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家庭”不盡是天堂,舊家庭也不純是地獄
1897年11月29日,蕭公權出生于江西南安。他出生僅一個月,母親病逝,十二歲那年,父親病逝。
雖然父母相繼病亡,但蕭公權并未生活在不幸的陰影中,因為他生在一個家族意識濃厚的大家庭,被過繼給了大伯父。大伯父是個商人,辦事精明,人脈豐厚,在商界頗有名氣。他向來很關心蕭公權的生活,對他的管教也相當嚴格。蕭公權八九歲時很頑皮,時常在外面玩鬧嬉戲。一次,大伯父嚴肅地對他說:“這樣沒規矩,不像一個斯文人,將來只好去抬轎。”后來蕭公權發奮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大伯父又在背后夸獎他:“科舉廢了,否則舉人進士這孩子應當有份的。”
1914年,十七歲的蕭公權壯著膽子表示想去新式學堂讀書,大伯父當時未置可否,但次年便親自送他去上海投考學堂。
蕭公權的二伯父在政界任職,退休后定居上海。他對家族中的晚輩關愛有加,蕭公權在上海讀書時,每逢節假日就住在二伯父家。二伯父自己有四個兒子,族中又有六個侄兒在上海讀書,因此一到節假日,二伯父家就成了學生宿舍。
在蕭公權的求學生涯中,二伯父的三兒子蕭叔玉給了他很多幫助和指導。1918年蕭公權報考清華學校高等科三年級,正是在蕭叔玉的鼓勵下。蕭叔玉與蕭公權同庚,但比蕭公權早兩年考入清華。當時報考清華者均是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只有蕭公權一人是以中學畢業生身份報考的。蕭叔玉為人熱誠,治學嚴謹。一次,蕭公權談話時用了“大概”“差不多”等字眼,蕭叔玉立即批評他,要他盡快改掉這種“國人不長進的習氣”。蕭公權后來說:“我雖然不曾完全掃除思想上或言詞上模棱的毛病,他的規勸,卻至今未忘,使我受益不少。”
蕭公權最終考取清華學校,二伯父十分高興,聽說他沒有從上海到北京的路費,立即吩咐兒子給他買車票,還給了他一些零花錢。從清華學校畢業后,蕭公權得以赴美留學,二伯父更高興了,特意獎給他一百元錢,這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錢。赴美那天,二伯父還親自把蕭公權送到上海碼頭。
大伯父、二伯父無微不至的關懷,使蕭公權一直生活在愛里。正因如此,“五四”新文化對舊家庭的攻擊,蕭公權不能認同。他說過這樣一段話:“傳統家庭誠然有缺點,但我幸運得很,生長在一個比較健全的舊式家庭里面。其中雖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父母雙亡的我卻得著‘擇善而從’的機會。因此我覺得‘新文化’的攻擊舊家庭有點過于偏激。人類的社會組織本來沒有一個是至善盡美的,或者也沒有一個是至丑極惡的。‘新家庭’不盡是天堂,舊家庭也不純是地獄。”
中學老師助他考上清華
蕭家十分重視教育,在蕭公權幼年時即為他請了私塾老師。幾位塾師中,蕭公權印象最深、獲益最多的是何篤貞先生。
作為教師,何篤貞的一個優點,是能針對學生需要選用適當的教材,從而引發學生的求知欲,“領著他們在不知不覺間步步前進”。何篤貞教了蕭公權五年,在這五年中,蕭公權粗淺地認識了中國經史文學的輪廓,體驗到“學而時習”的快感。
跟隨何先生學習時,蕭公權已年滿十三歲,不僅要學習古代經典,還要學習西方文化。在這種情況下,按部就班地讀完中國經典已經不現實,所以何篤貞選擇用“速成選擇法”教學,他對蕭公權的要求如下:熟讀《詩經》《春秋左傳》《禮記》《尚書》《爾雅》;涉獵《周禮》《儀禮》《易經》《孝經》;若有余暇,過目一下《公羊傳》《穀梁傳》。對于史書,何篤貞則要求蕭公權重視史實,而不必注意對史實的褒貶。
蕭公權對何先生一直心存感激,他說:“在那五年中近乎偷工減料地讀經史,給予我不少國學常識,后來受用不盡。”此外,何篤貞還鼓勵蕭公權讀一些“合胃口”的雜書,“不限一家,不拘一格”,這培養了蕭公權博覽群書的習慣,讓他獲益終生。
