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餐時間。《晨暉都市報》的幾個年輕記者叫了盒飯,圍坐一起,邊吃邊聊。
跑交通口的肖光曉嘴里一邊咀嚼著不好吃的飯菜,一邊講著段子:“一個寒冷的清晨,女孩迎來了自己的生日。忽然男友打電話來說:‘快看窗外!’女孩開窗,只見樓下白茫茫的雪地上寫著幾個熱氣騰騰的大字:生日快樂,我愛…… ‘是你寫的嗎?’女孩感動極了。男友很惋惜地回答,‘是啊,可惜尿不夠了……’”
肖光曉說到這里戛然而止,綠豆似的小眼睛挨個掃過每個人,對段子效果進行評估。
李然放下手里的飯盒,扯兩張餐巾紙,胡亂地擦了下嘴,慢悠悠地說:“可惜了,這個事該你去干。因為你膀胱的容積足夠大。”
大家哄一聲全笑了,有人把嘴里的飯噴出很遠。
李然對肖光曉說:“剛才你沒進來的時候,有人爆料,說鐵路客運段的一趟動車可能有故事。你去看看吧,一是你跑交通口,二是聽說客運段有個列車員對你放電。有這回事吧?”
肖光曉說:“你真應該去小報干,道聽途說,無限夸張,只顧獵奇,不管真相。”
說完,他抓過自己的采訪包,往肩膀上一挎,出門了。
二
鐵路客運段通往市區主干道旁,平日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進進出出客運段的列車乘務員,以年輕女孩居多,尤其是動車,那些乘務員姑娘一個個身材高挑,再配以水紅制服裙裝,面帶親切笑容,十分惹眼。
李然說有個列車員對肖光曉放電,也就是似是而非地知道那么一星半點兒而已。
肖光曉在這個城市第一次開行動車時就認識了卓月并慢慢熟悉了起來。
肖光曉沒有告訴卓月要來采訪,但他知道,今天卓月一定會在車上,因為卓月只要告訴過他一次跑車的日期,他就會算交路,而且算得相當精準。
果然,他上車不久,就見卓月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從前面車廂款款走來,并不時停下腳步,對旅客詢問什么,旅客也還以笑容,簡單回答什么。
肖光曉迎上去,臉笑成一朵花:“你今天值乘?”
卓月見到肖光曉,臉上頓時燦爛起來:“怎么,你也來湊熱鬧?”
肖光曉說:“怎么叫湊熱鬧?”
卓月抬抬下頦,示意說:“你看,不都是你的同行嗎?”
肖光曉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去,那一大群人都是本市什么電視臺的,廣播電臺的,網絡的,報紙的,雜志的,有的叫得上名,有的只知道姓,有的只是面善。
肖光曉說:“架勢不小。哎,對了,聽說你們有什么活動,到底是什么活動啊?”
卓月說:“什么活動,純粹私人行為。跟官方一點關系沒有。”
肖光曉來了興趣:“怎么還跟官方私方扯到一起了,聽著怎么有點攪呢?”
卓月說:“既然來了,就看下去吧,到時不就啥都知道了嗎,不比我給你說得清楚?”
說完,她對肖光曉端莊地笑了一下,繼續往前進行車廂巡查。
剛走了兩步 ,她覺得右腳前掌心似被什么硌一下,一陣劇烈疼痛,就差膝蓋一彎跪了下去。她依舊保持著挺拔的走路姿態,不讓旅客看出異樣,僅是微微皺眉,很快又放松下來,臉上保持著甜甜的微笑。
這樣的毛病,幾乎每個動車姑娘都有,值乘動車時間長了,腳上布滿累累老繭,成為這群愛美姑娘的軟肋,到了熱天,就像有人下命令一般,沒有一個人穿涼鞋。
一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姑娘走過來,對卓月打聲招呼。
肖光曉認識這位姑娘,她也是一名動車乘務員,叫顧梅梅。
卓月問:“你這是到哪去呀?”
顧梅梅回答:“后天才該我值乘,我今天回家,老爸過生日。”
卓月回答:“老爸過生日應該回去。我到前邊去了,你自己找個地方坐吧。”
顧梅梅笑著回答:“我去看看,能幫著干點啥不。”
三
列車行駛得非常平穩。車廂端門上方顯示器顯示著列車行進速度,此時正以每小時238公里的速度向前飛奔。
肖光曉望著“238”三個不斷閃動的阿拉伯數字,十分感慨,從新中國第一條鐵路——成渝鐵路建成通車,到動車的飛馳,不過短短60余年,放在大歷史背景下,真正的彈指一揮間。這樣的速度,足以媲美二戰時活塞式發動機飛機了。
顧梅梅走了過來,問吧臺里的兩個乘務員:“有需要幫忙的嗎?”
