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老屋會在不知不覺中突然荒敗掉。就像一條老狗,猛然間掉了自己最后的牙,讓人既驚訝又可惜。
按說,始建于1998年的老屋如今才二十多年,正值其“壯年”,正是擋風遮雨的時候,但由于我們全家人的舉家遷移,無人照料,在凄風苦雨的不斷蠶食下,老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逐漸損壞,終于到了裂縫漏雨的地步。
這種荒涼破敗,令人痛心惋惜,母親更是唉聲嘆氣,夜不能寐地叫喚。父親則“油缸倒了,腳步不亂”,在電話里表達著水波不興的平靜,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和掌握中一般。
我們還是擠出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回到老家,想去做些什么。至少,還能挽救些什么吧。
夯土堆成的院墻上,雜七雜八地長著一些雜草,我們小時候都能叫上那些雜草的名字,此時卻一個都想不起來,只能用蒿草一類的詞來稱呼。墻體上斑駁掉落的土屑,在愈漸瘦削的墻角上堆積著。幸好,土墻雖然日漸消損,卻還倔強地堅守著老院最外圍的輪廓,這種輪廓就如同城墻一般,圈留著一家人對老屋及故鄉的豐厚印象,一旦倒塌,就意味著層出不窮的流失和言之不盡的懊悔。
大門上的木質門框已經有些變形,門頭的“耕讀第”三個字被冷雨腐蝕,有些模糊不清。門頂的水泥板,偷偷裂開了細細的長縫。門檻的底部,朽掉了一大片,留下了幾具昆蟲的軀殼。門里面的兩株薔薇,不知何時糾纏在了一起,封鎖了預留的過道,只能折斷,扯開,才容一人通過。
院子里鋪滿了落葉,有碩大而黃的香椿葉,青黃相接的竹葉,還有火紅如楓的梨葉,它們重疊著,摻雜著泥土和霜露,年復一年與泥土做著能量的交換。
花草樹木的蕭索掩映下,曾經雄健高昂的馬鞍架老屋,已經被歲月留下了昏黃的暗影,原本整齊嶄新的小青瓦,也橫橫豎豎地有了間隙和破損處,有些地方甚至生長出了或高或低,或粗或細的野草,在風中發抖。窗臺無一例外地被塵土掩埋,墻角的蜘蛛,繼續著日常的補網。木柱的裂縫越來越大,依舊能咬住我整個的手掌。臺階邊子上的水泥,也窸窸窣窣掉落得不堪入目。難以預期的變化,讓老屋從以往的溫馨,走入了一種悲涼的感觸中。
黍離之悲,就這樣在記憶和現實中,刻畫在了我的腦海里。
老屋是父親和母親一石一木、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依稀記得,那時我才約莫十歲左右,還跟著父親在十里外的中心小學讀書。一次,半夜醒來,看到父親靜靜地伏在桌上,寫寫畫畫著什么。鋼筆和紙張的竊竊私語吸引了我,我悄悄湊在他旁邊,見他正拿鋼筆描勒著一幅畫:
黑色的圍墻圍起一處院落,院子中央是用紅色描摹出的方正房屋,房屋里分列著主房、耳房、雜物間、廁所,院子兩邊還畫上了對稱的花園。
父親細細地畫著一磚一瓦,房屋更加形象具體起來,前排幾根古色古香的木柱,支撐起了一座巍然而精致的屋宇。
“你怎么醒了?”他發現我靜靜地看著他創作,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看你畫畫!這是哪里?”
“哎呀,好啊!這是我們家的新房子,你看,這個是主房,這兩個是耳房,還有兩個花園……”
那時起,修建房子就成為父親心心念念的愿望。可是,父親充滿希冀的豪言壯語,并沒有順利成為現實。
第一個反對的是母親:“這么大的房子,我們哪有那么多錢?”那時,我們全家還住在20世紀80年代建造的三間土房里,一家四口擠在狹窄的土炕上。身處窮鄉僻壤,家里分的地還不到二畝,又沒有得到祖父母應有的幫扶,一家人有時連果腹都成問題。父母親只能把希望寄托到無人看上的河灘和坡地,用撅頭搶奪出一點點貧瘠的土地,勉強讓我們不至于挨餓。
能蓋一面新房是母親的夙愿。每次回娘家時,看到一山之隔的別人家拔地而起的新房,她都會跟我們念叨好幾遍。但是,她清楚深藏在梨木柜底被套里的錢的張數和面額,根本無法實現父親那個不切實際的設想。
隨后是親房鄰居的勸阻:“咱們這里都是三五間的馬鞍架,你這是九間房,還兩邊分開留個過道,簡直是胡弄,咱們十里八鄉的沒人這么蓋房!”
