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格

張園重啟后的光影秀。

爭睹茂名北路限時步行街風貌。
“如果讓23路繞道而行,一條茂名北路石庫門風情步行街就會橫空出世!”曾做過記者、編輯的老新聞工作者莊元強,2021年就曾提出將茂名北路改為步行街的想法。
2022年下半年,張園旁邊茂名北路限時步行街正式開放后,潮流市集紛紛亮相,石庫門、復古車、露營帳篷等潮流好物令人目不暇接;眾多市民駐足體驗,或穿行其中,或舉起手機拍攝石庫門下的潮人潮范兒。
莊元強最近得空也常去感受步行街的熱鬧氛圍。自1989年,首篇文章入選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征文集,他已經追蹤報道張園33年。張園的每次重大活動,他都不曾缺席。生于張園,并在此居住了四十多年的莊元強,對張園非常有感情。
11月27日,張園西區揭幕式當晚,茂名北路張園山墻上播放了以“六幕時光·百年張園”為主題的光影秀。光影斑斕中,不斷有張園元素出現:花園、婚禮、過山車、熱氣球、大明星戲院……而光影中間閃過的絢爛煙火,不禁喚起了莊元強記憶中一段甚是美好的時光。“在我的張園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段足不出弄,坐在張家花園看國慶煙火的美好時光。”
放煙火當天會有很多市民攜老帶幼,帶上點心涼水,從下午兩三點起就早早趕到人民廣場周邊馬路,占據觀看焰火的最佳位置。
“我們大多數張園人是不會跟大部隊軋鬧猛的。因為在張園大客堂門口,就有一個得天獨厚的觀看國慶煙火的‘露天大影院’,它讓張園人足不出弄,就能欣賞一場色彩斑斕的節日盛宴。”
在張園的老鄰居們那邊,莊元強可不是什么媒體人、老新聞工作者,而是那個熟稔的阿莊。阿莊說,整個張園呈四方形,距人民廣場只有三條橫馬路——石門路、成都路、黃陂路。那時10層以上的高樓很少見,因此在張園也能清晰地看到外灘的國慶煙火。
張園的老鄰居們約定俗成地按照熱天乘風涼時的位置,早早地在弄堂里排好一只只凳子,不會逾越一步。最嗨的是張園有陽臺的人家,主人家只需站在陽臺處,煙火盛況就能一目了然。
當一叢叢五彩繽紛的煙火在天幕上此起彼落時,還會有幾個弄堂里的“野蠻小鬼”不知從哪兒爬上屋頂,戰戰兢兢從天幕處的屋頂上橫向走過,引得看客們不停尖叫:“快下來,快下來,太危險了!”

莊元強游走在舊時家園,向記者介紹張園今昔。
煙花演出就要結束時,天上會掉下來一個個五顏六色的“降落傘”。 聽說那“降落傘”是用府綢布做的,大得可以做一身小孩子的衣服了。于是每每有降落傘煙花放過,人們便爭著尋找。
墻上的光影秀還在循環播放,陷入回憶的阿莊已經回過神。將拍的光影秀照片稍作整理,發了朋友圈。遠在東京三年沒回國的發小劉劍閣立馬點贊。說到這位發小,阿莊又分享了一些兒時往事。
劉劍閣家住在張園茂名北路沿街的德慶里274弄3號,從264弄過街樓到274弄二樓沿街一排包括陽臺都是他家的。小時候,劉劍閣最愛站在陽臺眺望,至今仍對兒時的各種小店布局了然于心。靠東面是吳江路小菜場、煙紙店、打開水的老虎灶;西面是向陽兒童商店;朝南望可以看到錦江飯店、威三小學、蓬萊食品店、顧家診所、玉玲瓏煙紙店;朝北則可以看到南京西路上的老大房食品店、交警崗亭、一間正宗的大人理發店……
何為“大人理發店”?這得讓劉劍閣本人來解釋。一般小孩子剪頭發都找穿弄堂的剃頭挑子,花個1角5分就能理得清清爽爽。而想要到理發店理發,那非得在學業上多花些功夫不可。“每次只有等半年一次的學期考試結束,學生手冊上頭起碼三只5分且沒3分的情況下,爺老頭子才肯帶我進理發店坐在那個黑色皮轉椅上剃頭,圍一塊雪白的布頭,弄得像真格一樣!”至今劉劍閣依然記得坐在黑色皮轉椅上的柔軟觸感。
對小辰光的劉劍閣來說,陽臺除了觀景,另一作用是看漲大水。炎炎夏日,雷雨飄忽不定,有時雨大得像是從天上倒下來一樣,地面積水頃刻之間就能漲到大人膝蓋那么深。
