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薩爾瓦多下

“看看這些照片，這都是那時候留存下來的。看這些人，漢斯·金斯伯格、伊莉絲·伯本特、正明·張（音）……那個時候，那些微風吹拂的晚上，他們都坐在這里，喏，就是這兒……”

薩爾瓦多的第17街是一條中規中矩的兩車道馬路。這條路從勝利大道一路延伸出去，經過幾條不大不小的市區道路，最終在帕累利阿大街結束。在這條街道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巷口坐落著一家電影院，門上掛著門牌，寫著“紅鸛影院”。這家電影院占據了一座二層小樓的半邊，裝修風格古舊，平日里大門緊鎖，很少有人想到，這里曾經是薩爾瓦多下城區的第一家影院，也是供改造者聚會的沙龍。此刻，我正站在這家影院的二樓，聽影院的老板娘介紹她掛在墻上的照片。

“薩爾瓦多的人兒生性樂天，你來之前做了這么多功課，那應該是已經知道了。”老板娘微笑著對我點點頭。她精神矍鑠，看起來并不像年近古稀的人，但皺紋已經無情地爬上她的眼角，“每到了晚上，到了周末，就得有人給他們提供娛樂。這家影院靠近藍血城，所以自從開業，就有不少改造者來這里做客，慢慢的，這里就變成了他們的小據點。那時候我還年輕，就這么在聚會中間跳著舞，旁邊的人兒們，聚精會神地看著，喝著馬黛茶，有改造者，也有非改造者……”她提起裙擺，在客廳中間轉了一圈。

藍血城是改造者社區的俗稱。因為植入電極時注射的溶液和電極本身都含銅離子，會緩慢溶入血液，造成慢性銅中毒，最終導致血液攜氧能力下降，靜脈呈現深紫色，故有此名。在今天的薩爾瓦多，這塊區域對應著鬧市區第17-23街的大部分街區。1980年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郊野外的沼澤地，負擔不起房租的改造者們在這里用膠合板和鉚釘簡單地搭建起活動板房，作為自己的棲身之所。后來，簡陋的房屋越建越多，從原來歪七扭八的棚戶區逐漸發展到聯排小樓，不斷向外擴展，最終成為今日繁華鬧市區的一部分。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老板娘本人其實并不是一位改造者。

“我呢，當時沒去做改造，后來也沒有。我覺得就現在這樣，挺好的。多一只眼不能多看見什么，多一只手也抓不住什么，還是得用心，用心去聽。”

在被稱為薩爾瓦多黃金年代的十三年間，無數的生物學家、詩人、畫家和其他各行各業的人們來到這里。對他們而言，改造這件事重新讓每個人類站到同一條起跑線上，在這座城市里，他們看到了交流與融合，不同行業、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的人們生活在一起，在大街上，每個人和每個人都是朋友，即便語言不同，用背后安裝的機械化附肢斟上一碗馬黛茶，相互碰杯，便能手舞足蹈地聊起來。無數的靈感、故事，新的技術、理論，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碰撞，都在其中產生。

1977年，詩人朱利安·費德里戈流亡至薩爾瓦多。他如是寫道：“這是一座充滿藝術與現代性的城市……它仿佛有魔法，能讓我們窺見百年后的某個時間窗口。”1982年，朱利安宣布接受機械化改造。他在自己的額前加裝了一臺假彩色紅外攝像機，數據線自左頰盤旋延伸到后頸，在頸椎第三節接入神經系統。他自此帶著這臺攝像機行走大街小巷，記錄下眼中獨一無二的街景。翌年，朱利安將總計一萬余小時的錄像刻錄成光盤，在里約熱內盧的現代藝術展上展出，于大屏幕上隨機播放，取名為《一千個后半生》，一時間觀者如堵。薩爾瓦多自此以“集成電路賜予的應許之地”為世人所熟稔。

老板娘摸出當時會場上，同去的幾人一同合影的照片給我看。畫面上，膚色不同、有男有女、年齡也參差不齊的幾個人搭在一起，笑得燦爛。這些人中可能沒有哪個能猜到，僅僅十五年之后，這里將會成為人們所避之不及的“血與鋁之城”。

“這位就是朱利安，你看，他當年多英俊，笑起來也好看，這位是伊莉絲……對了，伊莉絲的原型機我這里還有一塊呢。”

她說的伊莉絲指的是伊莉絲·伯本特。在1980年來到薩爾瓦多之前，她就已經是集成電路領域首屈一指的專家。當時，隨著神經電極技術的逐漸發展，一次手術植入的電極數量從最早的3-5個增長到最多數百個。這些批量植入的電極雖然能夠模擬更精細的功能，甚至能讓機械手有觸覺和神經反射，但也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訓練去適應。畢竟，雖然習慣里被稱作“植入”，但電極的大部分其實是在神經纖維上自然結晶生長出來的。總會有幾顆枝晶長錯地方，在被激活時刺激其他部位對應的神經細胞，這被稱為跨軸效應。在這種情況下，早期的粗放式植入已經不再滿足需求，漢斯·金斯伯格等人因此邀請伊莉絲來到薩爾瓦多，為神經電極設置外置芯片。他們的設想是，如果在芯片里存入預編碼的權重，在刺激某一部位的神經細胞時，向其他部位對應的神經細胞施加一定程度的負刺激，就可以抵消跨軸效應產生的干擾。如果精確控制對應的刺激權重，使得跨軸效應被幾乎完全抑制，那么改造者將能更快地掌握機械附件的使用。與此同時，這款芯片還應當可以在使用中記錄使用者的反應，并進行自我學習，從而獲得自行調整權重的能力。伊莉絲最終為這項用途設計了一款新的專用集成電路處理器，處理器的底層架構對支持向量機（SVM）算法實行了硬件加速，以突破當時通用計算機的性能瓶頸。這種后來被稱為EB模型的架構最終成為后世的機器學習專用硬件之濫觴，被安裝在數百萬臺個人電腦和服務器上，用于處理中央處理器（CPU）無法解決的圖像識別、自然語言處理等功能。一直到本世紀初葉，通用處理器性能取得突破之后，這種專用芯片才被軟件層的深度神經網絡所取代。

伊莉絲最終沒有離開薩爾瓦多。在她的訪學期滿之后，她在薩爾瓦多定居了下來，成為了改造者社區的一部分——盡管她自己也并不是改造者。像她這樣的人還有許許多多，這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來到這里，有的是因為艷羨這里的社區和研究氛圍，有的是因為喜愛這里的獨特文化，有的是想要在這里討一口飯吃，有的是想要在這里獲得改造——在1980年之后，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陸續將治療殘疾用途之外的神經電極植入術定為非法——還有的，來到這里只是機緣巧合，像伊利絲一樣。在這些人的觥籌交錯之下，薩爾瓦多如同一艘慢悠悠的大船，緩緩地駛到了上世紀90年代的當口。蘇聯解體、冷戰結束，這些外面花花世界的大新聞都似乎與這些躲進小樓成一體的人們無關。人們從這艘大船的船頭上往前看去，水面風平浪靜，但水面之下的波紋卻總是夜夜笙歌的人們所難以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