父親還是堅持己見,沒錢可以借了再還,沒人蓋是因為沒人敢動腦筋,沒人敢創造。在他看來,什么事都有第一個干的人,他就是第一個吃葡萄的人。
父親沒有理會旁人的勸阻,連夜跑到劉家溝請木匠。幾天后,劉木匠就來家里實地“考察”。一進院,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劉木匠去查看地基。劉木匠個子不高,眼睛不大,但眼神卻異常精神。他抽著煙,取下架在耳朵上的鉛筆,又掏出衣兜里的“圖紙”,聽著手足俱動的父親介紹自己的精心構想,一邊勾勾畫畫。最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卷白色細繩,用幾根木棍和繩子,框定了房子的大致位置。
在遭受了周圍人毫不留情地勸阻后,父親依舊心有不甘。他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執拗和倔強,常常在村里人的好心規勸和冷嘲熱諷中,孤注一擲地完成自己的“藍圖”。但是蓋房子和其他事不同,不像栽樹、買電視機那樣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就能完成。
他需要權威方面的肯定和支持,這是他的想法付諸實踐的最有力的支撐。
劉木匠慢慢吸著煙,一口口抿著濃茶,思索著父親所謂的“圖紙”,最終留下三個字:“弄不成!”
理由是造價太高,工期太長,最重要的是沒有成功的先例,很難保證房子的質量,萬一十幾年后有什么質量問題,他可擔不起。木匠歷來靠著方圓百里的聲譽攬活,沒有人愿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
母親放心了,她最怕的就是父親的犟,三頭牛都拉不住。木匠從技術層面打消了父親的念頭,可以說是最有力的阻止。
父親有些失望,幾次三番地打開“圖紙”,喃喃自語地研究,又費盡唇舌,想動員母親同意他的偉大構想。母親始終斬釘截鐵地拒絕。
在各方面的壓力下,父親才肯松口,按照木匠金科玉律般的老圖紙,準備起了材料和錢。那時,他的工資非常低,手里又沒有多少存款,很多東西都要靠借、賒,其中的艱辛和酸澀,可想而知。
好在那時的人工不是什么問題,二三十戶人家一人一個勞力,互相幫忙。在農忙或紅白喜事、蓋房子等重大事情上,憨厚淳樸的莊稼人,往往都會自覺放下自家手里的活,主動去幫忙,主人家也不用費盡心思地招待,管上兩頓飯和幾支煙也就足已。
修建新房的工程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根據劉木匠的規劃,首先要準備材料。三輪車聲嘶力竭地來回奔走在村里高高低低的泥水路上,不知從何處運來了很多的物料,石頭、紅磚、沙子、水泥、木料絡繹不絕地從外面運來,堆成了幾個小山丘。整個備料的過程,就花了大概兩個月時間,父親工資不高,家里也沒有其他來源,只能等著每月的工資下發了,才能再去買東西。
終于,做了一番準備后,父親請了幾個人挖起了地基。那是一個冬雪紛飛的季節,土地已經受凍,堅硬了起來,幾把撅頭和大地磕磕碰碰地糾纏了幾天后,終于形成了一道道一米多深縱橫交錯的地基坑道,看上去非常壯觀。很快,我們幾個熊孩子就發現了這坑道的趣處,不顧大人們的斥責,銜著清涕調皮地飛奔在地基坑道里,玩起了電視上正在上演的“地道戰”,為誰是八路,誰是鬼子喋喋不休地爭吵著、激戰著。在石頭和水泥形成的地基牢牢地鎖住了房子的根基后,父親猶豫再三,鼓起了勇氣,在一個深夜把房子的事告訴了母親。房子仍然是九間,地基已經下定,沒辦法再改動。母親震驚了,不敢相信地盯著父親,許久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忽然,她猛地從炕上跳起來,抓起掃帚,將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一番。她沒日沒夜地鉆在小灶房里做飯,遭受著煙熏火燎,有時還要幫大家打下手,卻無暇細細地研究一下那些縱橫在庭院里的深壕,讓一向倔強的父親鉆了一個大空子。
父親沒有躲避和反抗,讓母親盡情地宣泄著滿腔的憤怒,當母親晶瑩的淚珠滾落下來時,他甚至有了些后悔和自責的神色,默默地低下了頭。他沒想到,自己孩子似的欺騙竟讓母親這么生氣和傷心。這種“耍賴”的方式和孤注一擲的倔強,讓木匠及村人驚愕不已,又覺得可笑而魯莽。誰都明白,在農村,蓋房子是天大的事情,很大一部分人一輩子只蓋一次,可不是由著性子鬧著玩的,蓋得有任何麻達都會影響房子的質量。即使是爐火純青的老木匠,也不會輕易嘗試陌生的房屋結構,更何況,他現在用的是一位剛剛出師不久的年輕木匠。
年輕的劉木匠感受到了壓力,他不解地看著沒有按照自己圖紙施工的主顧,一根根踩碾著煙屁股。
父親咬著牙拍著胸脯說道:“你就放心蓋吧,就算有啥麻達也全是我的,決不怨你!”