蕭公權中學就讀于上海的中國基督教青年會中學。這所學校教學內容側重于英文和商科,其教員大多畢業于圣約翰大學。蕭公權認為自己能以中學畢業生的身份被清華學校高等科三年級錄取,“應該感謝中學的幾位老師”,“他們所教課程的內容好像是為我所投考清華的預備”。
教中級代數的是何挺然先生。他要求學生“活用腦筋”,看到習題首先認真分析,決定了解答的途徑或方法后再動筆做,盲目去做,可能白費功夫。而蕭公權報考清華學校那年,清華給出的十道代數題中有兩題是不可解的。蕭公權拿到試卷,先把十道題認真看了一遍,確定有兩道題不可解,就全力以赴做其他八道題,并在規定的兩小時內完成了試卷。其他同學在那兩道題上耗時太多,導致其余的題目來不及完成。
清華給出的英文題目是把一首詩改寫成散文。蕭公權讀中學六年級時,教英文的程萬里先生就要求他們做過“改寫”。這道題對蕭公權來說駕輕就熟,而很多考生因不了解“改寫”(paraphrase)的意思,這道題只能得零分。
國文題目就更巧了。六年級最后一堂作文課上,教國文的葉楚傖先生布置的作文題目竟和清華試卷上的作文題目一樣。那次,蕭公權的作文有很多不成熟之處,葉先生都做了修改,蕭公權也牢記在心。于是,他只要憑記憶把經老師潤色過的作文謄寫在試卷上即可。可以說,這篇考試作文,蕭公權做得不但“如出宿構”,而且“文不加點”。而葉楚傖一向對蕭公權勖勉有加。一次,葉楚傖布置了一道作文,題目叫《神人無功說》。蕭公權在文末寫道:“夫既無功,呼之曰人,斯為得矣。乃命曰神,不幾失之辭費,沉濁而不可莊語乎。”葉楚傖對這個結論十分欣賞。
中學里還有一位教自然科學的馬瑞琪先生,蕭公權也非常敬重,馬先生的一次別開生面的考試曾讓蕭公權大受啟發。那次考試的地點在實驗室,每個學生面前擺放十個小瓶,里面是無色液體。馬先生要求大家用簡單的“定性分析”法,驗證出瓶中液體為何種物質。第一到第九瓶,蕭公權都順利得出結論。到第十瓶時,蕭公權用盡辦法,液體也沒有發生任何反應。絕望之下,蕭公權突然想到,難道這是一瓶蒸餾水?于是他拿起這瓶液體,一面裝作要喝下去的樣子,一面偷窺馬先生的反應。而馬先生面無表情,這時蕭公權有了答案:第十瓶就是水。事后,蕭公權對此次考試總結說:“我相信馬先生讓我們化驗蒸餾水不是要尋開心,而是要啟示我們探求科學知識固然不能完全依賴書本,也不可盲目地循著指定的途徑去進行。”
蕭公權在中學時就是優等生,對老師的每句話、布置的每道作業,他都認真對待,因此才會在清華學校的考試中發揮出色。如果他學習敷衍了事,即使遇到同樣的考題,恐怕也會束手無策。
博士論文一鳴驚人
1920年,蕭公權自清華學校畢業,赴美留學,入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學習新聞傳播。之所以選擇密蘇里大學,也是因為蕭叔玉在這所學校留學。哥倆合住在私人住宅里,雖然費用要比住學校宿舍貴一些,但這使他們能夠很好地融入美國人的日常生活,更好地認識和了解美國。
蕭公權發現自己并不適合學習新聞專業,遂果斷轉入哲學系學習。他不僅修習了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教育學等專業課程,還選修了德文、法文、植物學等課程。1922年夏,蕭公權獲得了學士學位,當年秋天又考入研究院攻讀碩士,并于1923年6月以論文《多元國家理論》獲得碩士學位。
1923年9月,蕭公權考入康奈爾大學師從狄理教授攻讀博士學位,主修哲學,輔修政治學。蕭公權還順利通過了法文、德文考試。蕭公權的英語能力可與母語學者相媲美,雖然口語略帶口音,但其英文文筆之典雅,連英美學者都非常佩服。
歷史學家何炳棣認為,20世紀炎黃子孫博士論文一出版即成國際名著的,只有兩部,其中一部就是蕭公權出版于1927年的博士論文《政治多元主義:一項當代政治理論研究》。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的權威教授拉斯基,在書評中譽之“學力與魔力均極雄渾,為政治學界五年來所僅見”。
