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2020年10月7日,潘懋元教授在廈門大學課堂上。圖/視覺中國
“如果改革開放后沒有建立高等教育學科,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會大幅推后。”中國高等教育學科創始人潘懋元12月6日去世后,原全國高等教育學研究會理事長楊德廣如是說。
與經濟學、政治學、心理學、教育學等其他社科學科相比,高等教育學在中國純粹是一門“土生土長”的學科,它的生長沒有依附西方的學術路徑,也沒有基于成熟的學科體系,而是根據現實需要應勢而生,獨立發展。在普遍將高等教育作為一個研究領域而非一門學科的國際學術環境里,中國高等教育學科一直是一道獨特的景觀。
潘懋元的學生、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張應強說,在中國很少有學科像高等教育學一樣從產生到發展的整個過程都面臨如此多的坎坷,如此缺乏內部一致性。
而潘懋元作為高等教育學的開拓者,被學界視為具有中國符號意義的大先生。他促成了高等教育學的建立,推動中國高等教育學走向世界。同時,他也一直在應對高等教育學境遇的起伏和未解的困境。
“文革”結束后,教育界開始撥亂反正。潘懋元時任廈門大學分管教學科研的副校長,一邊撰寫有關高等教育撥亂反正和高等教育規律的文章,一邊忙于落實教改。由于師資力量不夠,選修課和一般的通識課都開不出來,教改推進困難。
數學系主任蔡聲玢建議他恢復“文革”前的教育學教研室,開設教育學課程,研究教改問題。潘懋元覺得主意不錯,但他更傾向于成立專門研究高等教育的機構,就向學校打了報告。經校辦公會議同意,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科學研究室在1978年正式成立,這是中國第一家高教研究專門機構。
事實上,創立高等教育學是潘懋元20多年前就萌發的理想。20世紀50年代中期,他擔任廈門大學教育學教研室主任,發現高等教育教學規律與普通教育區別很大,為此主張建設一門“高等學校教育學”學科,還與教研室同事一起編寫了《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但在當時反響甚微。直到1978年,教育界都在反思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文革”期間的教育失誤,提倡按照教育規律辦教育,潘懋元察覺到創建高等教育學的時機已經成熟,開始再度提倡開展高等教育研究。
廈大高教研究室初設時只有五個人。潘懋元率團隊編寫校史,為教師開設教學法講座,在校刊上介紹學分制知識,創辦了“文革”后第一份外國高等教育研究刊物《外國高等教育資料》,還聘請了一些兼職研究人員壯大隊伍,高教研究室的名聲很快在全國打響。
潘懋元的構想和舉措可謂“一呼百應”,全國各地的高等教育研究機構隨后迅速涌現。
潘懋元一邊研究解決高校教改面臨的具體問題,一邊推進高等教育學學科建設。1979年,他開始在1957年所編《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基礎上,率高教研究室編寫《高等教育學》,這是中國第一部公開出版的高等教育學專著。
當時在上海市高教局工作的楊德廣也參與了編寫組。他說,那時很多兄弟單位和同行都提供了支持,但與此同時,教育界對高等教育學究竟是“學科”還是“研究領域”掀起了爭論。很多人認為,高等教育同普通教育的基本原理是一致的,完全可以由教育學代替,不必從事專門研究。
編寫組開會討論時,潘懋元給大家打氣,讓大家保持信心,并找出高校面臨的10大問題以回應爭議,如高等學校的結構與教育結構的改造、后勤工作社會化等問題。他說,這些問題是中國高等教育大發展后必然產生的,普通教育學回答不了,也解決不了。
1983年11月,受教育部高教一司委托,時任華中工學院黨委書記朱九思在華工主持召開了《高等教育學》審稿會。那時,華工高教所里有朱九思、蔡克勇與姚啟和等坐鎮。參與審稿會的楊德廣記得,為期六天的審稿會上,每天都有大量不同觀點碰撞。
雖然學界存在嚴重分歧,但時任教育部部長蔣南翔很重視高等教育學科,在潘懋元歷經曲折倡建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期間給予了很多支持,并親自出任會長,副會長則由何東昌、曾德林、季羨林、唐敖慶、李國豪、錢令希等教育部領導、重點大學校長和著名學者擔任。蔣南翔不同意將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掛在中國教育學會之下,而主張將其作為與中國教育學會平行的機構。他說:“高等教育學會是研究高等教育問題的,從事高等教育工作的有很多大學校長,怎么可以放在教育學會下面呢?”
