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資料圖片)柳鳴九。
凡是造訪過柳鳴九家中的人,都會留下兩個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個是小,他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僅有三十多平方米;另一個印象是兩只書柜,兩只靠墻的黃色書柜里,滿滿裝著的幾乎全是他一個人或寫或編或譯的書。
有一年,一位熱愛法語文學的熱心讀者請柳鳴九為其藏書簽名。這位讀者開車裝了幾大箱書,搬到他們約見的飯店。柳鳴九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簽完,書一本一本靠墻碼起來,比柳鳴九還高出二三十厘米。
柳鳴九的勤奮,可見一斑。
到了人生最后幾年,麻煩的疾病不斷找上他,帕金森和數次中風讓他難以繼續伏案寫作。但他依然靠著口述,不斷出版自述和回憶錄性質的書。
2022年12月15日凌晨,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法國文學研究會原會長柳鳴九在北京去世,享年88歲。他留下的兩只書柜,裝著改革開放以來法國文學進入中國的足跡,也裝著這個以“成果至上主義”為信條的學者半生的浩瀚成果。
與人們對其“翻譯家”的印象略有出入,翻譯只是柳鳴九的“副業”,他戲稱自己為翻譯“票友”,主業則是法語文學研究和主編。
柳鳴九譯作近百萬字,但聽到別人稱自己是翻譯家,他總感覺別扭和難為情。他在翻譯中投入的時間不多,而且主題分散,并沒有專攻的作家。他晚年曾自我總結道,能夠勉強構成四五個“點”的,只有雨果、都德、梅里美、莫泊桑與加繆,雨果只譯過一本文藝評論集,其余四人也只是各譯了一兩個小說集。
他翻譯的唯一一本加繆作品,是名作《局外人》。這本書也是他經過一番猶疑之后才動手翻譯的,當時他主編《加繆全集》,組織一批人翻譯,自己也承擔了這一本。
柳鳴九的文學翻譯最初從都德起步。上世紀50年代,他在北京大學西語系讀書,西語系同學到三年級就開始抱一部名著的原文去啃,他選的作品是都德的小說《磨坊文札》。之所以選都德,是因為都德文風平和自然、不事張揚,“在聽多了高亢、強買強賣的噪音之后,這不啻一塊使人精神得到些許寧靜的綠洲。”三年級課余時間,他開始翻譯都德的一些短篇作品。
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部,后來轉入中國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社科院外文所前身),直至退休,畢生精力投入法國文學的研究和譯介。
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法國文學翻譯家余中先80年代與柳鳴九相識,隨后保持終生交往,并多有合作。在余中先眼里,柳鳴九不僅能力出眾,而且膽識過人。
膽大的例子能舉出不少。比如,柳鳴九曾經主編過一套《撒旦文叢》,撒旦在西方是魔鬼的別稱,名字就很離經叛道。文叢收錄了十一本法國情色小說,都是出自都德、薩德、左拉等文學大家之手。柳鳴九覺得這些小說也是法國文學風景的一部分,而且是文學大家寫的,必然有其價值,應該介紹到國內。
出版于21世紀初的《撒旦文叢》,只能算是出版行為上的一次破格之舉。而柳鳴九真正為人所敬重的膽識之舉,發生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直接將矛頭指向為文藝領域投下陰影的“日丹諾夫主義”。
日丹諾夫是蘇聯1934年至1948年間的高官,在文藝方面,他徹底否定20世紀西方的文學藝術。新中國成立后,在對待20世紀西方文學藝術的問題上,國內的外國文學翻譯與評論工作,一直受日丹諾夫論斷的控制。
“只要日丹諾夫論斷之劍仍然高懸,我就會喪失整整一個世紀的學術空間,眼睜睜望著20世紀這一大片高遠深邃的藍天而不敢飛近。”柳鳴九后來回憶說。1978年,改革的空氣在各領域蔓延,擔任社科院外文所法國、南歐拉美文學研究室主任的柳鳴九受到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激勵,準備對日丹諾夫主義“揭竿而起”。
從1978年秋天到1979年,柳鳴九連續向日丹諾夫主義發出了三次沖擊。1978年10月,全國外國文學研究工作規劃會議在廣州召開,受馮至等領導點名,對20世紀西方文學重新評價問題已經做了些研究的柳鳴九,在會上作了長篇發言。隨后,長達六萬字的報告全文以《現當代西方文學評價的幾個問題》之名在《外國文學研究》連載。1979年,他通過《外國文學研究集刊》組織的“外國現當代文學評價問題的討論”系列筆談也陸續刊發。
這些發言和筆談的目的只有一個:消除日丹諾夫主義影響,為西方現當代文學鳴不平、講公道話。