吧臺里一個長得十分俊秀的乘務員笑著回答:“可不敢勞你的駕。我看啊,你最好找個地方老實坐著,一會兒有好事!”
肖光曉朝6號車廂望去。旅客不多,一眼可以將整個車廂望穿。幾個衣著整齊的小伙子站在座位旁,彎腰整理什么物件。
顧梅梅在吧臺里幫了一會兒忙,見整理得差不多了說道:“那我到前邊車廂去看看。”
顧梅梅剛走出吧臺,突然從6號車傳出合奏音樂聲,樂曲的旋律莊重舒緩典雅。
這不是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嗎?怎么會有人演奏只有在婚禮這樣特定場合才出現的樂曲?
肖光曉的頭轉向6號車。只見剛才整理物件的幾個小伙子排成一路縱隊,手里拿著亮晶晶的小號、長笛、薩克斯、黑管等樂器,一邊放在嘴邊吹奏,一邊邁著整齊、舒緩、沉穩的步子走來。走在隊伍最前邊的是一位穿著莊重的深色西服,懷里抱著散發出芬芳的鮮花的小伙子。
這幾個小伙子來到5號車廂,走到顧梅梅面前,樂曲演奏也正到旋律最為莊重的段落。手捧鮮花的小伙子單腿跪下,抬臉望著顧梅梅,眼里閃爍著真誠與柔情,聲音里充滿愛意:“梅,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的愛!”
他手捧鮮花,舉過額頂,獻給顧梅梅。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顧梅梅不知所措:“你,你這是干什么?”
小伙子溫柔地笑了:“梅,你不知道,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我可是準備了很久的,這樣的驚喜你可喜歡?”
顧梅梅聽了這話,一陣眩暈,稍微鎮定了一下,伸手接過鮮花,輕聲說:“起來吧。”
小伙子喜出望外,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回身對那幾個小伙子做了個手勢。樂曲旋律頓時一變,成為歡快的《歡樂頌》。
卓月遠遠地看著這一切,眼里閃爍著感動的光芒,趁無人注意,伸出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四
肖光曉滿載收獲,興沖沖地回到報社。已是晚上八點多,李然還在辦公室,噼里啪啦地敲擊電腦鍵盤寫稿。見到肖光曉進來對他說:“采訪到有熱度的新聞了吧?”
肖光曉興致勃勃地說:“還行。這篇稿子一定要抓緊時間寫出來,一定用最快時間見報!”
李然走到他的跟前,一把將他拽起來:“寫稿著什么急呀,跑了一天,累不累啊?走,我領你去個地方,犒勞犒勞你。回來再寫也來得及。”
肖光曉掙了兩下沒掙脫,被李然連拖帶拽地弄進了電梯,鉆進出租車,在一個名叫“天足道”浴足中心門口停下。
大堂經理一眼看見,急忙迎上來,滿臉堆笑:“李哥,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肖光曉知道,李然在報社里跑社會口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非常熟悉,認識浴足中心大堂經理,再正常不過。
李然指指肖光曉,大大咧咧地說:“我的小兄弟,你就叫他肖記者好了。他今天跑累了,到你這放松一下。”
大堂經理笑著說:“請跟我來。”
大堂經理將他們引到一個包間,說:“你們稍等片刻,我馬上去給你們安排浴足的小妹。”
肖光曉半躺在浴足的床上,眼睛盯著對面的電視機,腳浸泡在腳盆中,水溫正好,相當舒服。浴足姑娘手法嫻熟,每一下都準確地按到穴位,一天的疲憊不翼而飛。
大堂經理與李然相當熟悉,在他們旁邊坐下聊起天來。
大堂經理說:“肖記者跑到什么地方去采訪了,弄得這么累?”
李然笑了:“他今天上了鐵路的動車,去看那些漂亮的動車姑娘。這不,回來魂兒都沒了。”
大堂經理說:“那些姑娘我熟悉。”
李然有些奇怪了:“你熟悉?你又不坐動車,跟他們八竿子打不著,咋會跟他們熟悉?”
大堂經理故作神秘地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姑娘確實是隨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相當的漂亮。但有一個地方,死活都不愿意讓人看到。”
說到這里,他賣個關子停住了。
李然說:“動車姑娘不愿意讓人看的地方,你都看見了?真能瞎掰!”
