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在二塊以前,烏龍鎮從來沒人做過石灰生意。
烏龍鎮雖然是在山里,但卻沒有幾個人把生財的主意打到石頭上。二塊更不知道,一種普通的石頭經過焚燒后,居然能換成錢幣。一切都是那么偶然。
一天,一個許多年沒有聯系的熟人找到二塊,說是讓他陪著到山里玩幾天。二塊老大的不痛快,山里除了石頭就是樹林,有什么玩頭?但出于禮貌,還是硬著頭皮接待了那個熟人。到了山里,熟人指著一塊白色的石頭說,這么好的石灰石,一定能燒出上等的石灰來。熟人也許是說說而已,說過了也就把這話忘到了腦后去。可二塊卻盯著那塊石頭發起呆來。兩天后,熟人便走了,二塊卻還想著那句話。又過了兩天,公安局的人找到二塊,詢問熟人的行蹤。二塊這才知道,熟人是犯了槍殺人的兇案,正在逃避追捕呢。
此后的日子里,熟人再也沒有現過身,想必已經被捕入獄,而且被執行了死刑也說不定呢。二塊蹲在自家門前,透過繚繞的霧靄眺望遠處的山影,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熟人說過的話。他似乎終于明白過來,熟人原是在告別這個世界前做下了一件大好事,而他選擇的對象便是他二塊。如果按著熟人的話去做,過不了多久,他就能脫貧致富了。二塊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悄悄地計算一筆賬:采取山里的石頭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只要交納一點點開采費便可以了,經過一番燒制后,這些沒多少價值的石頭就變成了優質的石灰,還能變成一張張花花綠綠的錢幣,那樣,他二塊不僅能夠脫貧致富,而且還要發大財了。二塊禁不住跳起來,對著莫邪山發出一聲長嘆。
在烏龍鎮,二塊是個窮小子。想當年,二塊的爹可是這一帶很有名的獵人,不知獵殺過多少兇猛的動物。有一回進山,二塊爹因為疲勞睡著了,一只小野兔碰倒了他身邊的獵槍,他竟被走火的獵槍打死了,撇下二塊弟兄幾人沒吃沒喝的苦熬日子。二塊長大后時刻謹記爹的教訓,一直不敢再觸碰那桿獵槍。別的活計似乎也做不來,除去給別人打幾天短工外,大多的日子都是在街上閑逛,名聲落得也不好,這都到而立之年了,卻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往下竟也影響到幾個弟弟。二塊很著急,雖說在街上閑逛,但腦子里卻一直想著如何發財改變落后局面。
這回,二塊恐怕是真的找到翻身的門路了。
可怎么將石灰石燒制成石灰?如何把石頭變成嘩嘩響的錢幣呢?其間需要一些什么樣的技術和程序?二塊對此一無所知。但這也沒有多么大的關系,自己不會可以去請師傅呀。
二塊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前幾年在城市里打工,也學到不少心眼呢,知道大凡當老板的人都不是內行,真正的行家里手往往是給別人干活的。這想法越發使他激動起來。打定主意后的第二天,二塊便出外聘請師傅去了。
費了許多周折,二塊終于找到一個燒石灰的師傅。師傅是個半瞎的漢子,據說有一次不慎掉進了窯坑,被石灰燒壞了眼睛。但也正是這奇特的經歷,使他成了遠近聞名的燒灰師傅。師傅家鄉山上的石灰石差不多都采光了,已沒有原料可用,他所供職的幾家灰窯都先后關閉了,正在家閑著無所事事呢。沒想到二塊來了,還出高價請他。師傅沒有片刻猶豫,立馬跟著二塊去了烏龍鎮。
二塊帶師傅進到山里。從師傅看到石灰石的激動神情里,二塊知道他的好日子就要來了,不但可以娶上女人,而且在不遠的將來,他的家庭也能夠重振父母在世時的威風了。
不過在選擇建窯的地址時,師傅卻有些猶豫起來。在師傅看來,建窯是頗為講究的一件事,除去交通、地形等因素外,還不能不把風水的成分考慮進去。師傅是這方面的專家,二塊一切都聽從他的安排。但師傅在鎮子和山嶺間的空隙處走了幾個來回,摔了幾個跟頭,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我怎么覺得這兒不宜于燒灰?”師傅撫摩著摔疼的踝骨說。
“怎么可能?”二塊不解,“那些石頭不就是用來燒灰的嗎?”