198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正式確定了高等教育學作為獨立二級學科的學科地位,其合法性問題解決了。1984年,廈大高教研究室經教育部批準更名為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高等教育學》也在這一年正式出版,售出5萬多冊,很多高校將其列為教師提高的必修課程。
那幾年也是潘懋元最為忙碌的時光。他受邀在全國作巡回演講,最集中的演講地是華中師大中南干訓中心。演講稿經中南干訓中心油印后在全國傳播,一冊難求。后來成為他博士生的張應強借到一冊,那時對高等教育學還一知半解的他讀后頓有醍醐灌頂之感。
楊德廣回憶,潘懋元還有個習慣,如果有學校邀請他去考察交流高等教育研究,他就帶學生去住上半個月,對當地做全方位調研,從不走馬觀花。
潘懋元的學生、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鄔大光說,根據中國獨有的“學科文化”,創建一門學科除了要有系統的理論建構,還要有學會、專門研究機構、大學學系、專門出版物等。潘懋元的過人之處在于他團結了原華工的朱九思、北大的汪永銓和郝克明,清華的李卓寶和華東師大的王亞樸等一批同仁,共同拓荒。
“教育究竟是上層建筑還是生產力?”這是“文革”結束后關于教育的社會屬性的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
潘懋元參與了討論,但他沒有糾纏這一問題本身,而是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教育內外部關系規律”理論,即教育對內必須尊重人的全面發展要求,對外必須與社會發展相適應。
鄔大光說,這是中國高等教育學的理論標志和符號,也是教育規律的“中國式”表達,支撐起了整個高等教育理論體系。
1992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后,中國高等教育進入思想解放和改革發展的大跨步階段,高等教育改革發展問題研究如火如荼,研究隊伍不斷擴大。
90年代中期,楊德廣擔任上海師范大學校長,當時教育經費不足,學校辦學十分困難,教師待遇不高,人心不穩。他根據潘懋元提出的“兩條規律”,主張發展教育產業。
教育是否具有產業性在當時爭議很大。有人持“教育人本論”觀點,認為教育是為培養人服務的,必須與社會經濟保持距離。潘懋元認為,教育事業作為具有公益性的特殊產業,應屬第三產業(或第四產業)。
1993年,潘懋元在《求是》雜志發文,提出“高等教育必須主動適應市場經濟”。楊德廣向他請教,他說:“高等教育不適應市場經濟,難道還要適應計劃經濟嗎?”
在高等教育學界的諸多研究課題中,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研究直接影響了政府決策。
高等教育大眾化是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教育社會學家馬丁·特羅教授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提出的。他以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為指標,將高等教育分為“精英、大眾和普及”三個階段:高等教育毛入學率低于15%為精英教育階段,達到15%~50%為大眾化階段,高于50%為普及化階段。這個理論一經提出,就在國際上廣為流傳。
1997年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只有7.6%,加上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學生也僅為9.1%,當時很多人反對這時候在國內提出高等教育大眾化。但潘懋元觀察到,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進程跟美、日等發達國家不完全相同,在距離大眾化階段的起點還較遠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一些大眾化階段甚至普及化階段的特征。
這一發現讓他既驚訝又欣喜。經過研究,他提出了“過渡階段”的概念,主張中國高等教育應“適度超前發展”,因為高等教育發展周期較長,因此必須略為超前。他主張,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關鍵在兩個方面:發展民辦高等教育和高等職業技術教育。
20多年來,他對發展民辦高教一直“情有獨鐘”。他相信經濟比較落后的國家辦大教育必須兩條腿走路,而且民辦高校舉辦者那種艱苦辦學的精神也令他感動,他還寄希望于民辦高校管理上的精簡高效能為高教管理體制改革找到突破口。
但民辦高校一開始就面對著很大的反對力量。一些人認為,政府在公辦高校上已經投入了大量財力,這些高校的日子尚且不是很好過,私立高校沒有政府的資助如何能夠生存?如果教學質量沒有保證,將對學生的發展不利。