大堂經理一本正經地說:“腳。別看她們一個個如花似玉,亭亭玉立,但那雙腳卻慘不忍睹,滿是老繭。她們隔三差五就要來這里洗腳,修腳。問她們怎么會弄成這樣,她們說是站的。修腳師傅都怕她們,說是修她們的一雙腳,可以修別人的幾雙腳。”
李然點點頭:“你說的好像還有幾分道理。”他低眼看了一下正在擺弄自己雙腳的姑娘,“你們修腳師傅不會怕我這雙腳吧?”
大堂經理笑了起來:“你這雙腳細皮嫩肉的,真該和那幫動車姑娘換換。”
肖光曉沒有插嘴,眼睛緊盯電視,但耳朵卻十分認真地捕捉他們對話的每個音節,腦海里不知在想什么。
五
夜色籠罩,寬闊的河面倒映著岸邊幢幢高樓的點點燈光,讓人恍如夢中。
肖光曉坐在茶吧臨窗觀河的位置,拿出今天的《晨暉都市報》,一版醒目的頭條大號粉色字體標題——《讓愛情飛》,奪人眼球。
一個姑娘高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朝里不停張望,像在尋找什么人。
肖光曉一眼認出是卓月,站起來,朝卓月招招手。
卓月來到肖光曉坐的桌前,在他的對面坐下。
肖光曉招招手,服務員來到面前。
肖光曉問卓月:“喝點什么?”
卓月說:“什么都行。”
肖光曉的頭轉向服務員說道:“來杯菊花,加糖。”
卓月笑了笑:“看不出,你還挺懂女孩子的。”
肖光曉有點不好意思:“我還真不懂。只不過報社搞活動時,我看那幫女孩子多數點這個。也就試著給你點了一杯。”
肖光曉不知道該用什么理由約卓月出來,權衡利弊,猶豫再三,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就說是想了解昨天動車求愛事件的新聞背景。這不是借口,這起新聞本身就有挖頭。
肖光曉從桌上拿過報紙,遞給卓月:“你看,這就是我昨天在你們車采訪完寫的,還有照片。”
卓月接過報紙,只是瞟了一眼,就將報紙放到桌上,神色很是淡然。
卓月的這個舉動,大大出乎肖光曉的意料。他有點忐忑地說:“怎么,是寫得不好,還是文章失實?”
卓月依舊保持淡然神情,但語氣卻充滿揶揄:“文章沒有失實,寫得也很精彩,標題更棒,《讓愛情飛》!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什么是愛情,愛情又怎么飛?”
肖光曉壓根沒想到卓月會這樣提問,他傻笑幾聲,有點尷尬地說:“要用精準的詞給愛情下定義,還真不容易,這是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至于讓它飛起來嘛,那僅是形容,夸張的說法而已。”
卓月微笑著看了肖光曉一眼,低下頭,用吸管輕輕攪拌水杯里漂浮的菊花。在茶吧迷蒙的燈光下,神態顯得分外嫵媚。
肖光曉看傻了。
過了一會兒,卓月抬起頭,和肖光曉癡癡的目光撞個正著,有些嗔怪地說:“看啥呢?傻樣!”
肖光曉不好意思了:“沒,沒看什么。”
卓月低聲說:“我們組的姐妹們都挺羨慕昨天的事,覺得這樣的求愛太浪漫了。還有人說,這樣的事要是自己遇上,就是做夢也能笑醒。”
肖光曉想去拉卓月的手,這個沖動立刻被自己克制住了,猶豫了一下,十分誠懇地說:“你等著吧。到你那個什么的時候,我來操刀,一定會給你一個十分浪漫的創意!”
六
《讓愛情飛》的后續追蹤報道、新聞背景挖掘系列稿件,在社會上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肖光曉感覺好極了。
他走進辦公室,把采訪包往椅子上一扔,抓過杯子就到飲水機前接開水,一看飲水機的水桶早已空了,就回到辦公桌旁,抓過電話,按了個號碼:“請給報社記者部送桶水來。
要快,我們這都成撒哈拉大沙漠了。”
李然打趣地說:“又去鐵路客運段了吧?這次肯定沒見到那位可愛的卓月姑娘。急得心火都起來了,亟需用水滅火呢!”
肖光曉愣愣地望著門口,像在想著什么心事。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下了決心,站起來,走到李然面前,壓低聲音說:“李哥,我想求你點事,行不?”