“是呀。”師傅點頭,“如果不燒灰,那么好的石頭可就可惜了。”
“建窯。”二塊果斷地說,并隨手一指,“就在那里建。”
師傅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便依從了二塊的意見,在他指的地方定下了窯址。“要出事也與我無關了。”師傅自言自語說道。
很快二塊招募了人馬,購來了耐火材料,只幾天的工夫,便將一座石灰窯建造起來。往下便是開采石頭了。二塊早就給村長許諾了將來分紅的條件,又把一個紅包塞給了鎮長,灰窯建起來的第二天,采石許可證就拿到手了。二塊又招募了一撥人馬,浩浩蕩蕩進山去采石頭。
石灰石都大面積地裸露在外面,不用炸藥,只用鋼釬鎖鏈,便將一塊塊石頭弄到了車廂里。“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容易開采的石頭。”師傅不安地說道,“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不更省力氣?”二塊疑惑地望著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師傅搖搖頭,沒再說什么,臉色卻是不大好看。
正采著石頭,來了一個老頭。“哎喲,疼呀。”老頭捂著半邊臉,齜牙咧嘴地說。老頭捂著臉腮的手指縫里滴出了血珠。
師傅趕緊朝那些人發問:“是誰不小心碰了老人家?”頭一天采石便見了紅,可是不吉利呢。
那些人停下手,一個個面面相覷。愣了好一會兒,都爭相搖起頭來。
“這些笨蛋!”二塊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想去給老頭道個歉。可回頭一看,老頭卻不見了。倒是師傅依舊盯著老頭消失的地方,癡癡地發呆。
將石頭運回來后,按照師傅的吩咐,碼放到窯內,加上適量的水,下面燃起熊熊的炭火來。
在等待第一窯石灰出窯的間隙里,師傅一直在窯場上走來走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二塊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心里也有些沒底的感覺。師傅停下來,抬起頭,一只蒙眬的獨眼望向山里,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動。二塊不敢開口說什么,便也隨著他的眼光四處張望。卻是什么也沒有看見。
“哎喲,真熱呀。”有人嘆著氣。
二塊回過頭,看見一個老頭站在身后,破舊的衣衫上冒出幾縷煙氣。老頭舉起兩手,一邊頻頻地在臉前扇動,一邊跺著赤裸的腳板。二塊看見師傅去取扇子,想遞給他,可轉過身,老 頭卻已經不見了。二塊四處巡視了一圈,也沒有再看見老頭。
“我怎么覺得不對勁呢?”師傅舉著那把扇子,茫然不解地眨巴眼皮。
“哪里不對勁呢?”二塊看著窯上彌漫的煙霧,心里也緊張起來。
師傅搖搖頭,沒再繼續朝下說。
第一窯石灰出窯了。二塊和師傅通過梯子走上窯頂,屏著氣息朝窯坑里看去。二塊看見窯坑內的石頭都已經焚化,一團團的石灰粉塊像一堆雪白的棉花。二塊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景象是好是壞,便趕緊去瞄師傅。師傅瞪大那只獨眼,直直地望著窯坑,眼里漸漸閃出光來。看著師傅變化的眼神,二塊提到嗓子眼的心臟也慢慢往下落去。看來事情不壞,二塊悄悄告訴自己說。果然師傅吧嗒了一下嘴唇,不住地朝下點頭。“好灰,好灰哪。”師傅止不住贊嘆說。
“放鞭炮。”二塊猛地回過頭,朝人們大聲叫喊:“快放鞭炮。”
鞭炮聲噼噼啪啪地響起來,將遠處幾聲時而響起的哭泣遮住了。
石灰從窯里出來了,高高地堆在空場上。師傅將兩手背在身后,繞著堆起的石灰走了一圈,嘴里哼哼唧唧地發著唱聲。突然,師傅停下腳,唱聲也止住了,那只獨眼盯住石灰堆上的一縷紅色,漸漸發起呆來。他伸出手指,輕輕將那縷紅色捏住,拿到眼下看,然后又放到鼻子前。他竟然嗅到了一股咸腥味。“難道是……?”他心頭一動,猛地松開手指,那縷紅色一下子落到地下。他往后退了兩步,又抬起頭,驚懼地朝四周看。“這是怎么回事?”他急急地問自己。
第一窯石灰很快便賣出去了,而且價格不菲。二塊捻動著那一疊花花綠綠的錢幣,激動得熱淚盈眶。長這么大,他還是頭一回親手數這么多的錢幣。這僅僅是一窯灰的收益,照這樣下去,無數窯灰燒過后,他可真的要發大財了。娶個女人算什么,在烏龍鎮,不,在整個莫邪山,成為一個數一數二的大富主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哩。二塊不禁又想起那個給他指點門路的熟人來,不知他現在是活在哪個世界中呢?二塊試圖回憶一些昔日與他交往的情況,不知怎么回事,腦子里一點印象都沒有。你是高興糊涂了吧?二塊對自己說。二塊實在難以靜下來。
隨著第二窯、第三窯……石灰的賣出,更多的錢幣經過二塊手指的點數后,落進了他的腰包。眼見他的腰包越鼓越高,越鼓越大,人們這才真正關注起二塊來。在人們看來,這個前幾天還是一只小丑雞的家伙這么快就成了一只漂亮的金鳳凰。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變化,如若早知道二塊會有發達的一天,先前就不會小瞧甚至歧視他了。人們轉而都有些高看起二塊來,好事的人已經上門去給他提親了。
二塊在烏龍鎮果真成了個人物。
在最初的亢奮過去后,二塊卻現出了一副疲憊相。這些日子,二塊突然頻繁地做起夢來。
過去,二塊是個一見枕頭就打鼾的人,而且一覺睡到天大亮,從來不知道夢境是怎么回事。可自從建起這個石灰窯后,二塊的睡眠就難得安生了,在一個又一個較為相似的夢境中,一個老頭浮現出來,對著他又喊又叫,又跳腳又揮手,有時還嗚嗚地痛哭,似乎朝他責備斥責什么。二塊想分辯幾句,就是發不出話來。沒有辦法,便由他叫罵去了。睡眠就這樣被打斷了,二塊逃出夢境,在黑暗里眨巴眼睛,依舊是困惑不解,無論如何想不出在哪里得罪了這樣一個人。有時又感覺老頭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卻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夜里睡不夠,白日便打不起精神,開初還強力支撐著,漸漸就有些受不住了。這怎么行,正是創業的關鍵時候,他這樣一副狀態不影響大事才怪哩。二塊很著急,卻不知該怎么解決。
從二塊越發灰暗的臉色上,師傅也看出了名堂來。師傅是個經驗豐富的人,什么樣的怪事沒見過?師傅眨巴著那只獨眼,悄悄地打量著煩躁不安的二塊。“老板……”師傅終于抑制不住了,“我看這灰咱就不燒了吧?”