1990年,國家教委委托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進行“民辦高等教育立法的前期研究”。潘懋元帶領團隊開展了一系列研究,如民辦高校的辦學宗旨、獨立性與自主性、教育管理與評估、產權等,并參與舉辦了三次民辦(私立)高等教育研討會。
潘懋元批評一些教育主管部門把民辦教育作為“補充”而加以嚴格限制的思想,他不贊成把民辦高教納入成人教育系統、限于專科層次、招生排在第四五批等做法。他說國外的私立大學同公立大學一樣,既可以辦專科,也可以辦本科,還可以招收碩士生、博士生,發展成為一流大學。
鄧小平1992年南方講話之后,潘懋元受到很大鼓舞,民辦高校也在1992年后迅速發展。
潘懋元認為,中國高等教育中問題最大的還是在職業技術教育方面。
80年代初,各省市得到國際專項資金資助,辦起了一百多所職業大學,但這些學校后來紛紛向普通高校和綜合大學看齊,甚至諱言“職業”二字,后來幾乎都將校名中的“職業”二字抹掉了。
潘懋元認為,要轉變觀念,讓精英教育歸精英教育,職業教育歸職業教育。職業教育應該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從專科到本科,從本科到研究生,不斷向上延伸。
楊德廣說,目前中國一些有條件的民辦高職院校正在向本科和研究生教育方向發展,這與潘懋元在理論上的建樹是分不開的。
“潘懋元的客廳”,最早可以追溯到80年代中期。那時潘懋元告訴學生,如果有問題可以利用周六晚上到他家討論。慢慢地,一個沙龍產生了。
沙龍一般有20多人參加,最多時有60多人。參加者有青年教師,有訪問學者,更多的是高等教育研究所的研究生們。
潘懋元說,他辦沙龍是受前人的啟發。
20世紀40年代初,潘懋元在廈門大學教育學系就讀。學校成立了很多學習興趣小組,包括仲尼組、行知組、杜威組和盧梭組,潘懋元加入了盧梭組。盧梭組經常閱讀和討論盧梭的《愛彌兒》等著作,被戲稱為“啰嗦組”。“啰嗦組”和盧梭的自然主義教育主張對潘懋元影響很大,在以后的教學生涯中他始終相信,要尊重學生的個性和學生的主動發展。
五六十年代擔任廈門大學校長的王亞南被譽為“懂得人的價值”的教育家,陳景潤就是在他的包容下開始脫穎而出的。王亞南經常邀請學生到他家討論學術問題,潘懋元很喜歡這種既有家庭溫馨又有學術氣氛的活動形式,后來自己也堅持每星期在學校開一次學術報告會,在家里搞一次周末沙龍。
每周六晚7點半,潘懋元家的沙龍正式開始,茶幾上準備好了茶點、咖啡、水果、零食。大家輪番向潘懋元請教,或匯報作業,或推薦新書,或征求論文開題意見。他則用略帶潮汕口音的普通話一一回答。
漫談式的話題可以是學術思想,也可以是生活情感,也聊世界杯、臺灣選舉、奧斯卡電影。有時潘懋元先提出一個話題,有時他會將正在撰寫的論文的核心觀點提出來討論,學生們各抒己見。更多時候,他手持香煙,微閉雙目認真傾聽,時而點頭不語,時而插上幾句精到的評論。
日本著名高等教育研究專家有本章、大塚豐,加拿大著名比較教育學家許美德,挪威知名比較教育學者阿里,德國學者羅蘭德·舍恩等來廈大高教所訪問時,都慕名參加了潘懋元的沙龍。許美德說:“我入迷地觀察著整晚的沙龍,親眼見識了潘懋元教授的教學風格和對學生的和藹可親,而這是以前在相對正式一點的場合中我從未見過的。”
這些學者多是潘懋元出國時結識的。改革開放后,他先后訪問過美國、英國、法國、日本等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他一直在考慮,如何使中國的高等教育研究國際化。
1994年,張應強考取潘懋元的博士生。他說,整個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的學生都是潘懋元的學生,大家只要在學校,就都會雷打不動去參加沙龍。那時學生外出交流機會有限,潘懋元會在沙龍分享自己參加學術會議的見聞,向大家介紹其他的學者和著作。
張應強記得,討論最熱烈的一次是說到畢業去向。有學生對潘懋元說:“希望您的學生有更多的人能成為大學校長。”潘懋元說:“不能把當大學校長作為追求,還是希望你們能成為從事高等教育學研究的學者。”
潘懋元認為,學生最重要的是求異思維。他最痛心博士生招生制度越來越“規范”,照搬統一高考招生制度,導師完全喪失自主選擇權,有時只能眼睜睜看著潛質優秀的考生落選,失英才而不得教育之。
一直到2020年潘懋元百歲之前,只要他身體允許,沙龍幾乎未曾間斷,舉辦了近800次。來參加學術沙龍已成為研究生來廈大教育研究院求學的“固定節目”,也是學院的一張名片。
受潘懋元影響,劉海峰、鄔大光、謝作栩、史秋衡等廈大高教所新一代博士生導師們也開起了自己的周末學術沙龍,且風格各異,現在已經成了廈大高教所的學術傳統。
在生命的最后6個月,潘懋元住進了醫院,學生們不能去探望,就拍視頻給他看。他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惦記著為學生撰寫書序,但戴著呼吸機不能說話,也無力動筆,只能一字一字寫在子女手上,子女記錄下來,成文后念給他聽。
目前世界各地高等教育研究和管理一線,活躍著潘懋元直接或間接培養出的一千多名高等教育學工作者。
他們中很多人一直記得,潘懋元家2001年搬至前埔,離廈門大學有20公里遠,但不論刮風下雨,學生們還是成群結隊地去參加沙龍。每周六傍晚,開往前埔的1路公交車上,有一半多都是去他家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