蕭公權能寫出如此杰出的博士論文,得益于他的導師狄理教授。狄理指導學生偏重啟發,而非一味地說教或灌輸。他從不強求學生接受自己的觀點,而是鼓勵學生自辟境地。學生所見即便不合他的主張,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可。蕭公權得益于這種“教授法”,后來只要有機會,他也宣傳、推廣這種方法。
1925年,蕭公權著手寫博士論文。他問狄理教授,是否每寫一章請他審閱后再寫第二章。狄理教授認為不必,他對蕭公權說:“關于政治多元的種種,到了現在,你所知道的應當較我為多。我未必對你有多少幫助。何況這是你的論文,你應該根據你自己的心得去撰寫。導師的職務不是把自己的意見交給研究生去闡發,而是鼓勵他們自尋途徑,協助他們養成獨立研究的能力。”
然而,蕭公權在撰寫這部論文之初,因為過于重視,犯過一次錯。他知道,“辭取達意而已,不以富麗為工”是做文章的最高原則,寫學術論文尤應如此。但在寫這部論文時,他突然覺得,既然是博士論文,文字或應華美一些,于是在語詞上狠下一番功夫,舞文弄墨,雕章琢句,完成了一篇近三千字的導論。他不無得意地把導論交給狄理教授審核。過了幾天,狄理教授把他叫到辦公室,毫不客氣地把導論扔在桌上,說:“這完全不行。”蕭公權拿回稿子,閉門思過。他醒悟,導論被否決完全是因為他違背了以前奉為圭臬的“辭達而已”的原則,刻意求工,弄巧成拙。于是,他刪繁就簡,花一個月時間重寫導論,還完成了第一章的初稿。導師看了修改稿后非常滿意,說:“這就是了。你放手寫下去,不妨等全稿寫完后拿給我看。”
蕭公權用近一年時間完成了八萬字的博士論文。狄理教授和其他幾位指導老師都對論文表示滿意。一位教授更是第一時間把這部論文介紹到倫敦保祿書局,書局當即將其列入“國際心理學哲學及科學方法叢書”,準備出版。蕭公權獲悉后十分快慰:一是因為論文一字不改,便由英國一家重要書局出版;二是因為論文入選的叢書共有八十多種,且都是名著,包括梁啟超的《中國政治思想史》英譯本、羅素的《物質的分析》、考夫卡的《心的生長》等。博士論文的出版,讓蕭公權一夜之間躋身世界頂尖學者行列,他寫作、研究的信心也隨之大增。
蕭公權當老師后,也把自己寫論文的經驗傳授給學生。關于治學方法,胡適有句名言: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蕭公權對這句話做了補充,他認為,在假設和求證之前還要有一個“放眼看書”的階段。如此,研究者才能對研究對象提出合理的假設;有了假設,再向所看之書中去小心“求證”,這樣得出的結論才能穩妥、可靠。蕭公權以“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為例,進一步闡述其中道理——如果“不識月”而大膽地把月亮假設成“白玉盤”,再“小心求證”也于事無補。他說,所謂“白玉盤”的假設是文學想象,不管假設得對不對,于我們生活不會發生大的影響,但科學家、思想家的錯誤假設,則會傷筋動骨,重創社會,所以必須慎之又慎。
荀子說:“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蕭公權把這句話改為“以學心讀,以平心取,以公心述”,并將之作為寫學術文章的座右銘。他特別反對帶著觀點找資料的做法,認為對與自己觀點不符的資料視若無睹、故意回避,是極不可取的自欺欺人的下流手法。
知新不棄故的婚姻之路
1921年,一位中國女子來密蘇里大學讀書。早一年來此求學的蕭公權熟悉環境,便給予這位同胞不少幫助:為她找住處,指點她如何注冊選課,領她去圖書館借書等。因交往密切,兩人產生了友誼。1922年,女生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深造,蕭公權與她書信往來,保持聯系。
1923年,蕭公權去位于紐約州伊薩卡的康奈爾大學讀博。次年,那位女生和一位女同學結伴到伊薩卡度夏。蕭公權盡“東道主”之誼,領兩位女生游覽觀光。在一些熟人眼中,蕭公權與那位女生似乎在談戀愛。但蕭公權出國前,家中長輩已為他說定一門親事。堂兄蕭叔玉聽說他和一位女生來往密切,擔心他移情別戀,就寫信給他,建議他和在國內的未婚妻通信。這也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和其他女性交往要保持適當的距離。蕭公權接受了蕭叔玉的建議,開始和未婚妻通信。