茂名北路上水汪汪一片,車子全部停歇,老爺叔眾阿娘們都在忙。住在樓上的忙著挪動家具,用面盆、腳桶接天花板上漏下的水;住樓下的忙著防范抗潮,用大面盆往外抄雨水。趁著大人忙得脫不開身的空當,以弄堂為單位,以對馬路為界,附近的小赤佬們坐在桶里盆中,或者在水里上躥下跳,上演著一場水中“官兵捉強盜”的游戲。
“雨一停,就能看到小赤佬們拖著木桶、洗衣裳盆、洗浴桶全部出動。這辰光,我與弟弟在陽臺上大呼小叫地指揮弄堂子弟兵,與對馬路老冬瓜麾下的靜安別墅小鬼頭們干仗,甚至作弊偷偷地把陽臺上花盆的泥塊扔往對手的陣營,激起一片鬼哭狼嚎,我倆開心得手舞足蹈,不亦樂乎!終于,樂極生悲,一記頭塔二只麻栗子!抬起頭一看,爺老頭子正怒容滿面地站在背后……”
張園熱鬧的家長里短,一向是可分享的。據統計,大約有百余部影視作品在張園取景。張園小弄堂里拍過謝晉導演的《女籃5號》、陳逸飛導演的《人約黃昏》,大弄堂里拍過林志玲出演的《月之戀人》等等。阿莊家就曾拍了兩部電視劇和一部紀錄片。眾多影視作品為何如此偏愛張園?阿莊認為有多重原因。
首先張園是上海最大的石庫門博物館建筑群,有近180棟各種樣式的石庫門建筑保存至今,大小弄堂縱橫交錯,每條弄堂里都充滿生活氣息:過街樓下坐著幾個“嘎山湖”的老人,弄堂里從窗戶里伸出的竹竿,晾著剛洗的內衣短褲……對于想拍攝老上海電影的導演而言,不用重新布景,就能隨意截取最原生態的上海石庫門弄堂生活。而且不花錢的群眾演員召之即來,一頓盒飯就能搞定。
阿莊不止一位家人當過群演。“記得有一次大弄堂里拍國民黨警察用消防水龍頭沖擊抗日青年示威游行隊伍的鏡頭,我姐夫就被叫去當群眾演員,回來時已經被消防水龍頭沖成了落湯雞。在拍《走過冬天里的女人》時,我丈母娘抱著我3歲的兒子在弄堂里,也被拉去當了打醬油的路人,上了電視鏡頭。”
其次,張園的弄堂大馬路比一般里弄要寬闊得多,能并行四五輛車,因屬于社區內部通道,處于半封閉狀態,劇組拍攝時不用向有關部門申請封路,只要和張園居委會打個招呼付點勞務費就行。最后,當年劇組只要有蓋過公章的拍攝證明,或者與張園居委會打一聲招呼,在住戶家拍攝時使用的電費一律可以報銷。
為此,阿莊還曾作過一首打油詩。“大小弄堂28條,各式房子樣樣有,天井灶間亭子間,東西廂房客堂間,陽臺曬臺百葉窗,老虎天窗小閣樓,不用搭景省開銷,群眾演員隨叫叫。”
除了是影視村,“海上第一名園”張園還曾是畫家們亮相上海灘的先鋒陣地。阿莊介紹,除了每年一度的金石書畫賽會,張園還舉辦過法國名畫、大日本水彩畫展。“最盛時期江浙幾百名畫家都云集在張園,不僅有《點石齋畫報》的新聞畫家團隊在張園捕捉新聞,更有吳昌碩、劉海粟等海派文化大師在張園辦畫展。”改革開放后,一批又一批畫家團隊進張園寫生,捕捉靈感。
小時候住在弄堂里的“80后”上海小阿姨胡瑜,也為張園畫過很多幅生動自然的圖景。

胡瑜創作的有關張園的水彩作品。
從事室內設計的胡瑜和張園結緣于2004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她在江寧路工作,張園是她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猶記得那時吳江路還沒改造,整條街都是小吃,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小楊生煎。胡瑜和朋友買了生煎饅頭沒地方坐,就捧著冒熱氣的生煎跑到張園里邊,在弄堂內穿行游走,找一輛黃魚車或者自行車,坐在上面吃。“朋友還端了一點兒醋,問我要不要蘸醋。”這是胡瑜記憶中最具煙火氣的張園時刻。
充滿熱騰騰生活氣息的張園,會讓胡瑜回憶起自己童年無憂無慮的弄堂生活。下課了,放下書包叫上隔壁家的同齡人就開始打彈珠、跳橡皮筋。外婆在屋外的水斗里洗菜,準備晚餐,孩子們就在黑漆門上用粉筆亂涂亂畫,還爬上天臺用玩具水槍捉弄路過的騎車人……