李然有點不解。
肖光曉抬頭四處看看,俯身在李然的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
李然聽后,興奮的眼睛都放出了光:“早該這樣了!沒問題,到時我一定讓所有人都耳目一新。”
秋去冬來。城市的上空不知啥時漸漸刮起了凜冽的寒風,人們都裹起了厚厚的冬衣,明顯地加快了行走速度。
寒風催下飄飄灑灑的雪花,越下越大。羽絮般的雪片在路燈下顯得分外晶瑩璀璨,很快就把這個城市鋪白了,像是宣告新春佳節就快到了。
卓月今天休息。根據值乘交路,從除夕開始,自己要連續值乘4天。為了這4天的值乘任務,她和同車班的幾個姐妹約到一起,去“天足道”浴足中心,洗修這雙早已疲憊到極點的腳。
屋內燈光迷蒙。幾個姐妹都有洗腳姑娘端著木浴足盆進來,開始洗了,而卓月卻還沒有人來招呼,她有些著急,剛要叫人,大堂經理領著一個端著木盆的年輕小伙子進來,十分客氣地對卓月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這位服務員為您服務。”
小伙子戴著一個大口罩,臉遮得嚴嚴實實。他將木盆放下,在木盆里套上一個大塑料袋,動作笨拙地兌好熱水。
卓月有些奇怪地問:“焐著那么大一個口罩,不悶嗎?”
大堂經理解釋說:“是這樣的。他感冒才好,怕身體里還有殘留的感冒病毒傳染給客人。當然,感冒好了以后,就不會傳染了。但他很負責,堅持要采取預防措施。”
卓月看看小伙子,又問:“他是才來的吧?我看他動作還不太熟練。”
大堂經理笑了一下:“你看出來了,是才來的。要不,另外換一位?”
卓月忙說:“不用了。誰都會有這個階段。”
這個戴口罩的年輕人實在太笨了,不僅洗腳的動作相當生疏,按摩時,就連腳心穴位都找不準。
一個鐘點總算做完了。
小伙子收拾好東西,禮貌地點點頭退了出去。
望著小伙子的背影,卓月總覺得他的身影像自己認識的一個人,到底是誰,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卓月她們穿好鞋,到大堂柜臺結賬。大堂的燈光依然迷蒙,給卓月洗腳的那個小伙子坐在一旁休息,看著她們結賬。
斜對角的長椅上,還坐著七八個人,因燈光黯淡,看不清面容,大概是等著洗腳的客人。
卓月剛把錢交給收銀員,突然,大堂里所有的燈全部亮了,大堂里顯得異常光明,廊柱上,柵格上都掛滿彩色燈珠,一明一亮地閃爍,非常喜慶。卓月正不知怎么回事,只見剛剛給她洗腳的那個小伙子站了起來,摘下口罩,從身旁的椅子上拿起一大束鮮花,捧在懷里,十分鄭重地朝卓月走來。
卓月一下認出來,這不是肖光曉嗎?他怎么會在這,剛才難道是他給自己洗的腳嗎?搞什么名堂?
肖光曉走到卓月面前,單腿跪下,向卓月雙手奉上鮮花,略帶羞澀地說:“月,我愛你。通過剛才的洗腳,驗證了你的工作:平凡、辛勞而高尚。請你接受我的愛!”
這時,大堂里突然響起莊重舒緩的《婚禮進行曲》,斜對角長椅上的人呼啦啦地站起,有兩個人往兩邊一分,唰地拉出一幅大紅橫幅,上面寫有“卓月,請以愛之名接受!”的字樣。
卓月這下看清了,原來是記者部的李然和一幫小記者。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卓月不知所措:“你,你這是干什么?”
肖光曉溫柔地笑了:“月,你還記得當初我答應你的事嗎?一定要給你一個驚喜的創意。為了這一天,我已精心準備了很久。你喜歡嗎?”
卓月聽了這話,一陣眩暈,稍微鎮定了一下,伸手接過鮮花,輕聲說:“起來吧。”
肖光曉喜出望外,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回身對李然他們比了“OK”的手勢。樂曲旋律頓時一變,成為歡快的《歡樂頌》。
卓月感到幸福,幸福得有些眩暈,輕輕閉上了眼睛,用心在慢慢品味這樣的幸福。
一個姑娘有些陶醉了:“啊,好浪漫!卓月,你真幸福!”
雪越下越大,羽絮般的雪片飄逸瀟灑地落到地面,悄無聲息。
春就要到了……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