柳鳴九高調的表態很快引來了批判之聲。但經歷過暴風驟雨的柳鳴九沒有被嚇垮,反而打定了一個主意:進一步以過硬的材料清除日丹諾夫的影響,那就是創辦“法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嘴上已經呼吁過了,現在他打算直接上手,親手將法國20世紀當代文學引入中國,給大家看看,再做評價。
“法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的當頭炮,就是影響深遠的《薩特研究》。1981年,柳鳴九在法國作學術訪問,親自向薩特的終身伴侶西蒙娜·德·波伏娃介紹了叢刊的設想,波伏娃對他從薩特入手感到很高興,也十分認同。這本書點燃了80年代國內的存在主義熱,也讓柳鳴九獲得了“中國薩特研究第一人”的稱號。
而1981年《薩特研究》出版后,同樣也沒逃過批判。但此時,柳鳴九更有底氣了,在批判聲中,他拍了張照片,坐在書柜前椅子上,手捧《薩特研究》,特意將書名亮出來。
“我也確信,自己較好地完成了對一個大哲人、大作家做鑒評、解析、展現與引進的全過程,使得薩特在精神文化上公開進入中國,這在中國無疑是一件具有開拓性的事情。”他后來頗為得意地回憶道,自己“為薩特辦了文化入境簽證”。
《薩特研究》銷售大熱,成為震動一時的文化現象,薩特由此在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人中蔚然成風。《世界文學》主編高興曾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80年代上大學時讀到薩特,“我們原來接受的是一種單一的教育,突然發現原來還能以這樣的方式理解世界、看待人際關系,這種新鮮感特別吸引人。我們原來是可以通過這種主義或那種主義,完全采取不同的視角打量世界和看待人類。”后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也翻譯進來,“各種哲學小組、文學小組都要一段一段研討、精讀,甚至讓我想起教徒讀《圣經》。”

柳鳴九翻譯的唯一一本加繆作品《局外人》。
“我沒有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那種悲壯與堅毅,但我也是推石上山者,算得上是一個‘小小西西弗斯’。”柳嗚九寫道,他畢生推動的,是文學史研究、理論批評和散文隨筆寫作三塊巨石。
1985年,柳鳴九啟動了一個更為宏大的法國文學引進計劃:《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到1997年,歷時十二年出了十卷,每卷七本,一共七十本,很多法國作家正因為被該叢書收錄,才第一次被中國人知曉。
柳鳴九不辭辛勞,為每一本書都單獨撰寫序言,一共寫了七十篇,近五十萬字,向讀者全面推薦法國當代文學。見識之廣、筆力之深,令人驚嘆。
“從閱讀資料、確定選題、約譯組譯、讀稿審稿,再到寫序為文、編輯加工,還要解決國外版權問題,凡事都要自己動手,每一步無異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柳鳴九曾回憶道。每一篇序,他都盡力做到言之有物、有真知灼見、詮釋深度和鑒賞情趣,而不是學究式的令人敬而遠之的序,或者開列作者生平的詞條式的序。
70年代末,國門甫開,外國文學翻譯開始“補課”。由于中外隔絕數十年,中國對于20世紀西方文學是隔膜的。《變形記》等早已成為經典的20世紀上半葉文學作品,直到半個世紀后才翻譯進來,經由《世界文學》等雜志影響到國內。幾十年里,中國人能看到的外國文學,除了蘇俄文學,就是20世紀以前的西方經典。
彼時,20世紀文學的翻譯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文學翻譯中最熱門的是英語和俄語文學,因為會的人多。但由于柳鳴九登高一呼、廣泛發動,法國文學當時也成為一個成果豐碩的領域。在余中先看來,與其嘔心瀝血領銜撰寫的三卷《法國文學史》相比,《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或許是柳鳴九更為重要的貢獻。
“他是領軍人物,他手一伸,大家都一呼百應。”余中先說,“大家也有心思的,要把更多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介紹進來,包括新小說、荒誕派等等。我后來做的很多事情,基本上也是學的柳先生。”余中先的翻譯生涯中,很少譯19世紀以前的作品,而是將精力放在前人做得不多的作家身上,填補空白。