“什么?”二塊一驚,“你怎么又說這種怪話?嫌我給你的工錢少了?”
師傅搖搖頭:“我是替你著想呀。”
“替我著想什么?”
師傅瞇起眼,朝著那邊的山巒眺望。“我覺得這莫邪山有些蹊蹺哩。”
“你……”二塊越發不解,“你什么意思?”
師傅嘆出一口氣。“我只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朝他湊近來,低下聲說:“我擔心會出什么事呢。”
“什么事?”二塊又是一驚。
“我也不知道。”師傅舉起手來,在頭頂上撓了一下,“說實話,我是有些怕哩。”
二塊上下打量著師傅,目光又落到他那只獨眼上。他似乎明白過來。他拍拍師傅的肩膀說,“你盡管干,一切有我呢,保管出不了什么事。”
“但愿如此。”師傅抹抹臉上的汗說。
二塊大步走出門去,雙手叉腰站在窯場上,沖著窯洞口的人說:“點火。”二塊朝遠處的山影看一眼,自言自語地說,“我就不信,會有什么怪事出現。”但怪事很快出現了,不由得二塊不相信。
這天,二塊正在鎮東頭王家,與一個叫小貝的女人見面。
小貝是烏龍鎮數一數二的美人兒,一心要嫁個有錢有勢的主兒。但找來找去,都快成老姑娘了,卻還沒有找到。對于二塊,在過去的日子里,小貝從來就沒使正眼瞧過,哪里會想到有一天二塊居然發達了,腰包里的票子一疊又一疊。有了錢,弟兄幾個在鎮子里一站,沒人敢不上前招呼。二塊成了小貝理想中的人物,自然而然,小貝的心思就動到了二塊身上。對于美麗的小貝,二塊早就看在了眼里。可在過去的日子里,二塊也僅僅是站在遠處,偷偷地朝小貝的背影看上一眼,悄悄咽幾口唾沫而已,從來沒敢起過娶小貝為妻的念頭。可這回,小貝居然主動托了媒人過來,提出要與他結親。驚詫之下,二塊高興得差點暈倒在地下。“行行。”忙不迭地朝媒人點頭。媒人匆匆將這話回給小貝,小貝也興奮得差點暈過去。“天哪,”小貝迫不及待地朝媒人說,“讓他快來提親。”沒想到,兩個老大難的婚事這么快就有了眉目。
二塊置辦了豐厚的禮物,由媒人引路,大搖大擺地穿過大街,直朝王家的高門檻走去。人們站在兩邊看了,嘖嘴咋舌之余,又暗自感嘆人間的無常,世事的變化。王家的人早迎在大門口了,小貝也在人后藏著,不時地探出頭來,羞羞地朝走近來的二塊瞅上幾眼。
二塊剛和小貝牽上手,他的兄弟三塊便飛跑著趕來,撞開門板,拉住二塊,偷偷說了幾句什么。二塊的臉色一沉,丟下小貝,就隨了三塊朝門外走去。小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趕緊追出門去。二塊這才又想到了她,回過頭,朝她擺擺手說:“我……我過會兒就來。”
原來是有人將買走的石灰退回來了。“你們這石灰有問題。”買主不滿地說道,“抹到墻上,先還看著挺好,可過了幾天,墻上就裂出了縫來。再抹一遍,過幾天還是這樣。
這灰沒法用,我們不要了。”買主有意提高了聲音,“退錢,把錢全部退給我們。”
二塊有些茫然,這可是他沒有想到的,這么好的石灰怎么會無法用?二塊沒遇見過這種問題,也不知買主說的話是真是假,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窯上的人都停下了活計,圍過來爭相看熱鬧。
二塊正急得團團轉,師傅打一邊走過來了。二塊像是看見了救星,趕忙迎上去,拉過師傅的手,急急地問:“怎么辦?”