騎虎難下的劉木匠,只能哭笑不得地順從了父親的意愿,按照已經板上釘釘的地基,重新描繪了圖紙,并再次計算了新的用料清單。村人們再次領教了父親堂吉訶德式的倔強,有意無意地談論著這樁奇葩的生意,在背后戲謔地稱呼父親為“王胡弄”。
除了沙子、水泥、磚頭,最緊要的東西就是水。離我家不到100米的地方就是河壩,清澈的河水抽成銀絲,曲曲折折地流進了我們的村莊,又毫不留戀地白白流走。水是唯一不花錢的,但是怎么把水拉上來又成了一個問題。父親嘗試著用手提了半天,根本趕不上用水的速度,如果通過人力提水,至少得抽出兩個人,不停地運作才能夠用。沒辦法,為了節省勞力和時間,父親咬咬牙跑到鎮子上,買回來了一個水泵和一大盤水管。插上電,白色的塑料管頭微微震動了片刻,一百多米外清涼的河水就迅速地移動著,沖刺到了院子的大水缸里,激起了雪白的漩渦。這漩渦很快引起了村里人的興趣,他們順著水管來來回回觀摩著,不可思議地談論著。以往蓋房子都是用手推車和牛車拉水,誰能想到,國家竟然已經造出了這么厲害的機器。干燥的紅磚,盡情飲用著溫潤的河水,貪婪地補充著從磚窯里辛苦燒制幾個日夜中流失的水分,發出“嘶嘶”的聲音,活像禁酒許久的酒鬼喝到美酒時的酣暢勁一般。從此,蓋房需要的水,全部由這小小的“鐵疙瘩”輸送,省去了很多的人力。村人們都盤算著,以后蓋房子也都需要這個東西,“王胡弄”家就有現成的,大可以借來使用。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不起眼的鐵疙瘩價值三百多元,是父親兩個月的工資。
很快,父親就因為自己大手大腳的任性,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工程主體剛剛開始沒多久,劉木匠就善意地提醒道:“老哥,材料眼看不夠用了,得趕緊備料。”
父親摸了摸衣角,露出了窘態。前期轟轟烈烈的備料,已經讓整個家庭空空如也。他沒有料到,房子竟只能蓋到一半多,這讓他這個倔強的漢子默不作聲。木匠也不多言,干完了手里最后一點活,便收拾了行李回家去了。臨走時扔下一句話:“盡快備料,拖得久了對房子質量有影響。”
在扎到一半的磚墻下,父親忍受著母親悲怒的指責,經受了她最惡劣、最狠毒的言語攻擊。兩個剛剛邁入中年行列毫無家底的人,面對著窘迫的形勢,顯示出了脆弱和無奈。眼淚和嘆息,與昏暗的墻角上演著許久不變的默劇。無可奈何,父親悄悄糶了十來袋糧食,勉強換來了兩車磚,但這些對于展開了大口的馬鞍架房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
終于,在無計可施地煎熬了十幾個日夜后,母親收起了埋怨和唉聲嘆氣。
“窟窿是你捅下的,只要有一口氣就要補上。你也別害怕傷臉了,去借錢吧!”