柳鳴九對法國當代文學的全景式掃描,練就了他獨到的眼光。90年代,他主編“新寓言派作家選讀”,親自選了三位作家:米歇爾·圖尼埃、勒·克萊齊奧和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眾所周知,后來勒·克萊齊奧與莫里亞諾分別于2009年和201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1世紀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連續多年評選“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評委會中便有吳岳添、余中先等受惠于柳鳴九的后輩,在勒·克萊齊奧和莫迪亞諾獲諾獎之前,他們也獲得了中國人評選的這個獎項,勒·克萊齊奧親自來到北京領獎,莫迪亞諾則寫了一封致謝信。中國法語文學界對他們的長期關注,始于柳鳴九。
如今已被廣泛認可的法國作家塞利納名著《茫茫黑夜漫游》,最早的推薦文章便是由柳鳴九寫于1987年,稱其為流浪體小說的杰作。改革開放后對紀德的重新發現中,柳鳴九也曾起到過推動作用,他對其《背德者》和《窄門》兩部小說做了精辟而深刻的分析。
《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之外,柳鳴九還主持編纂了“諾貝爾獎獲獎者傳記大系”“西方文藝思潮論叢”“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系”“思想者自述文叢”“本色文叢”等書系,其中不少書系均為數百萬字之巨。
柳鳴九以主編作為自己榮耀的身份,退休后,仍然持續幫出版社主編各種叢書。每過幾年,法語文學界的晚輩就會接到他的電話,讓他們去他家拿書,每次扛回來的都是十幾本一套的龐然大物。
柳鳴九性格直率誠懇,在他寫下的大量有關自己的文章中,并不掩飾自己的一些私心。他曾坦誠地說,自己一生頗有點好名,但“君子好名,取之有道”。他開玩笑說,或許是跟名字有關,這個取自“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的名字,過于張揚了。
70年代末向日丹諾夫主義開炮,并且組織重新評價20世紀西方文學,他回想起來,承認其中也有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動機與“自行其是”的痛快。
他晚年仍孜孜不倦著書編書,除了勤奮所致,也有現實原因,他想要趁著還能干活,多賺些稿費。他的兒子在37歲那年于美國英年早逝,留下出生在美國的女兒。為了給孫女多留些上大學的經費,他直到耄耋之年仍不愿休息。
老年喪子帶給他的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他曾經克制而瑣碎地回憶兒子短暫的一生,說他熱愛生活、愛電影、愛看書、愛看報、喜歡駕車在公路疾駛他也愛妻兒,留下來的財產,保證她們能過上不愁溫飽、安定小康的生活。他還以自己的部分財產與親友的支持,在他畢業的大學里設置了一項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獎學金,雖然規模不大,但可以每年資助一個貧寒學子的學費與生活費。“活得長久的人像是高高的一支蠟燭,而我可憐的兒子,他的蠟燭很短,可是他燃得那么明亮。”
他的回憶點到為止,將喪子之痛隱藏得很深。直到有一次和小孫女通電話,孫女直白地說道:“你最愛的是我爸爸。”這句話讓他“內心不禁一揪”,深藏的哀傷被不經意地觸碰到了。
喪子也讓他痛感人的易損和速朽。年輕時,他滿心贊同人類是宇宙精華、萬物靈長,到了晚年,他更相信人就是一根脆弱的蘆葦。
這時他想到加繆《西西弗斯神話》里那個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復始,永無止境。但加繆說,西西弗斯并非不幸,他是幸福的,因為他體驗了奮斗的艱辛與愉悅,這足以充實人心。
“我沒有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那種悲壯與堅毅,但我也是推石上山者,算得上是一個‘小小西西弗斯’。”柳鳴九寫道,他畢生推動的,是文學史研究、理論批評和散文隨筆寫作三塊巨石。
余中先回憶起他一生的事業,感慨地說:“我希望借懷念柳先生,寄希望于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者、翻譯者多做一些踏踏實實的實事。每個時代都需要有像柳先生這樣的人,既有學問又有膽量,真正做一些有用的事。”
柳鳴九晚年總結自己的一生時,讓他滿意的也是那些實績:“我并不想在嚴肅理論與學術術語所織成的意識形態帷幕后面,在富有詩意的文化面紗后面若隱若現;我也不想在我那些人文書架的旁邊,借文化的光彩映照我自己;我更沒有華美的冠戴來標示自我,我只能像羅丹的思想者那樣,沒有遮掩、沒有裝點、赤著膊臂面世。”
參考資料:《柳鳴九:法蘭西文學的擺渡人》(柳鳴九自述,劉玉杰整理),《柳鳴九散文隨筆手跡》(柳鳴九著),《法國文學研究的學術歷程》(陳建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