師傅抬起他那只獨眼,又一次遠眺莫邪山。“原來……”
師傅念叨了一句,回過身,朝二塊揮揮手說,“退貨。”
二塊還有些不甘:“怎么……”
師傅拍拍他的肩說:“我早就說過。”搖搖頭,“退吧,別把事情鬧大了。”
二塊垂下頭,在腦子里想了好一會兒,才終于下決心說:“退吧。”
好幾天,二塊都窩在屋里沒出來。隨著第一批石灰的退回,第二批、第三批……也漸漸退回來了,買主說出的原因如出一轍。石灰退回來,那些在二塊腰包里鼓脹了沒多少時日的錢幣又通過二塊手指的捻動,一一被買主帶走了。二塊伸張著兩手,心里抖瑟成一團。退回的石灰已經快把那塊空場堆滿了。二塊打窗洞里探出頭,望著那一堆還在隆起升高的石灰,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塊不禁又想到那個給他出了主意的熟人,說來奇怪,先前一直想不起他和自己是怎樣一種關系,此時竟一下子記起來了。在他打工的城市里,那個熟人不是跟他學會了打槍嗎?而且有一回,他還真切地叫了自己一聲“師傅”。……
二塊越發恐慌開了。
幾天的痛苦反思后,二塊終于走出屋門,去尋找師傅。看來要解決這個問題,離開師傅是不行的。但他找遍了窯場所有的地方,也沒有見到師傅。三塊過來告訴他,師傅已在昨天走掉了。“什么?”二塊一下子驚住。這一瞬間,二塊知道,一切全完了。
三塊結結巴巴地說,“師傅臨走時說,讓你關了這個窯場,這石灰不能再燒了。”
二塊瞪大了兩眼,直直地朝著師傅走去的路口看。“都給我滾蛋!”二塊突然跳起來,大聲叫罵了一句。“都滾蛋!”二塊望著莫邪山,又大聲叫罵了一句。
全窯場的人都被他的模樣嚇住了。
二塊離開窯場后,又朝王家走去。那天的見面儀式才進行了一半,就被這場變故破壞了。這些天里,二塊不時地想到小貝,想到小貝美麗的面容,想到小貝熱烈的情緒。一想到這些,二塊低落的情緒才稍稍好了一些。
在二塊穿越街道,一步步朝王家走去時,許多人都在遠處打量二塊,看著他曾經鼓脹而今已經癟瘦下去的腰包,一個個又在心里感慨一番。他們不理解,這個人怎么還朝王家走去?事情已經發生變化,難道他的婚事還會一如既往?況且那還稱不上真正的婚事呢。他們甚至覺得,此時正在朝王家走去的二塊,說不定已經發了神經呢。
在朝王家走去的過程里,二塊也感到有些信心不足,進而也感覺自己的可笑。可一想到親愛的人兒小貝,二塊要死的心又復活過來。是不是還有最后一線希望?二塊問自己,每一次他都不敢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這樣,二塊便被自己的美好愿望欺騙著,慢慢接近了王家的大門。
就在這時,王家的大門卻忽地打開了,但卻沒有人走出來,門板后伸出一只手,一只提著沉重包裹的手。那只手將包裹放在門外,便趕緊地縮回去,門板隨即也關上了,并咔嚓一聲上了閂。
二塊站在門口的臺階下,盯著那包裹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他送給小貝訂婚的禮物。王家的意思很明白,他送去的禮物已經原封未動地退回來,人就不必要進去了。“小貝……”二塊盯著關閉的門板,喃喃地叫出一聲,淚水奪眶而出。不知過去了多久,二塊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拎著他的包裹,離開王家大門,穿越街道,灰溜溜地回到家。二塊知道,在墻邊樹旁的暗處,許多人正偷著看他的笑話呢。二塊告誡自己走快些,卻又極力控制著步態和身姿,不至于過分顯出自己的狼狽。
這天夜里,二塊做了最后的一個夢。這個夢與過去那些有了稍許的不同。依舊是先前的那個老頭,但老頭不再跳腳,不再叫罵,更不再哭泣,而是躺到地下,踢騰著手腳大笑。“哈哈哈……”老頭笑得翻滾開了。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樣極大地刺激了二塊,他漸漸憤怒起來。二塊大叫一聲,一下子醒來了。“我敗在他手里了。”二塊在黑暗里盯著屋頂,悄聲告訴自己說。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二塊再也無法入睡。他想到那個害了他的熟人,想到那個引誘了他的小貝,越想越覺得委屈,越想越覺得不甘。天亮時分,二塊盯著窗口紅彤彤的霞光,暗自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一大早,二塊就來到了窯場。二塊命令三塊去叫人,去叫那些還在睡懶覺的燒窯人。等人們到來后,二塊眨巴著通紅的眼睛,揮起手來,朝著窯口狠勁一揮。“點火!”二塊兇巴巴地說,“給我燒!”窯火點起來后,二塊看著窯頂上漸漸冒出的煙氣,滿臉一陣陣閃射出獰笑。“我就不信……”二塊自言自語。
石頭焚化后,快要起灰了。二塊踏上梯子,搖搖晃晃地朝窯頂爬去。人們看了都有些擔心,擔心二塊會從空中掉下來。在人們看來,二塊果真是在發神經呢。
二塊走上窯頂,停住身子,垂下頭,望著窯坑里已經焚化成粉團的石灰,嘴里發出呵呵的笑聲。這一刻,二塊想起了睡夢中那個老頭,想起了老頭躺在地下伸張手腳的得意模樣。二塊產生了一陣沖動,也想像那個老頭那樣躺到地下,撲騰著手腳大笑一回。就這樣,二塊的腦子一陣恍惚,便突然感到眩暈起來。二塊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前后左右地晃蕩開了。在人們的驚呼聲里,二塊終于立腳不穩,一頭朝窯坑里栽去,朝剛剛燒制成的石灰里栽去。
二塊淹沒在雪白如棉花的石灰粉里,濺起的粉末飛上天去,像飄舞起了一群美麗的蝴蝶。
……
二塊被人們從窯坑中的石灰里撈上來時,已經成了一副白色的骨架。