以往,哪怕讓父親去借一顆蒜他都拉不下面子。這次,父親沒有再退縮。天寒地凍,他拿著一把半死不活的手電筒,攀爬著遠遠近近的山頭。冬雪紛紛揚揚,他一人置身險山惡水。有時,他會紅著鼻子進門,蹬掉濕的舊皮鞋,跳上炕頭,緊緊趴在炕上,五體投地地暖上半晌后,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幾張錢。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地蹩進屋子里,悄然坐在椅子上。迎著寒風出門,帶著雪水回家,就這樣四處求情一個月,父親將筆記本放在膝蓋上,匯總完借的二三十人的借款后,才開始跟母親商量買材料的事。十多年后,我在整理父親的物品時,無意間翻出了他那時的賬本,只見泛黃而多有磨損的紙頁上面,一筆一筆記著:1998年12月,借某某某200元,某某某550元……
那個漫長的冬天讓人記憶猶新。或許也是那次借錢的經歷,讓他對借錢這件事,產生了不可更改的認識。后來,親戚朋友、同事村人有困難時,他都是能借盡借,且不要利息。有時,他甚至會主動跑上門給人借錢,讓其渡過難關。一時間,他甚至成為了人們喜聞樂道的傳奇人物,當然,喜歡談論他的更多是不解、疑惑、猜忌,真正欣賞他的絕對不多。這或許與他借錢的經歷脫不開關系,推己及人的強烈感受,讓他難以拒絕任何一位開口借錢的親朋。但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他一樣珍惜他人的慷慨,更多的人則是以怨報德,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和災難。
又買了一些緊要的材料,他一腳跨上自行車,要再去請劉木匠開工,還沒有蹬到村口,村子里驀地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臘月里濃厚的年味撲面而來。年關猛然迫近,他只得放棄這個不近人情的念頭,和母親討價還價地要了百十來塊錢,急匆匆趕到集市上去買點年貨。年后二月,劉木匠背著家當,和新收的徒弟從一輛三輪車上跳下來,老屋的建造又開始進行。砌磚的匠人是我們鄰居,他大腹便便,嘴角一直叼著煙,說著他在外面闖蕩的趣事,不緊不慢地接過磚塊和水泥,在談笑風生中準確地砌著。同時,他也是一位秦腔迷,喜歡在空曠的河岸上吼上兩嗓子。正月里村里的社戲上,他也是客串包公等角色的常客,畫上臉譜、手持腰帶、邁著官步,表演得從容不迫。幾天下來,他的故事和磚頭一起增長著,磚墻已經竄到了兩人高。他也不丈量,瞇著眼睛掃視一番,便將磚墻縫合在了恰好的高度,跟父親交代了兩句便揚長而去。
另一邊,劉木匠帶著十六七歲的徒弟,開始或刨或鋸各種木料,一旦磚墻砌好,木料就要派上用場。早已整齊地碼在院子南墻下的松木、白楊木,在鋒利的電鋸刀刃下,切割成了各式各樣的木材。劉木匠輕輕彈動墨斗,在木頭上留下淺細的墨線,取下夾在耳朵背后的鉛筆,認真標記著需要開鋸的位置,因為松木將作為柱子和梁檁,成為房子的中流砥柱。白楊木因為材質不好,被隨意地裁鋸成木板。父親熟練地拿起劈刀,渾然不顧自己剛剛包扎的手指,三下五除二地將木板劈成短柴條。這些短柴條叫做梴子,主要用于房頂上摸泥接瓦,能讓滑溜溜的瓦片與赤條條的椽木緊密結合,起到遮日擋雨的作用。連日的辛苦勞作,讓他手腳都帶了傷。梴子的尖鋒輕易地刺破了他的手背,他沒有理會,微微滲出的鮮血,已不能讓他內心有絲毫的波瀾。
