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節的時候,錢紅驥沒在北京,回了老家遵義,不是市里,而是叫做明星村水壩組的小村子,主要任務是陪老父親喝酒。
坐飛機到了新舟機場,打個出租車,十多分鐘,過了湘江河上的那座橋,家就不遠了。
老房子門口,老父親早就巴巴站著。看錢紅驥走過來,兩父子笑瞇瞇挽了手一起進門,倒像是挽了個酒友。
沒有那座橋,錢紅驥回家不會這么容易。因為有了橋,公路才能修進寨子里。
這橋、這路,都是錢紅驥掏腰包修的。
錢紅驥回想起來,好像從小就在想修橋的事了。也不光是自己想,他知道父親心里最惦記的,也是修橋。
父親錢昭雪是拿過槍開過炮的,母親說1952年父親轉業回家的時候帶了傷。“從哪來?”“上甘嶺。”父親講了個地名,后來聽廣播看電視,母親才知道那座陌生的山上發生了什么事。
能回來就是好事,一家人都不提人人聽了都肅然起敬的英雄往事,過日子。
錢紅驥兄弟姐妹七個,都生在水壩組。彎彎的湘江河把小村子抱在懷里,茂林修竹,岸上有兩個約百畝的田壩。壩子里種了吃食,不夠葷腥,河里的魚當然是唾手可得的加菜。上世紀七十年代,村子門前湘江河筑了壩,河兩邊田里稻子滋滋地長,再不擔心沒飯吃。
糧食多了就想賣,可惜和外面隔著條河,路難走。全村出資出力,在壩上筑起142塊石墩,看著喜人,蹚個水就過了河。沒多久,新問題冒頭,石墩泡了水長青苔,偶爾就有踩不穩掉進河里的事。日子再過就是改革開放了,眼看別村都把大馬路修到門邊邊,水壩組沒轍,心想好也是這條河,壞也是這條河。
錢昭雪從保家衛國的戰場上回來,組里的鄉親都高看他一眼。這個千軍萬馬在前也不皺眉的漢子,偏偏拿這條溫婉可人的河溝,半點法子也沒有。
發愁就想嘆氣,嘆氣就想喝酒,抽刀斷水水更流。
錢紅驥也愁,愁的是另一件事。如果讀不好書,就只能在家,在家只能賣海椒,賣海椒沒前途,怕是娶不到婆娘。
這是1975年出生的錢紅驥的少年煩惱,不知道命中注定的秋水佳人在哪里,煩勁一冒出來就把心里掏得瓦涼,讀書的勁頭就特別足。
讀書雖不比修橋那么絕望,也不是個簡單的事。中考成績公布,一心想進入全省名校南白一中的錢紅驥,離錄取分數線還是差了1分,最后去了南白二中。
父親依然坐在河邊,沉浸在抽刀斷水的情緒里。錢紅驥卻知道要是再不豁出命來,海椒就要堆到面前來了。少年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南白二中的錢紅驥考出了那一屆的理科狀元,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在鄉親手里傳來傳去,錢紅驥還贏得了一份“二中學霸”的諢號。
到了北京,錢紅驥松了口氣,暫時把海椒和湘江河放到了腦后。進了班,山外的世界和自己想的不一樣,這個威名顯赫的“二中學霸”,是大學一年級倒數第二名。
“主要是英語太差。”錢紅驥說起來臉有點紅。
1998年本科畢業,恰好“不包分配”政策施行。一度遠去了的海椒和湘江河,一夜又卷上心頭。錢紅驥打死不肯認輸,打聽到學校給了鼓勵政策,前十名有留北京的指標。
錢紅驥這次比高中更拼,為了補英語,錢紅驥沒事就出校找外國人對話。從結結巴巴到滔滔不絕,錢紅驥畢業了,順利留京。
進大律所,當合伙人,名片上有了“董事”這么高級的詞,錢紅驥又想起湘江河來。回家,還是那條河,還是老房子,進了門,老父親正捧著一瓶15年珍品茅臺自顧自喝得起勁,滿院子飄香。
一個人,一條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這么僵持著,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歲月忽已晚。
錢紅驥挽了挽袖子,決定自己上。
要想在湘江河上搭起一座公路橋來,要鉆探,要測水文。湘江河跨度超過100米,除了需要在省里立項外,還需要數百萬甚至上千萬投資。
這對于一個小村民組,已經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事。
錢紅驥心底憋著股勁,到處想辦法。一個老專家給錢紅驥支了招:兩岸各加一個隧道,這樣橋跨度控制在80米內,立項難度就能大大降低。按人行橋標準修建,稍加寬一點,能通車,總造價可控制在100萬元內。
錢紅驥大喜過望,從2010年至2020年的10年間里,自己先后籌集了50多萬元資金,又奔走相關部門,爭取到100多萬元資金。
老父親哪里還坐得住,要給修橋大軍做后勤服務,錢紅驥不放心,讓侄兒春生騎著摩托車載著老父親。只看錢昭雪整天東奔西走,忙得不亦樂乎。
眼看著橋起路將通,錢紅驥擺了茅臺酒宴請施工人員,春生看得眼饞,怯生生問錢紅驥,能不能帶一瓶回家,等橋修通那天拿出來慶功。錢紅驥大笑,塞了一瓶茅臺給春生。
路連著橋,橋連著路,等到終于能把車停到老房子門口的時候,錢紅驥看了看老父親的眼睛。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卻讓春生離開了。
橋通后第四年,春生的遺孀請錢紅驥去她家吃飯,在家里翻箱倒柜,居然從谷倉里找到了當年春生藏的那瓶茅臺酒。
“這頓飯,吃得特別難受。”錢紅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