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出個未來

1

“江小魚，你瘋了嗎？預選賽不上場，所有努力就功虧一簣了！”教練蔡月氣得直跳腳，自家門口的預選賽，種子選手卻如此懈怠。

“已經功虧一簣了。”江小魚的回答是把訓練用的背包丟了過去。背包夾層里露出來的一沓信，像是嘲笑他的深淵巨口。

曾經，花滑是他和母親的約定。母親出國那天，說好會等他“踩”著冰鞋到國外相見。多年來，江小魚把對母親的愛化作冰場上的努力。可就在預選賽當天，江小魚收到一個郵包，里面是這些年他寫給母親的信件。

原來，母親在去烏干達援助的當年就已經病逝，多年來和他通信的人，一直是母親的同事。年初，母親的同事在出任務的過程中因公殉職，其家屬在遺物中找到了信件，托國內的朋友輾轉交到了江小魚手上。

江小魚是因為母親才走上冰場的，如今失去寄托，他沒理由再滑下去。

蔡月之前已經聽說了他母親的事，如今看他這個樣子，也無力再勸，便將訓練包輕輕放在地上，轉身離開了。

江小魚坐在空無一人的冰場。回憶格外鮮明，每一次摔倒，每一次受傷，每一次咬牙爬起來，仿佛就在昨天。然而回想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然而笑著笑著，他哭了。

淚水掉在冰面上，砸出地動山搖的劇顫。

蔡月的電話打來，“小魚兒，你在哪兒，還在館里嗎？地震了……”

江小魚來不及放下電話，頭頂附近的幾個燈閃爍幾下，周邊猛地暗了下來，冰場隨后也陷入一片漆黑。

忽然，“咔嗒”一聲傳來。是冰鞋落冰的聲音。

江小魚皺了皺眉，“腳掌重心前移了三毫米，是空中姿勢不穩造成的。”落地聲音很輕，應該是低年級的學生藏在冰場里等人走了偷偷出來練習。

果不其然，伴隨著急促的喘息聲，傳來一聲稚嫩的“謝謝”。

短暫的停頓過后，響起男孩兒小聲的詢問：“剛地震了，你不怕嗎？”

“你呢？”江小魚反問，“你不怕？”

“不怕，”稚嫩的聲音一下子遠了，“我只怕不能滑冰。”

盡管江小魚是因為母親的一句話走進冰場的，但他的天資和能力不容置疑。

在黑暗中，他僅憑風聲和落冰點就能判斷出男孩兒在練習后外點冰兩周跳，并對其技術動作進行了指導。

“可是，教練說……”

“別死摳教練的話，你是小朋友嘛，技術動作沒法跟成年人比，當然是要有所調整的。”

對方有所保留地“哦”了一聲。

“你不信？”江小魚支起身子，“我可是中國最好的花滑選手。”

他點開手機公放，伴隨著今天沒用上的《波萊羅舞曲》起步。

冰場另一頭的男孩兒屏息等待著，江小魚仿佛能透過那一小團黑影看見他熱切仰望的臉。

一曲過后，傳來清脆的掌聲，男孩兒的聲線染上悸動，“你剛跳的是后內結環三周跳？”

黑暗中，男孩兒漏數了一圈，江小魚并沒有糾正。

小人兒激動地跳起來，“你太厲害了，簡直是世界級的！”

江小魚訕訕道：“別夸張了。”

對方卻一本正經地說，他從沒聽說過有人跳成過后內結環三周跳。

江小魚才沒空聽別人拍馬屁，他脫下冰鞋準備離開，卻聽見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

童音小聲地問江小魚能不能指導自己。

“好啊。”江小魚回答說，反正他自己不準備滑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將這身技術傳出去。

“那就明天，還是這個時候。”

男孩兒話音剛落，大門“唰”地被拉開，門外朦朧的月光下，現出蔡月滿懷焦急的臉。

2

第二天，江小魚跟教練重申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退出花滑隊。”

蔡月氣得差點兒從看臺上栽下去，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語重心長地說：“小魚兒，你是個天才，可是運動生涯就這么短，天才也經不起荒廢。”

“教練，別打感情牌了。”江小魚遞了杯氣泡水過去。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沒商量？”

“沒商量。”

蔡月接過水，“咕嘟咕嘟”地喝起來，“不是，你都決定不練了，還來冰場干什么？”

江小魚愣了愣，“這冰場是我家開的。”

蔡月咂巴了兩下嘴，“這水都不香了。”

江小魚望著棚頂的燈光，“放心，不會漲租金的。”

“你這個臭小子，我跟你講的是租金的事兒嗎？是租金的事兒嗎？”

