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物色天然 抒人生況味

傳統(tǒng)鼓曲中唱“悲秋”的曲目不少，岔曲《秋聲賦》、京韻大鼓《子期聽琴》中“秋景”、河南墜子《秋吟》、南北曲種都有的《黛玉悲秋》等，而河南墜子墜胡演奏家、國家級非遺項目喬派河南墜子代表性傳承人陳勝利以新詞新譜演唱的《霜降》凝思深秋意境，其呈現(xiàn)出的既喜悅又沉郁的人生況味，感人至深。

“托物言志”是中華美學精神圭臬之首，中國古代哲學中早已形成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在中國傳統(tǒng)文藝思想中，“物感”說源遠流長，《詩經(jīng)》毛傳云“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南朝文學家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揭示了詩人的審美情感與景物感發(fā)的關系：“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其中寫到時令交移，四季景物變遷，而萬物皆有靈，作為萬物靈長的人更有敏銳的感知力，所謂“一葉知秋”，陽春之“悅豫”，炎夏之“郁陶”，肅秋之“陰沈”，隆冬之“矜肅”，四時之景不同，人的情感也隨之變化。而霜降這一節(jié)氣是秋天的立秋、白露、寒露、秋分之后的節(jié)令，也就是秋冬之交的臨界點。《霜降》一開頭描繪了深秋氣溫驟降后的“冷”與“寒”，凝露成霜，霜凍而殺，正是此一節(jié)氣的特點。此處描寫似曾相識，相類于流傳很廣的鼓詞《摔鏡架》的開頭，而“小螞蚱”則要比“掛大扁兒”這一口語化的方言詞要通俗易懂得多。

以下的畫面隨說唱人視點游移展開，或田園或鄉(xiāng)村，熏熏然古風而境界開闊，一開始仿佛是飛禽家畜們齊奏的“秋之聲”，寒鴉戲水聲、鴛鴦白鷺聲、馬兒驢兒聲、牛兒羊兒聲等，“亂叫”巧獲唐代詩人杜甫“群雞正亂叫”之意境，不是黃昏時分鳥雀歸林的安寧，而是候鳥南飛路上的急切匆忙，遠離故巢的心意迷茫。

動物如此，再看看那些一歲一枯榮的植物：秋天植被的顏色很鮮艷，黃葉飄，楓葉紅，桂花香，菊花開放，仿佛是在枯干蕭瑟前的最后一次恣意涂抹，有的像桂花，雖然開敗了但把余味留下，有的變成種子，滿懷著來年扎根再生的希望。

動植物的生命力在大自然面前固然有不能抗拒的失敗，也有隨之變化的潛藏和頑強再生的希望。而人到了深秋，往往變得非常敏感，人生經(jīng)過了春天的明媚，夏花的燦爛，秋天的蕭條，終至嚴冬的冰霜，說好的要長命百歲，是長是短？即使壽命比許多物種要長得多，可人們還是不甘心！你看那醉酒的老漢，又說又唱地講起了三生故事。誰家風燭殘年的老人經(jīng)不住一場秋風，荒郊又添一抔新土。

目光一轉，山野間一派豐收景象，采摘了核桃、柿子，糧囤也盛滿了糧食，家家歡聲笑語。放眼望去，無際的青紗帳消失了，一只小野兔認不得來時的路而回不到家中，一陣辛酸傷感突然涌上心頭，聯(lián)想到霜降是露珠結成冰、冰又變成水的循環(huán)反復，宇宙間日月永恒，而人生僅是有限的時光，真是感慨萬千。漢代《古詩十九首》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格調(diào)意境古今相同。

《霜降》的作者深入觀察生活，深切洞觀人生百味，嫻熟運用“托物比興”手法，緣情而發(fā)，“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南朝梁·劉勰）當作者以飽含情感的主體心靈去觀照自然景物時，景物便不再是純客觀的景物了，自然被人格化、人情化，其間已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感，會隨著作者情感的變化而變化，隨物宛轉，與心徘徊。說唱人視角展開的一幅幅畫面，飛禽水鳥，走獸蟲蟻，枯葉凋樹都是擬人化的，有感知的生命。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秋天自然界萬物生命的律動與人對事物變化的感知也是彼此相通的，秋天的大地向人們貢獻了最豐厚的作物，人們的心情是喜悅的；然而同時大自然又以無情秋風使萬物凋零，曾經(jīng)的繁華變得面目全非，最讓人驚心動魄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小野兔跑遍滿坡的情形，宏亮蒼涼的嗓音陡升高音顯示出略帶悲腔的設計，觸摸到小兔子顫動的心靈，品味著人生中那些迷失方向、孤獨無依、驚慌失措、迷茫無助的時刻。