劉木匠的徒弟瘦得出奇,高聳的顴骨、瘦削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膚一道,將他青澀的年紀加長了好幾歲。在拉鋸、刨木料時,他已經頗得劉木匠的真傳,半截鉛筆也如出一轍地收在耳朵背后,只是瞇著眼睛看線的歪直時,還有些卯不準,經常要請劉木匠把把關才最后定型。瘦徒弟幾乎沒有話,還保持著學校讀書時的膽怯和不安,劉木匠對別人和善幽默,對他卻幾乎不給笑臉,有時甚至會當面呵斥和訓責。
我有些同情這個只比我大幾歲的少年,經常湊過去幫忙拉一下墨斗線,遞一遞工具,我們也偷偷拿起劉木匠的家當,像模像樣地比劃模仿。
兩三個月里,鋸末特有的嗆鼻木屑味,源源不斷地籠罩著庭院,雪白帶黃的鋸末,在脫離木材后,迅速地蜷縮成卷狀,蓬松地堆積在了院子里,孩子們好奇地蹲在一旁,一遍遍將蜷曲的鋸末拉直,又放手讓它們原模原樣地彈回去。家里的老母雞蹩著爪子,裝作在花園里捉蟲子,一步步靠近了鋸末堆。它已是五六年的老朋友,幾乎不會怕人,許是厭倦了草窩里熟悉的工作環境,竟三番五次地匍匐在鋸末里,默默地醞釀著。我們好奇極了,不遠不近地守在幾米外,看著母雞緊張地左右探尋著腦袋。十來分鐘后,它緩緩挪開身子,留下了一顆雪白的蛋。我們歡呼著,捧起了這雪白的蛋,向人們說著在鋸末上生產的珍寶。母親在鍋灶上忙得不可開交,往往疾步走來,順手抱上一堆去燒火做飯。
有時到了吃飯的時候,隔壁的胖阿婆就拄著拐杖蹣跚而至,走到大門口,體力不支地靠在我家門墻上摸著胸口,大口地喘氣,高聲叫道:“虎子哎,今個吃的韭菜饃嗎?我聞著香得很!”說罷這句話,人也慢悠悠地踱到了廚房門口。
母親往常最怕跟她打交道,她隔三差五到家里借蔥借蒜、借針借線,卻幾乎從不歸還,要不是礙著鄰居的面子,早就不想搭理她了。
“嫂子,來游世了嗎?”母親問道。游世就是串門的意思,是我們的方言。
胖阿婆也不繞彎,笑呵呵地看著母親在平鍋上翻著黃澄澄的韭菜餅。
“兩個娃哭著鬧著,要吃韭菜饃,我們家的韭菜今年沒踏好,一根也沒長出來!”
母親便提起兩張韭菜餅,無奈地送到她的手上。趁著我家蓋房子,胖阿婆沒少來串門。
胖阿婆象征性地道了個謝,便掙扎著往家里走,家里還有兩個孫子等著她。走到大門口,一眼看到門仡佬里的幾個木頭墩子,散亂地扔著,料想無人管,便努力壓住鼓脹的肚子,要蹲下去撿。
父親見了也沒有阻攔,笑著說道:“老嫂子,我給你拿!”彎腰撿了兩個,放到她懷里。
胖阿婆有點不好意思,漲紅了臉。
“他爸爸,我看這木頭墩墩兒當板凳挺好!”說罷便慌忙搗起了拐棍,繞過了墻角。
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著,村里人聞訊都圍到了院子里來,立房開始了。“立房”就是要把主梁架在房子的中間,這在建造房子的過程中,就譬如“畫龍點睛”一般重要,立房順當,則房子就會住得順心,家庭也就平順。立房不穩當,那以后的日子則往往會有麻達,這是迷信,也是經驗之談。一棵一人合抱且重達幾百斤的松木,被選作房子的主梁。幾個村人動作熟練地用粗大的繩子綁緊主梁,三五人爬上墻頭,七八人分列在四面,用繩子將巨木拉住懸空。他們粗壯的手臂上凸起的青筋和繩子一同拉直,下巴與脖子緊緊地貼在了一起,誰也不敢私心偷懶,即使松一口氣也不行。主梁在劉木匠的指令下徐徐地吊起來,反復幾次,這個龐然巨物最終穩穩當當地橫騎在房屋中央的墻上。劉木匠斜著頭貓著腰,從不同角度查看著主梁的位置,招呼大家將主梁左右挪動,擺在正中位置。然后又爬上墻仔細巡視了一番,這才點點頭笑道:“好了,沒問題!”
