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 生

◎ 龔 靜

去做核磁共振檢查，時間尚早，候檢室里人多，就坐到外邊等。座位面對著兩間屋子，一間是出入院辦理室，一間是重癥心衰病室。來了一個拖著帆布行李車的白發(fā)老太太，七十有余八十不到的樣子，手里還提著四包紙尿片。她摁了重癥室的門鈴，綠衣護(hù)工出來，接過紙尿片，老太太問：“某某床的情況還好吧？”護(hù)工說：“待會兒醫(yī)生會出來跟你說的。你在外面坐一會兒吧。”老太太默默拉過行李車，在邊上椅子坐下。片刻后，出來一個年輕護(hù)士：“某某床家屬在嗎？”老太太馬上站起身。護(hù)士坐過來。老太太問：“他現(xiàn)在意識清楚嗎？”“清楚的。”“吃東西嗎？”“現(xiàn)在不能吃東西，我們會輸液的。”“唉，”老太太嘆息，“這幾天天氣這么熱，叫他不要做不要做他偏要做，結(jié)果你看……”女護(hù)士安慰了幾句。“我們會隨時跟你溝通的，現(xiàn)在的情況呢，生命體征是穩(wěn)定的。”老太太垂頭不語。護(hù)士繼續(xù)一邊看本子一邊跟老太太說，又記錄著。“我們會隨時跟你聯(lián)系的。”老太太連聲：“好的好的，謝謝你們。”護(hù)士進(jìn)去后，老太太又默默地坐了幾分鐘，才緩緩起身，拉著帆布行李車，弓著身子，慢慢離開。行李車該是她平時買菜用的吧。這時住院部出來一對年輕夫妻，提著一個嬰兒籃，里頭躺著一個小小的如貓咪般的嬰兒，大概是剛出院吧。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腦海不由浮現(xiàn)出一頁頁養(yǎng)大一個嬰孩的時空圖冊。一個生命，出生、長大，出院、入院，這樣的過程，也許還會經(jīng)歷不少吧。小小的一個嬰兒，生命開始，然后到了垂垂老矣，也許能平安地離去，但也許就好比剛才那位老太太揪心著的老伴兒，要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掙扎。

從核磁共振檢查床上爬起來還要請家人幫助，頭暈?zāi)垦５模驗閾u搖欲墜的頸椎不堪重負(fù)，強(qiáng)烈抗議。想起春夏的那幾個月，每天寫幾幅毛筆字后下樓做核酸，下午還會再記錄一些所見所聞。如是從早春到夏天，到高溫酷暑，兼之時有各種塊壘消耗元氣，本來就傷痕累累的頸椎終于被壓垮了。四處求醫(yī)問藥，連中醫(yī)針灸的醫(yī)生也覺得保守治療不是很有把握。整日頭暈而至人搖搖晃晃的狀態(tài)。不過我暫時還是不想去在中樞神經(jīng)上動刀子，想著既然曉得病因，那就大道至簡，放下諸種事務(wù)，最是不能生氣，躺平為首。

等待檢查時，鄰座一位七十歲左右的上海阿姨，說她前幾個月骨折，躺在床上幾個月呢，下地路都不會走了，就拼命鍛煉呀，現(xiàn)在好多了。“那你哪里不舒服又要來拍核磁了？”“頭不舒服呀，還是來查一查。”阿姨就在我后一位，看到我掙扎爬起來的樣子，還來攙我一把。

曾經(jīng)畫過幾幅蓮花圖。我喜歡畫蓮花半開的樣子，花若全開，也就接近凋零了，不過蓮蓬出生也化解了花凋的惆悵，就算枯萎的蓮葉也是好的，這倒是一個生命輪回的過程，枯荷孕育重生。花開，生蓬，聚蓮，也像一個嬰孩而成人的歷程。

小區(qū)的老年樂園，一架紫藤凌霄，無人管理，卻已自成天地，每年從來不會錯過綻放，且每年都開得轟轟烈烈。紫藤可以爬到樹上，凌霄初夏開到仲秋似乎還不罷休。一位白發(fā)老嫗時常會在午后三四點鐘在那里坐坐，我認(rèn)得她就是早些年和老伴兒幾乎天天清晨黃昏在此地打太極拳的那位。她老伴兒瘦如竹竿，臉小眼大，頸細(xì)而顯喉結(jié)突顯，“打太極拳是為了續(xù)命”，不敢多打聽，大致曉得老先生得過重病。如今老先生走了，只剩下老太太，太極拳不見她打了，但見她常來此安靜地坐一坐。

當(dāng)然曉得人生走一遭其實沒啥根本意義，不過是每個個體賦予其意義罷了。于滄海桑田，人渺小如塵埃。不過，饒是如此，于每個人，生命本身還便是一種意義，這些骨肉臟腑，這些肌膚線條，都是造化。想起疫情前在西班牙阿利坎特白色海岸附近看到一個少女，運動文胸短褲，小麥色肌膚結(jié)實富有彈性，中等個子，不瘦不胖，骨肉勻稱，恰到好處，好比小鹿輕盈跳躍于街道，率性自然。姑娘走過去了，我還看著她的背影，如此生機(jī)勃勃，如此自然而然，好看。在同樣的年齡時，我們就算穿條裙子也要思量幾分，如今念及，思想禁錮或環(huán)境使然是原因其一，對生命本身的莊重美麗之審美培育的缺乏更是其二。而長期“功績性主體”的價值觀總是讓人看到除美之外的其他，或許功名利祿或許內(nèi)卷外爭，待思量及肉身之內(nèi)宇宙的真善美，人又總不免多了對死亡的恐懼。或長或短之生命，且行且欣賞之，憐惜之，或許人會多幾分悲憫和虔敬，是否也會多些人和人彼此間純粹出于生命的珍重？

東窗下的桂花香今年是聞不到了，去年小區(qū)實行雨污分離工程，桂花樹的地盤做了工程，雖說也算將七八株桂花移居邊緣，可到底動了根氣，幾乎全部一息不存，留幾株枝丫像是為了不被忘卻的紀(jì)念，不過野草倒興盛了起來，從邊緣而中心地蔓延。雖悵然于桂花樹的委地，但也并不討厭野草的不息，倒非“獨憐幽草澗邊生”，而是曉得此生彼消，就是消失的桂花香，也總會存幾縷在有心人的記憶中。天地間終有定數(shù)。

（常朔摘自微信公眾號“夜光杯”/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