埋葬了二塊后,那個存在了沒多久的窯場也便廢棄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烏龍鎮沒有一個人再提起燒灰的事。就像當年二塊的爹被兔子打死后,人們不再打獵了一樣。
只是有人經過那個荒蕪的窯場時,會看見一個老頭坐在一邊,嘴里悠悠地唱著曲兒……
木
大板要蓋一幢別墅。
在此之前,烏龍鎮從來沒有過這種建筑,人們甚至不知道別墅是怎樣一種東西。
大板也是烏龍鎮人。在人們的記憶里,這個地主的兒子一直都是個萎靡、困頓的人,除去開斗爭會時拿他出回氣外,平時并沒人將他當回事兒。他與他的瘋子娘住在村頭場院屋里,過著飯無溫飽、衣不遮體的窮苦日子。他家曾經擁有過許多房屋,但它們都已分給貧下中農居住了。盡管這些房屋都很氣派,這么些年過去了還完好如初,威武如初,可也比他日后蓋起的別墅相去甚遠呢。后來村里將那些房屋退給他時,他竟搖搖頭回絕了。也許從那時起,他便打定主意要蓋一幢更好的房屋了。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人們似乎都想不明白。
有許多年,大板都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他的瘋子娘已經死掉,成分也不再成為嚴重的問題了,他獲得了自由,便在一個黑夜里離開烏龍鎮,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在此后的日子里,人們沒有得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也便漸漸將他淡忘到了腦后去。直到有一天,一輛烏龜似的小轎車駛進烏龍鎮,打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人們在愣怔了許久后,才猛然認出,這不就是那個叫大板的人嗎?大板衣錦還鄉了。
隨即便傳出大板要在烏龍鎮蓋豪華別墅的事。
大板是發了大財。在他消失的那些年里,大板已經由一個貧苦的破落子弟成為富有的大老板了。人們不由得又想起他的爹,那個被政府判處了死刑的人。當年,那個人作為烏龍鎮首屈一指的富貴主兒,曾經擁有幾十畝土地,三五處錢莊,生意做得紅火著呢。他死時,大板才只有五歲,還不大曉事呢,老財主的生意經自然沒來得及傳給他。人們差不多都以為,這個顯赫一時的家庭是徹底敗落了。可沒想到,幾十年后,那么一個不起眼的大板居然又使這個家庭復活了,而且還要發揚光大,蓋一幢山里人從未見過的別墅呢。這真是一件人們想不通的事。
那天,大板打轎車里出來,由鎮長陪著朝村長家走去。烏龍鎮,大板已沒有自己的家,而村長又是他沒出五服的叔叔,所以,大板還鄉去往叔叔家,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人們沒想到,大板并沒有朝村長表達什么看望之意,也沒有抒發對家鄉烏龍鎮的感情等等,而是徑直提出了購買土地蓋屋的要求。
而且這話是鎮長代他提出的。
那天,大板坐在村長家的破沙發里,手里擺弄著一副墨鏡,兩眼盯著地下,久久地不說一句話。倒是村長有些不知所措,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不知道該怎樣接待這個歸來的本家侄子。鎮長不失時機地將那個意思說出來,村長自然是頻頻點頭答應了。事情已經完成,看來他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大板這才開口說:“還是鄉下的空氣好。”
鎮長接著說:“那是,城里的大老板都要住到鄉下來了,你算是帶了個好頭呢。”
村長也胡亂地點著頭。
人們似乎這才明白,大板之所以要在烏龍鎮蓋豪華別墅,不是什么留戀家鄉之舉,更不是搞什么項目投資,而是因為“鄉下的空氣好”,因為“城里的大老板都要住到鄉下來”,他是來趕這個時髦了。
人們都不免覺得失望。在議論了一陣子后,對大板的興趣和關注便漸漸淡下了。該干什么的還是去干什么,蓋別墅是人家的事,與烏龍鎮又有什么特別的關系呢?
其實,大板也真的沒有把人們的看法放在心里。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大板都以為他把烏龍鎮忘了呢。
那是在他從這個鎮子里出走以后。為了消除它留給他的不良影響,克服內心里那些悲觀、消沉的情緒,改變與他人交往中的卑微、怯懦心理,他來到一個盡可能遠的地方,拼命地找活干,許多時候都將自己累得筋疲力盡,有意讓肉體的疲憊來淡化自己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曾經給了他屈辱和傷痛的地方果真被他逐出了意識的屏障,與此同時,毫不停頓的勞作也使他的處境得到了改觀,手中的積蓄一筆筆多起來,在城市里漸漸站穩了腳跟,并建立了家庭,一個富裕、光明、舒適、快樂的環境在他身邊形成了。在他創業的繁忙日子里,家鄉烏龍鎮再也沒有被他記起過,許多回與人談起關于家鄉的話題,他都茫然地搖頭,似乎自己真的是一個沒有祖籍的人,甚至連和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個年頭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家鄉到底在哪兒。
那些日子,大板成了一個沒有來路的人。