“那租金不講了？”江小魚明知故問。

“租金也講，但現在首先要探討的是一個天才選手的去留問題。”蔡月固執地抓著弟子不放。

“放心，我已經找到繼承我衣缽的人了。”江小魚說。

晚飯過后，江小魚溜達回冰場。此時，冰場內已經完成清場。負責場館維護的員工的孩子生了急病，江小魚借車給對方，讓對方趕緊去接孩子，自己搬了梯子去換燈泡。

場館的燈分屬不同的開關控制，換哪一片的燈泡，只需把那一片燈的開關關掉即可。

正換著，場館內的燈光一齊滅掉了。

江小魚自嘲道：“除了滑冰，你還真是一無是處。”

說話間，一個清脆的落冰聲在場館內響起，江小魚一挑眉，“你來了。”

冰場上傳來孩童的笑聲，經過昨天的調整，男孩兒的后外點冰兩周跳在現有身體條件下已經趨于完美。

“一天時間，你就練成這樣了？”聽著干凈利落的點冰聲，江小魚不由地感慨。

男孩兒“嘿嘿”地傻笑起來，“我，我來晚了，今天輪到我值日。”

“所以，你只練了幾個小時？”

“兩個小時。”對方慚愧地回答。

從穿上冰鞋的那一刻起，江小魚聽過無數稱贊，但他心里清楚，神童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如果把自己比作神童入門級的話，那么對面的人無異于神童的天花板。

任何一個技術動作的調整，都要經過成千上萬次的反復練習才能達到，可他從落地不穩到熟練掌握技巧僅僅用了兩個小時。

他正驚訝得說不出話，那個小小的聲音羞怯地響起：“教練，今天能先到這兒嗎？”

“怎么了？”江小魚問。

“爸爸媽媽上夜班，我要趕回去給奶奶做飯。”

“好的，路上小心。”江小魚問，“很晚了，用不用我送你？”

“不用，我用跑的，很快的。”男孩兒的話總拖著輕快的尾音。

“那明天還是這個時候？”江小魚問，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后叮囑說，“快走吧，以后有不懂的，隨時問我。”

腳步聲跑遠了，又折返回來，男孩兒磨磨蹭蹭地開口：“有問題真的都能問你嗎？”

“當然。”江小魚抱起手臂，準備迎接來自00后的暴擊，只聽對方用蚊蚋般細小的聲音問道：“游樂園長什么樣？”

“游樂園？”江小魚差點兒沒從梯子上掉下去，“迪士尼、里瑟本，還是加達云霄？”

“就……就一般的游樂園，”那個童音扭捏著說，“我沒去過，可是這周的作業要寫記游樂園的一天。”

江小魚咂巴了下嘴，心說，還真是苦命的孩子，這種家庭條件還能堅持滑冰。

他在心里盤算了下時間，“今天是周五，說不定你周末就有機會去游樂園呢。”

“真的？”男孩兒的聲音瞬間涼下來，“聽說門票可貴了。”

“別灰心，”江小魚說，“今天晚了，你先趕回去照顧奶奶，如果周末去不成的話，晚點我們再討論作業的事怎么樣？”

“一言為定。”

清脆的足音“啪嗒啪嗒”地跑遠了，場館的其他燈閃爍了幾下，終于亮起來，只剩江小魚頭頂附近的燈還黑著。

看著空空蕩蕩的冰場，江小魚記得自己并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

3

對于江小魚的決定，父親沒有多說什么。兩個人在公司旁邊的飯店吃午飯，偶遇父親的老友錢叔，他拉著爺倆展示自己的收藏。

“這個，知道是什么嗎？”

“猴票嘛。”江小魚看到大紅底郵票上蹲坐了只猴子，脫口而出。

“這可不是一般的郵票，”錢叔說，生怕呼吸把郵票吹散了的樣子，“你看看面額。”

“8分？”

“小子，你可開眼吧。”錢叔護著郵票，“1980年的猴票是新中國發行的第一枚生肖票，開郵票史先河呀，距現在已經有四十二年整了，比你小子大多了。”防護套里的火紅色郵票在他掌心靜靜躺著，“看見沒，這票是由著名設計師邵柏林設計的，采用影寫版與刻印版混合套印方式印刷，多少錢都買不來。”說話間，他嘆了口氣，“你小子有眼福，這可是你叔費老大勁兒從高人那兒借來的，出多少錢人家都不賣啊。”

吃完飯，錢叔又拉著江父去他家，江小魚對那些古董車跟擺件不感興趣，借機溜回滑滑滑冰館。

昨天借車的員工來還鑰匙，順便匯報他和同事們拿著北京環球度假區的門票，已忽悠走了冰場所有十二歲以下的孩子。這是江小魚送給自己小小弟子的第一份禮物，他想讓孩子有個美好的回憶，又不想用施舍的方式戳傷對方的自尊心。