蕭公權有位族侄也在美國讀書,曾來伊薩卡游玩。這位族侄勸蕭公權不要受傳統束縛,要敢于自由戀愛,追求自己的幸福。
蕭公權知道,自由戀愛在“五四”之后的知識分子中很流行,他本人對此卻不完全認同。他和這位族侄作了一次長談,詳細講述了自己對婚姻的看法。他說:“你有這種看法,是基于一種前提,就是長輩包辦的婚姻不會幸福,自己選擇的婚姻一定美滿。”蕭公權告訴族侄,男女自由戀愛,也存在一定風險。青年人因一時感情沖動而結婚的,不在少數。這樣的婚姻雖是自己的選擇,但結局不一定讓人滿意。他提醒族侄:“婚姻是否美滿,關鍵在當事人是否有志愿,有誠意,有能力去使之臻于美滿,而不在達成的方式是自主或包辦。”
交談中,蕭公權提到伍廷芳。曾有外國人在伍廷芳面前譏嘲中國的包辦婚姻,伍反唇相譏,說:“中國人結婚是愛情的發端,西方人結婚是愛情的終止。”這話聽上去似乎是開玩笑,實則很有道理,有位叫畢爾士的傳教士也說過類似的話:“愛情是可由結婚治愈的瘋狂病。”蕭公權還解釋說,中國家長為子女包辦婚姻,并非只考慮“傳宗接代”,也會顧及“郎才女貌”“一對璧人”這樣的理想標準,所以,除非長輩為他挑選的配偶有重大缺陷,否則,作為子女,沒有必要非得反對長輩為自己選定的配偶。他還表明,即使自己要和國內的未婚妻解除婚姻,也應該在剛來美國時就提出要求,不能等十年后自己有了更適合的追求對象再寫信解除婚約。
1926年7月,獲得博士學位的蕭公權回國,11月與未婚妻薛織英結婚。這場婚姻延續一生,中間他從不曾分神。
婚后不久,蕭公權接到博士論文即將由英國倫敦的保祿書局出版的喜訊,接著又被南開大學聘為教授。他對妻子說:“你來了,書要出版了,南開大學請我去任教。這是三喜臨門,比‘雙喜臨門’更令人開心滿意。”
后來,蕭公權在北京任教期間讀到胡適的書。他驚訝地發現,胡適對中國式婚姻的看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蕭公權非常高興,大有“吾道不孤”之感。蕭公權認為,作為新文化開路先鋒,胡適為當時的年輕人開辟了一條“知新不棄故的婚姻之路”。蕭公權走的正是這條路。
清華師友讓他過了五年的理想生活
1932年至1937年,蕭公權在清華任教。他是應時任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兼系主任浦薛鳳之邀來清華任教的,承擔的課程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當代西洋政治思想。五年里,蕭公權和幾位同事切磋學問,詩酒唱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幾位同事中,待蕭公權最好的是浦薛鳳。蕭公權回憶說:“他凡事為我設想。研究上需要的資料和教學上所需要的便利,他都有求必應。例如圖書館未曾購藏的書籍,他派人通知書肆,送來讓我選購。又如收集參考資料時,他為我雇人抄寫。”
張奚若最初對蕭公權“有點疑忌”,上課時曾對學生說,中國沒有值得研究的政治思想,暗諷蕭公權講授中國政治思想史是“捕風捉影,大言欺人”。蕭公權對此付之一笑。蔣廷黻卻為他打抱不平,在政論雜志《獨立評論》上發表文章,反唇相譏,說一些留學生回國后大談洛克、盧梭,卻對中國文化和歷史不置一詞,近乎數典忘祖。
蔣廷黻認為,大學教師不能照搬在國外學的知識,要意識到講授、研究中國的政治、經濟、歷史的重要性,積極“開辟新大陸”。他舉例說:“我所講的這門中國唐代的經濟誠然是很不完全,但我不講,則后人永無完全的唐代的經濟史可出世。”蕭公權開設的是中國政治思想史,正是蔣廷黻所提倡的“新大陸”。因此,張奚若暗諷蕭公權,蔣廷黻立即撰文回應。
當時張奚若還在北大法學院講授西洋政治思想史,有一年他休假出國,北大法學院請蕭公權來上這門課。蕭公權上了一學期,大受學生歡迎。學期結束,北大法學院院長請蕭公權下學期繼續來上課,蕭公權婉拒了,說:“奚若不久就要回國了。他似乎不曾表示不再繼續在北大授課,我不便接受你的邀請。”此舉讓張奚若大為感動。張奚若回國后不久便來看望蕭公權,還把自己珍藏多年的、19世紀法國學者雅勒的名著《政治學史》送給了蕭公權。顯然,張奚若消除了對蕭公權的成見,兩人從此成為朋友。