后來,大板成了這個城市里數得著的人物,生活逐漸安定下來,創業的忙碌和喧囂都過去了。無所事事的時候,家鄉烏龍鎮的影子忽然在他腦子里閃動起來。那緣于一個夢,一個頗為離奇的夢。在那個夢里,他艱難地朝著一座高山爬去,在登上山頂的剎那間,他的腳下一滑,一下子從山頂跌落下來。他似乎掉在了一個山澗里,可爬起來一看,卻不是山澗,而是一個村莊,房屋很破舊,也有些擁擠,街道更是狹窄、骯臟。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四周沒有一個人。他忐忑不安地朝前走,慢慢地便覺到了熟悉。就在他快要認出這個地方的時候,一條狗忽然朝他吠叫起來。狗嘴張得老大,尖利的牙齒都快要觸到了他的臉。他一驚,便醒來了。他把手捂在胸上,兩眼癡癡地望著天花板,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我怎么到那里去了一趟?”一連許多天,他都處在隱約的不安中,烏龍鎮已有些陌生的影子不時地在眼前跳一下,他竟揮之不去。原以為早就徹底忘掉了它,沒想到,它卻依然糾纏著他呢。
此時,城市里的有錢人已經開始到郊區去居住。大板原沒打算去趕這個時髦,可他剛娶進門不久的妻子卻不愿待在城市里了,非纏著他到鄉下居住不可。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先前與他共同創業的那個早沒了姿色,且生不出孩子,自然就被他用一大筆錢打發走了。第二任妻子非常年輕,而且極其漂亮,從來沒有走出過城市,對傳說中的鄉村生活充滿了莫大的興趣。他很愛這個女人,又加之她已經為他懷了身孕,當然對她是有求必應了。城市里的生活環境的確越來越差,不說吃喝住用,即使喘上口氣都遭受著污染呢,連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也要被弄臟了身子,看來是該到外頭去住一住了。可妻子提出的去處居然是遙遠的鄉下,這使他猛然間想到了烏龍鎮。幾乎是一瞬間,他便知道他們要到哪兒去了。
“看來我終究還是沒有逃脫它。”他告訴自己說。
一踏上回家的路途,大板就激動開了,尤其是看到烏龍鎮的影子時,淚水竟不覺流了出來。走在一群已經變生疏了的鄉親們中間,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時不知是何種滋味。他特意去看了那幢他居住了幾十年的場院屋。陪同他的人很尷尬,因為場院屋早已經坍塌,破破爛爛沒有什么樣子了。他站在這片廢墟前,低下頭,足足憑吊了五分鐘。他似乎這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沒有了家的人。鎮長又一次提出可以歸還他那些被別人占據的房屋,他沒有理會。來到爹娘的墳前,他跪下去,在心里清清楚楚地說:“我要蓋烏龍鎮從來沒有過的豪華別墅。”他大步行走在烏龍鎮大街上,“我要送給自己一個無比高貴的家。”他一次次地告訴自己。
大板不想脫離實際,蓋一幢只有城里人才說好的房屋。不,他知道應該怎樣讓這些給過他不愉快記憶的鄉里人驚訝和羨慕。所以幾乎沒有思索,他心里就有了該如何設計別墅的構想,他打算用土木結構修建成四合院式。
為了蓋好這幢別致的屋舍,大板請來一個遠房親戚做監工。這個親戚先前做過木匠,后來又做了瓦匠。大板曾在他家度過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對他并無多么好的印象,可他卻是蓋屋造房的行家里手,這次見著大板,又明顯地暴露出攀附巴結的意思,所以請他來做監工,怕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親戚果然很盡心,先幫大板請來了風水先生,在鎮前傍河處選好了地方,然后又帶人進山去伐木。
風水先生選中的是塊好地,正種著莊稼呢,按說公家的土地是不許出賣的,可村長還是答應了大板。不管怎么說,大板還是烏龍鎮人,他的戶口從來就沒遷出去過,他在自己的老家蓋屋,誰又能不答應呢?本來村里也不想收他的錢,可大板卻把一沓嶄新的票子甩在人們面前。“我有錢,”大板明確地說,“我有能力買這塊地。”人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居然連這點人情也送不到他手里。伐木應該也是不被允許的,上級已經明令封山,可鎮長出面辦理了此事,大板便率領一幫人大搖大擺地進山了,看得一邊的村人直是嘖嘴咋舌。“真是想不到,”人們有些后悔地說,“沒想到大板會成為這么了不起的人物。”
在親戚的幫助下,大板找到了一片稀有的楠樹林。林子里有幾棵分外粗大的楠樹,看來很有些年頭了,盡管樹身十分高挺,可樹冠卻是有限,枝葉也不太繁茂,一些干枯的枝丫勉強掛在梢頭,與四周大片透著生機的年輕楠樹比起來,似乎已到風燭殘年了。大板有點看不上,他想用那些正生長著的楠樹。親戚卻堅持說:“按山里的規矩,老樹蓋屋做家具最為合適,樹老根深紋密,吸足了天地的精華和氣韻,恰是建筑用的上佳材料;再加之水分稀少,不用過分干曬,可大大提高工期,何樂而不用?”大板這才點頭應允:“就是它們了,伐!”
親戚一聲令下,十幾個刀鋸手分別圍住那幾棵老楠樹,一齊開動手中的工具。一時間,吱吱嘎嘎的刀鋸聲便在山林里響起來,驚動了一大群野獸和禽鳥。
眼看老楠樹們要倒,轟響的刀鋸聲停歇下來。寂靜里,似乎依舊有一種聲音響著,嚶嚶嗡嗡,像是來自遠處的哭聲。親戚瞪大眼睛,朝周圍看了看,沒有發現異樣的情況,那哭聲好像也隨風飄遠了。這才放下心來,抹抹額上的汗,回頭朝樹身下看,卻又猛地一驚。親戚看見樹身下的刀鋸處,鮮白的茬口里竟游動出紅如絲線的血色。
“怎么回事?”大板上來問。
親戚朝那絲絲縷縷的血色指去。
大板走過去,將手指探到血色上,試著抓了一下。立刻,他的手指便被染紅了。他驚慌地擎著那根旗幟般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這是……怎么回事?”