從事了十多年室內設計工作,出于職業習慣,胡瑜日常很愛觀察建筑,尋找靈感。業余時間,她喜歡拿著畫筆記錄上海老房子的煙火氣。胡瑜坦言,自己畫的張園場景會加入自己的遐想。“繪畫和攝影不一樣,攝影是盡量做減法,繪畫可以加入很多代表自己情感的東西。可以自己調整畫面和構圖,繪畫是情感和現實的融合。”
胡瑜最喜歡的是一幅看似平平無奇的“水斗”小場景。“水斗這個空間其實承載了上海人從早到晚的生活,承載了上海人多少代的記憶。早上大家刷牙,外婆洗衣服、晾衣服、洗菜、淘米。擺個凳子在上面吃飯,夏天男人們穿著短褲在那里沖涼……這么小的一個公共空間,是餐廳,是廚房,也是浴室……”
如今開放迎接游客的張園,是已經完成改造的西區,張園其他區域仍處于改造中。相較于把老建筑全部敲光,做一個假的架子出來,張園依然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有建筑的歷史原貌。對此,老張園人劉劍閣和阿莊表示還是很認可的。
“雖然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但還保留著念想,寄托一下自己的感情,也覺得是不錯的,不論是自己去看,還是帶了后代去看,還能寄托一下感情。”劉劍閣說,“但確實如阿莊所說,心里其實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又很期盼生活設施上的改造,另一方面又很留戀鄰里間的情誼。”
我不希望石庫門是一個被端著的盆景,而是融入了情感的生活。
因建筑時間久遠,張園的各項基礎設施確實早已跟不上現代化生活的需求。劉劍閣青梅竹馬的太太住在19號,她家樓下就是化糞站。不說氣味是否難聞,只說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就開始兵兵乓乓的有動靜,很難能睡個好覺。在弄堂的生活好不好?其中滋味,每家住戶都各有體會。
不過,離開張園后,卻又難免懷念曾經的情誼。“我到日本30多年,住了很多地方,根本不知道隔壁鄰居是誰。即使是遇見了打個招呼,嘴上說著你好早上好,但眼神卻是看著別的地方的。”劉劍閣說,小時候整條弄堂的人都互相熟悉,小孩子餓了在鄰居家吃飯,累了躺鄰居家的地板是很常見的事情。
為了能保持過往的情誼,劉劍閣和阿莊專門建了一個張園發小微信群,有時會追憶各自小時候在張園的有趣經歷,彼此約定有時間碰頭聚一聚喝杯咖啡。張園有任何風吹草動,大家都樂意在群里分享。其中,劉劍閣最佩服的還是自己的發小阿莊,即使離開張園多年,也一直在關心老石庫門的建設和發展。
“阿莊一直自稱是張園老房子故事的推廣宣講者,我知道,他想用故事留住張園。”劉劍閣說,30多年來,不管是撰寫張園文章,還是在媒體平臺宣講,抑或是實地帶隊講解,阿莊可謂身體力行。今年阿莊被靜安區文明辦評為張園的“初心守護人”,老朋友們都為他感到高興。
出生的弄堂早被拆遷的胡瑜,則不僅懷念鄰里之間的情誼,更懷念石庫門的煙火氣。為上海老房子畫畫的另一層原因就在于,胡瑜覺得石庫門離大家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現在看到的已經不是人們以前熟悉的場景了。“我去畫這些石庫門,想留下屬于我們的石庫門記憶。”胡瑜認為有些人可能會有一種感覺,即再次回到改造后的石庫門建筑,會產生距離感,會覺得它是高大上的,會出現情感聯系的缺失。
“目前在設計工作中,我會盡可能地推廣石庫門建筑里的元素,比如小花磚、水磨石、小鋼窗、彩色玻璃……我想為建筑元素注入更多生活氣息。”胡瑜認為石庫門文化是上海的標志與精髓,不僅要傳承表殼,還要有一些血肉的東西。
“我不希望石庫門是一個被端著的盆景,而是融入了情感的生活。”胡瑜說,“好看的外表千篇一律,建筑的內涵需要情感傳承連接。如何平衡好商業開發與石庫門建筑,如何重塑石庫門建筑與上海市民的情感連接,這都需要再去琢磨、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