同事中,和蕭公權“晤談最密”的是吳宓。吳宓在《空軒詩話》中錄有蕭公權的作品《彩云曲》,并加注:“予交公權最晚。近一年中,始偶相過從。然論學、論道、論文、論事,皆極深契合。”對蕭公權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當時吳宓愛上了毛彥文。他不滿意妻子陳心一的理由是,彼此不理解,沒有真純的愛情。吳宓認為,在這種情況下,繼續與妻子同居,是侮辱雙方的人格,遂獨居于清華教員宿舍。蕭公權寫了兩首詩勸他“回心轉意”“迷途知返”。
然而朋友相勸,妻子苦留,都未能喚醒吳宓那顆為情所困的心,他最終還是和妻子辦了離婚,破釜沉舟,追求真愛。面對吳宓的火熱追求,毛彥文接受了他金錢上的資助,但拒絕了他情感上的表白。
某年春末,毛彥文從上海給吳宓發電報,催他速去上海,說有要事相商。吳宓把此事告訴蕭公權,說:“我正忙于完成詩集的編訂。中華書局屢次來信催稿,上海只好緩去。”蕭公權建議道:“這電報說有要事。你何妨快去快回,編輯的工作不會耽誤。”吳宓固執己見:“我回電給她,稍緩去滬。”一個月后,報上登出消息,毛彥文與熊希齡將于次年成婚。吳宓深悔未聽蕭公權的勸告。
因為和同事相處融洽,蕭公權說,他在清華的五年教書生活,“幾乎接近理想”。
融合中西兩大學術傳統菁華的學者
全面抗戰爆發后,蕭公權未隨清華南遷,而是通過向學校請假的方式,只身赴川就任四川大學庚款講座教授。這一時期,長于詩歌的蕭公權為四川大學題寫了《國立四川大學校歌》,歌詞典雅大氣:星輝井絡,地雄巴蜀;山川秀毓,西南美奐。此后,他因種種原因沒有返回清華,波折不斷,終至辭職。
抗戰期間,產出卓越學術成果的學者少之又少。但蕭公權咬定青山不放松,在成都四校(川大、燕京、光華、華西)之間奔波糊口的同時,寫出名著《中國政治思想史》,不但在學術上成就事業,在人格上亦值得敬仰。抗戰勝利后,他受老同學兼老同事顧毓琇之邀前往南京,任教于國立政治大學,194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
1949年蕭公權赴臺灣講學,旋即赴美,在華盛頓大學教授“中國政治思想”和“中國社會制度”等課程,先后出版《中國鄉村》《帝制中國的和解》《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翁同龢與戊戌維新》等著作。20世紀70年代,由著名漢學家牟復禮花費十余年時間翻譯的七百多頁的《中國政治思想史》英文本,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書出版后不久即被美國學者購買一空。美國學者盛贊其著作具備“創造性的灼見”和“自辟蹊徑的史識”,“融合中西兩個偉大學術傳統的菁華”。
1968年,蕭公權退休,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課頗顯他的藝術氣質。課程內容講畢,蕭公權提到哲學家桑塔耶那在哈佛大學上課時,忽見窗臺上的知更鳥,回頭向學生們說“我與陽春有約”,時年還不滿五十的桑塔耶那下課后即辭職退隱,專心著書,從心所欲。蕭公權說自己不是要學桑塔耶那,但知道一個桑氏不知道的秘密:按照北宋邵雍的說法,任何事物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后都會一一重現重演。他與同學們相約于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后再見,便離開了教室。1981年11月4日,蕭公權逝世于美國西雅圖寓所。
雖然一生幾經播遷,但與同時代學人相比,蕭公權的幸運之處在于,他總能繼續從事學術研究,既沒有斷裂,也沒有受束縛,他寫出了多部流傳青史的學術著作,享譽學林,光彩千年。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