為了安慰他,親戚趕緊說:“興許這樹的汁水就是這種顏色吧。”
大板這才喘出口氣來。
親戚試探性地問他:“要不,這樹咱不伐了?”
“什么?”大板疑惑地看他一眼,“既然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為什么不伐了?”
“我覺得……”親戚有些結巴起來。
“你是成心不讓我蓋成別墅?”大板眼光尖尖地看向親戚。
“不,不,”親戚慌忙搖頭,“我怎么……”朝四周的人揮揮手,“伐,趕快伐。”
人們猶豫了一刻,還是拿起刀鋸,將這幾棵老楠樹伐倒下了。
沒想到,一棵楠樹倒地時卻壓住了一個人。本來大家都遠遠地躲開了去,已將那地方留出了一大片空檔,可等樹倒下來了,那里卻發出了慘痛的叫聲。人們互相看看,便朝那里跑過去。樹下果然壓著一個人,正撲打著四肢掙扎不已。人們七手八腳地挪開樹身,將那人救出來。還好,那人只是傷了些皮肉,弄得臉上手上鮮血淋淋,已經走不得路,人們只好將他抬下山去。
大板氣得在樹林間狠勁踢腳。
親戚蹲在一邊,呆呆地看了那些樹一會兒,又朝四周的山林望,眼光越來越有些暗淡。
那幾棵楠樹被運下山去,放在宅基地上,剝去了樹皮,一根根赤裸著身子在日頭下,接受著日光的曝曬。
此后的日子,親戚時常在那些樹邊走來走去。許多回,他都看見樹身的縫隙里滲出鮮紅的血色,在明麗的日光下格外醒他的眼目。每次看了,他心里都急跳一陣,趕緊將眼光挪開。他想找到大板,告訴他,這些樹不要用了,或者干脆說,這幢屋不要蓋了,可他又不敢真去說。他看得出來,大板在烏龍鎮蓋豪華別墅的欲望是那樣強烈,恐怕是誰也難以阻擋住的。其實,不止親戚一個人,烏龍鎮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看出來,大板是要以這個舉動來驚嚇、嘲弄一下烏龍鎮,他要讓這里的人一看見那幢別墅就眼饞,就懺悔,就愧疚,就氣憤,就像當年烏龍鎮人給他的一樣,他要把那些東西原樣還回來了。
沒人能夠阻擋得住他。
房屋漸漸蓋起來了。上梁那天,熱烈的鞭炮聲響過后,人們似乎又聽見了嚶嚶嗡嗡的哭泣聲。特意趕來祝賀的鎮長吃飯時居然讓木刺扎了嘴,弄得大家都沒有吃好飯。飯菜里怎么會有木刺?聞訊趕來的廚師也解釋不清楚,而鎮長從嘴里吐出的的確是根尖利的木刺。“哎唷”鎮長痛叫著,嘴巴上已經流滿了血水。大板陰沉著臉,一時不知怎么辦。
好在別墅總算蓋好了。隨后的一個好天氣里,大板接來了他的城市妻子,開始在新蓋起的豪華別墅里生活了。
大板的城市妻子一在街上露面,烏龍鎮差不多就轟動了。
在此之前,閉塞的烏龍鎮人似乎還沒有真正見識過城市女人,尤其是像大板妻子這樣漂亮、華貴的城市女人,她那滿頭彎彎曲曲如流水的發絲,那一身飄來飄去如清風的衣服,脖頸、耳朵和手指上那幾串閃閃發光的飾物,就連她手指、腳趾上被紅色涂染得鮮艷醒目的長甲,人們都覺得新奇,都禁不住感嘆。真是想不到,已經年過半百的大板居然還娶了個這么年輕、妖艷的女人,實在是讓烏龍鎮人大開了眼界。
大板也的確是有意在人們面前走一走的。那天回烏龍鎮后,他沒有把車開到別墅去,而是挽著妻子的腰走上了街頭。當人們簇擁在四周爭相觀看時,他越加肅穆了表情,仰高了頭顱,兩眼直盯著前方,盡力將有些塌陷的胸脯挺起,大大地邁開腳步,氣宇軒昂而不動聲色地穿過大街。而他的城市妻子卻受不住人們熱情的圍看,接連不斷地朝他們微笑、點頭。
妻子果然對山里的環境感到滿意,對他們的新別墅也滿意。大板更是激動得不行,一進屋,便將妻子抱到懷里,一陣激烈的親吻,直到妻子快要喘不上氣來了,他才把嘴拿開。妻子捧著他的臉,卻是猛地驚住。妻子看見,大板臉上已經流滿了濕淋淋的淚水。
“你……”妻子不解地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大板搖搖頭,干脆伏到妻子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妻子有些害怕:“你快說,到底出了什么事?”大板依舊不回答。為了寬慰妻子,他止住哭,擦干了淚水,牽起她的手,一間屋一間屋領著她看。他邊走邊說:“怎么樣?”他眼里閃出了光。
“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妻子無限陶醉地回答說。望著丈夫臉上漸漸浮出的神采,妻子告訴自己說,剛才興許他是高興得昏了頭哩。
大板越發興奮起來,將妻子按倒在床上,強行脫掉了她的衣服。
“別,”妻子還想推脫,“別壓壞了孩子。”妻子拍著隆高的肚子說。
但大板已經克制不住,還是拂開了妻子的手,將身子伏到她身上去。
才進行到一半,大板卻覺得下身疼痛起來。與此同時,妻子也叫喊開了。兩人急忙將身子分開。大板低頭一看,兩腿間似乎有血流下來,看妻子身上也是一片通紅。“你流血了?”大板說。