主梁固定好后,父親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黃符,恭敬地貼在了主梁的正中央,立房順利完成。立了房,父親母親心滿意足地招呼村人們坐下吃飯。人們圍坐在了一起,飯菜雖簡單,村人們卻異常的開心。父親高興地為每一位出力幫忙的村人們敬酒,說著發自肺腑感謝的話,母親也異常快活,渾身上下都泛著苦盡甘來的活泛勁,她一碗碗撈起綿長的面條,澆上湯汁,讓我們趕緊端上去。房子的主梁立了起來,這項浩大的工程就算完成了十之七八,每個人的心里都踏實而滿足。那天的太陽暖洋洋的。
貼瓦的活兒,也歸劉木匠一人干。在高聳的屋檐上,劉木匠如履平地,一邊接瓦貼瓦,一邊抽煙說笑。口渴時他喚一聲徒弟,徒弟恭敬地捧上一盞熱茶,劉木匠仰頭喝起了茶。青瓦在劉木匠的巧手下,一道一道整齊地碼在屋頂,從后檐到前檐,再到高壘的屋脊上。我看著這場景,忽然覺得那手腳靈活的劉木匠,仿佛一瞬間變成了父親手里的筆,瓦片就一片一片地從筆尖流淌出來,如一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成為房子最后精致的裝扮。
安裝門窗是最后一道程序,量好各門各窗的尺寸后,劉木匠師徒兩人就開始做細活。木頭被仔細地裁鋸打磨著,門窗不比其他地方,必須嚴絲合縫。在錘子與釘子“當當當”的清脆敲擊下,門窗都順利地安裝好了,藍色的窗玻璃也爬上了窗格,封堵了冷風最后的入口。
這一切都停當了,新房算是真正完成了。那晚,父親又邀請了劉木匠和村里人,一遍遍地敬酒。別人還未如何,他自己卻先醉倒,在母親的埋怨聲里呼呼睡去。
后來,家里四處打問,請擅長泥活的匠人盤了土炕。竹編的炕席在點燃的麥衣的烘烤下,發出了奇異的香氣,彌漫在了我們的腳趾、手指間。之后,父親又陸陸續續地買了一些簡單的家具。等手頭稍微寬裕一點了,鋪上瓷磚,新房才真正實現了居住的功能。
窗外的雪片紛紛揚揚涌下來,鋪在地上、掛在樹上、蓋在山上。一年寒冷的春節,在北風的呼嘯中如期而至。父母已經收拾停當,在集市上買來煤爐和煤炭。火熱從煤塊裂開的紅嘴里噴灑出來,厚重的棉襖反而成為一種累贅,我們脫下了厚重的鎧甲,圍在火爐旁烤起了土豆片,吃起了當時剛剛在我們當地時興的火鍋。寒夜里,新房子的熱炕頭火熱地擁抱著我們,那是記憶中最溫暖甜美的新年。
蓋起新房子,相當于打了個翻身仗,這對于過慣了苦日子的鄉民們來說,是新生活的重要標志。不多的幾年內,村里上上下下都開始大興土木,嶄新的磚瓦房成為鄉村的名片。當賣醋的朱老漢趕著毛驢停在村口,感嘆我們村子里一座座磚房的時候,曬太陽的老漢們滿足地露出了豁牙,搶著給朱老漢遞煙。
當然,蓋房子欠下的債,也整整花了幾年的時間才慢慢還清。后來,家里變故頻發,母親去了外地,我也在外工作,老屋便毫無用武之地,在春風秋雨、夏陽冬雪里靜靜守望著。
好幾年過去了,今年國慶期間,我們一家人終于如愿回到故鄉。老屋蒼老和黯淡了許多,雜草樹葉覆蓋著屋頂,屋瓦也多有破碎移位。年邁的父親仍舊有些當年的倔強,不顧我們反對,執拗地光腳爬上了房頂,蹲趴在房脊上,清理草葉枯枝,修整錯位的瓦片。我一時竟然出現了錯覺:那滿頭華發的父親,正一片片地撿拾和擺弄著那些駐守在這里的記憶碎片,雜亂又緊密。老屋也像有著魔力一般,把紛亂離散的時光,拉扯在了這可視的空間里。高大筆直的香椿樹,為他遮去了一道道斜陽。他騎在屋頂,一會撫摸著屋脊,一會眺望著遠山,或許,他此刻也同我們仰望的眸子一樣,回想起了二十年前那艱難困苦的歲月。
很快,歸程又催促著我們收拾行囊。母親不情愿地與灶臺面柜告別,父親則無聲地待在耳房,一件件整理著犁頭、鐵锨、撅頭、槤枧。墻外的白楊一棵棵高聳著,枝葉交觸在云端,在風的催促下敲打著慌亂的心跳。房門上的銅鎖掛了十幾年,仍舊自如地吞吐著開合,它們收留下我們最后的指紋,完成了又一次地交割。
遠遠看去,老屋經過一番收拾,一改頹態,隱然間又生發出許多生氣來。一大家子,九個大大小小的人,都默不作聲。
趁著雨霧蒙蒙,我們又背身遠走。揮別老屋,揮別故土,誰都難免涌出一股鄉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