，一待就是6年。后來直到張居正去世，他才被召回到吏部任給事中，又因多次諫言改革吏治時弊，再次被貶南京，任吏部員外郎。再后來，因看不慣朝中激烈的朋黨紛爭，他索性稱病回家專心治學，這一走就是30年。世事浮沉，個中滋味，怎一個苦字了得。

于是，左光斗說：“別看鄒兄年事已高，可依然還是這般率真灑脫啊！今晚，我們就來個一醉方休吧……”

一時間觥籌交錯，美酒流香，氣氛融洽極了。

其間，鄒元標突然拱手施禮請教說：“我久居鄉下，一直是耕讀并重的，方知百姓生計之艱哪。此番回京，從九江再轉京杭大運河北上，一路見車船稀少，田地荒蕪，路有餓殍。我就想啊，都過去四十多年了，怎么現在反倒沒有萬歷朝張居正主政時的勃勃生機呢？”

眾皆默然，各自喝起悶酒來。

末了，還是左光斗率先打破沉默：“張居正任宰相輔佐年幼的萬歷的十年，他大力推行‘一條鞭法’，府倉粟米可支十余年，國庫積金至四百余萬。他大膽啟用戚繼光、李成梁等一批名將，戍邊平叛，邊境遂安。他采取‘考成法’評價各級官吏，政令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唉，不說也罷。”

王德完聽了，也接口說：“張閣老去世后，朝野內外的一些人看到了翻盤的機會，便開始瘋狂地詆毀他推行的改革新政。萬歲爺扛不過，便以蔑視皇權、擅權亂政等罪名，下詔剝奪已去世兩年多的張閣老的一切尊榮，還派人抄了他的家。如此，好權趨利之徒便愈加放肆，明爭暗斗，相互攻訐，鬧騰得朝野上下一片烏煙瘴氣！悲哉……”

鄒元標就冷了臉，激憤難抑：“既如此，那我就再上一道奏疏，請當今圣上為張閣老平反昭雪，并力陳繼續改革之利，以盡掃天下頹廢之氣！”

左光斗聽得心驚：“鄒兄啊，難道你忘了，張閣老曾打過你80廷杖嗎？”

那還是萬歷五年間的事了。那年九月，內閣首輔張居正的父親去世了。依大明祖制，張居正應向圣上辭官，回家丁憂守孝27個月，以盡人子之責。此時，張居正正致力推行“萬歷新政”，他擔心自己一旦離開，剛鋪開的各項改革，很可能會就此夭折。為此，他就向圣上奏請，要奪情治事，繼續推進改革。朝中的吳中行、趙用賢等人早就對“萬歷新政”恨之入骨，見此便一齊發難，極力污蔑張居正，說他這是貪戀權位，別有用心。為封堵眾人之口，張居正便對吳中行等人施以廷杖，其中吳中行被醫官救治時，“去除腐肉十數碗”。一時間，大臣們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多言。

那時，26歲的鄒元標以進士身，正在刑部見習政務。他也很激進，上奏折道：誰不知，人只有恪守仁義禮智信，才能稱其為人。可是，首輔的父母活著時，他不去照顧；現在死了，他竟不回去奔喪，還自吹為非常之人。不盡孝，何來忠君？簡直是豬狗不如的禽獸！

張居正看完，臉都白了，當即賞了鄒元標80大板，把他的右腿打斷了，還把他發配到了荒蠻的都勻衛……

“我當然沒忘，那讓我終生受辱的80大板！”鄒元標霍然起身，“可正因為如此，我才要為張閣老上書申冤，鳴不平。”

“你，你當年痛罵他，現在卻又要為他說話。這，難道不是首鼠兩端嗎？”王德完冷眼相譏，“恕我直言，你早已沒了往日那種令我敬慕的氣魄了……”

“不！想我鄒元標，也算是沉浮大半生，閱人歷事無數吧。可是，只有到了今天，我才真正體會到，張閣老當年是何等的不易！你看，風聞言事，氣度超絕，是言官的事。張閣老呢，一直關心的是國家大局，以及天下大計……”

說著，鄒元標竟面朝荊州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張閣老的志向、格局、氣度，我只有仰望的份兒。現在，我是在向過去的自己認錯，與先前的恩怨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