正如黑格爾《美學》所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jīng)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而顯現(xiàn)出來了。”聆聽《霜降》，那些高高低低的唱腔、婉轉悠揚的墜胡、“啊”的托腔、有意味的停頓和女聲襯腔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圓融，仿佛風颯金秋，渾然天成。

唱詞意境營造上除了托物比興、擬人描寫等方法外，還結合音樂形象，使用了大量的象聲詞和重疊詞如“撲楞楞楞”（飛禽戲水）、“嘩啦啦啦”（秋水流淌）、“鈴鈴咚咚”（核桃果落地）、“唰啦啦啦”（柿子樹搖動）、飄飄渺渺（水與云的轉換）等增加了動感，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結合，使風景畫動起來，形成可視的、有聲的“電影”畫面。曲藝的本體形態(tài)是訴諸于聽覺的藝術，所以表演的腳本要有助于幫助演員立體呈現(xiàn)故事內(nèi)容，準確而豐富地傳達情感，如此便是所謂的“活保人”。唱詞每一句都是一幅畫面，遠景、中景、近景、特寫，俯瞰、仰視、平行的視點流動，或緩慢或瞬間的時空交錯。聽著《霜降》，筆者忽而是暖陽下看著寒鴉戲水的說書人，忽而是小橋邊柳樹下又說又唱、又哭又笑的醉酒老漢，忽而是跑遍滿坡找不到家門的小野兔，忽而是歡聲笑語農(nóng)家院中人。筆者滿心的感動、喜悅、傷心、悲憫、癡念、歡喜、守望、期盼，不知不覺中噙淚滿眼。

《霜降》的“畫風”是簡潔樸素的，有古韻但不襲古；它出自于民間說唱曲家之手，脫離一般文人雅詞的通病，它是通俗的、靈動的、情趣盎然的；它有感而發(fā)，緣情而來，不是一味地唱喜歌、粉飾現(xiàn)實的，而是帶有民間樸素的“天人合一”思想、不掩飾傷時感世的感情進而上升到藝術真實的誠意之作。這樣的鼓曲藝術對我們心靈的凈化、道德人格的完善和社會的進步，無疑是具有獨特效果的。

附：河南墜子《霜降》

作詞、作曲：陳勝利

一場秋雨一場風，

一場冷露一場冰。

寒霜單打獨根草，

小螞蚱凍死在草棵上它了結了一生。

暖陽下看著寒鴉，撲楞楞楞楞撲楞楞楞楞楞戲寒水，

白鷺飛，鴛鴦叫，對對雙行。

馬兒跑，驢兒叫，牛羊滿地，

雞兒飛，狗兒叫，鴨叫鵝鳴。

到黃昏又聽得大雁亂叫，

成群結隊，雁飛南行。

枯黃的落葉隨風跑，

滿山的楓葉似火紅。

桂花雖敗還有香氣味，

籬笆墻下黃菊花開得正濃。

百草葉結了籽迎風飛舞，

單等著單等著來年它扎了根再生。

小橋邊柳樹下，嘩啦啦啦啦嘩啦啦啦啦流秋水，

農(nóng) 家門前那老漢，醉了酒又說又唱又哭又笑，醉爛如泥追憶前生。

荒郊外又見那新墳凸起，

無奈何，人老了難經(jīng)一場秋風。

核桃樹鈴鈴咚咚鈴鈴咚咚果兒掉地，

柿子樹刷啦啦啦刷啦啦啦啦啦掛滿紅燈。

滿地里青紗帳不見蹤影，

小野兔跑遍滿坡回不到家中。

大囤滿小囤流豐收之際，

大家樂小家笑就歡語笑聲。

露珠兒結成冰啊又化成水，

飄飄渺渺飄飄渺渺又回到宇宙中。

日月輪回反復無有盡，

年華有時唱人生。

（作者：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