“是你流血了。”妻子反駁說。
終究沒有弄清到底是誰流了血,但卻無法再進行下去。
以后的日子里,他們沒有再成功地進行過一次,往往不是疼痛,就是流血。后來,他們都對此有些害怕起來,以至于誰也不敢去提這事了。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好在孩子順利出世了。正如大板的愿望,妻子生出的是個兒子。一見孩子襠間的小東西,大板就差點跳起來:“我終于有自己的后代了。”那天,大板將烏龍鎮所有商店里的火紙全買下來,拿到爹娘的墳上,一點點燒掉。
人們遠遠地望著他,都感覺他的行為奇怪。
但兒子卻有些異樣:毛發過長,不僅頭上,而且身子上也覆了一層茸茸的軟毛。這使孩子看上去像一只小動物。大板在呆怔了一刻后,又安慰起自己來,也許是妻子吃多了補品,孩子發育過于旺盛了。這樣,他就又放下心來,由于房事不順利而帶來的煩惱也煙似的散去了。望著不斷長大的兒子,夫妻倆都高興起來。
可一到夜里,大板于睡眠中總會聽到一種怪異的聲音,吱吱啞啞,噼噼啪啪。聲音愈來愈大,似乎是一群不安分的小孩子在朝他走近來。每次他從夢中驚醒時,都看見妻子瞪著眼看他。
“我也聽到了那種聲音。”妻子驚恐不安地告訴他。
大板這才真正警覺起來。夫妻倆赤裸著身子,高擎著燈盞,在屋子里四處巡視。他們本能地覺得,那響聲就在這屋子里。
但卻什么也沒有找到。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夫妻倆同時醒來,感到床板在動,急慌慌地下了地去。在那種聲音的伴隨下,床板果然在一鼓一鼓地動。兩人鼓起勇氣,用抖動的手指去掀被褥,猛地揭開來,一聲大叫,他們呆住了,沒有什么活物,而是床板上長出了一片鮮活的綠芽。這時,整幢房屋好像都顫動起來。他們抬起頭,四處一看。天哪,房梁上、門窗上、桌椅上,凡是木頭的東西上都冒出了肥嫩的葉片。
已經剝去皮曬干涼透并且做成了家具的木頭,怎么還有嫩芽長出?
第二天,恰巧親戚來串門,一見屋里那一片片葉芽,臉色瞬間變了。“壞了,壞了。”親戚暗叫一聲,便掉頭走了。
大板這才知道事情嚴重起來,也趕緊去找村長。
村長寬慰他說:“沒關系,我帶幾個人把那些葉芽刮掉就是了。”
一幫人干了好幾天,才將整幢別墅里的所有葉芽清除干凈。
望著重新變干凈整潔的房屋、門窗和桌椅,大板又放下心來。床上也如先前那樣平實了,躺上去依舊十分舒服,不禁便產生了與妻子試一試的念頭。妻子似乎也有這想法,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不安生。但互相看看,又都調開了身子。與妻子一樣,大板也不敢輕易再冒這個險了。
大板氣急敗壞地跺了下腳。
妻子也埋下頭去,傷心地痛哭起來。
因為生意上的事,大板匆匆離開了烏龍鎮,離開了他的豪華別墅,趕回到城里去了。妻子跟兒子留下來,繼續過她并不感到快樂的鄉下生活。
這一去,大板幾個月沒有回來。不知為什么,生意上的事一樁接一樁,竟是出乎意料地忙。在這段時間里,他連續接到了親戚、村長和鎮長的信,讓他回到烏龍鎮去。他們沒有說什么事,大板也便沒有覺察到事情的急迫。他似乎有些太大意了。
初秋的一天,大板忙完城里的事,好不容易抽出身來,急不可待地踏上了去烏龍鎮的路途。在路上,他才真正驚慌起來,仿佛覺得要出什么事。“千萬別……”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禱著。可依舊是前所未有地不安。
大板直奔他的別墅。但他還沒下車,便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狀:他的豪華別墅已經被綠色的枝葉所遮蔽,哪里還有什么別墅的影子,遠遠看去,那簡直就是一棵分外巨大的綠色植物。
大板奔出車門,踉踉蹌蹌地朝那片綠色跑去。不知由于慌張,還是真的沒有了通道,大板轉悠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找到門。無奈,他只好拂開那些悠來蕩去的枝丫和層疊交錯的葉片,透過窗子的一點縫隙朝里看。“天哪……”他大叫了一聲,便一頭栽倒在地下。
大板看到的情景是:他的妻子,此時已是披頭散發的一個瘋女人,正把一顆毛蓬蓬的頭顱伸進到枝條編就的圈套里;而他的兒子,那個渾身長滿長毛的孩子已經爬到了房梁上,如一只頑皮的猴子,朝他發出著奇異的怪聲:“吱吱吱——”
……
此后的日子里,那棵巨大的綠色植物愈長愈茂盛,成了烏龍鎮的一大景觀。只是人們都不敢近前去看……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