當天晚上，他早早地給工作人員放了假，自己一個人在冰場等著。

之前他換的燈泡忽閃兩下，連帶著場館里的其他燈一齊熄滅。

鋒利的滑行聲如絲般柔順。

江小魚試圖在一團黑暗中分辨出小小的身影，沒過多久便放棄了，“今天過得怎么樣？”他斜倚在梯子上問。

“很好啊。”童音說，“今天媽媽休息，我在這兒滑了一天。”

“說謊，你沒去游樂園？”江小魚脫口而出。

“我為什么要去游樂園？”

“你多大？”江小魚追問。

“九歲。”

“今天場館里十二歲以下的孩子都收到了北京環球度假區的門票。”

“環球……度假區……”對方遲疑地重復著，“是哪里？”

“就是今年新開的度假區嘛，里面有變形金剛基地，有小黃人主題公園，還有侏羅紀世界、水上摩托艇……”

“你在逗我嗎？”那個童音笑著說，“你說的這些我一個都沒聽過。”

“不應該啊。都2022年了，就算沒去過，這些總該是聽過的。”

“今年明明是1988年。”童音詫異道。

“真是荒唐，現在的小孩兒撒謊都不眨眼的嗎？”江小魚從梯子上爬下來，“你說沒去過游樂園的時候我就應該醒悟了，游樂園的門票不貴，買得起滑滑滑冰館的票，沒理由去不了游樂園。”

“你說什么呢，我舅舅是這里的看門人，所以閉館后我可以偷偷進來滑一會兒。”

“你舅舅是誰？”江小魚琢磨著該好好管理下員工隊伍了。

小孩兒沒理他，“唰唰”地滑起來，冰刀劃出優雅的弧線。

江小魚套上冰鞋下場，明明那個小身影近在眼前，卻怎么也抓不到。

累極了的他干脆蹲在冰場邊沿談判：“嘿，小孩兒，你說你是88年的人，給我弄張猴票吧。”

“猴票？”

“1980年的紅底猴郵票。”江小魚揶揄地說，“你是88年的，弄這個不難吧？”

“沒問題。”

4

江小魚跟愛幻想的小孩兒約定把郵票埋在后院的榕樹底下。

一覺醒來，他自己差點兒把這事兒忘了。

他才不相信什么時空穿越，就想在小屁孩兒挖坑埋郵票的時候來個人贓并獲。騙人騙到自己頭上了。

由于起晚了，他干脆打電話叫員工幫忙盯著。

員工是個愛侍弄草木的，見老榕樹害了病，便打算自己上手治療。他松土時摳到一個鐵盒，隱約看見鐵盒上用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寫了“江小魚”三個字。

江小魚拿到頗有年代感的鐵盒時，心跳如鼓。

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打開，里面方方正正地躺著連在一起的四張猴票。

江小魚托父親找朋友鑒定，對方直接給出報價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江小魚看了眼時間，起身朝滑滑滑冰館跑去。

江小魚趕到滑滑滑冰館時，員工們已經下班了。

他坐在黑洞洞的場館里，不多時，一串清脆的腳步聲“啪嗒啪嗒”響起。

“今天怎么不滑了？”

對方的鼻音稍重，“你收到郵票了嗎？”

“收到了。”江小魚回答。

“那你相信我沒說謊了？”

江小魚點開手機公放，播出他們初見時候放的舞曲。

“上次的動作你聽錯了，我再給你跳一遍。”

江小魚來到冰場中央，隨著樂曲聲擺好了起始姿勢。他一邊滑，一邊解說自己的動作。

“轉3，雙足，內勾，莫霍克步，后內結環四周跳。轉3，大一字，喬克塔步，轉3，后外點冰四周跳……”

“后內結環、后外點冰可以做到四周？騙人，不可能。”他身后響起小孩兒不可置信的聲音。

“沒騙人，”江小魚氣喘吁吁地從冰場上下來，“因為我在2022年。”

“這不可能！”黑暗中傳來孩童稚嫩的嗓音，他呼吸急促。

“這是不可能。”江小魚說，“但是發生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聽著如念經般的自言自語，一個抱著頭苦惱地在冰上轉圈圈的形象浮現在江小魚腦海中。

忽地，嘮叨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氣十足的童聲：“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江小魚原地坐了下來。

“我為什么會遇到你呀？”黑影問，“我在1988年，你在2022年，我們能隔空對話，這是不可能的事兒，一定是有原因的。”

江小魚點點頭，自言自語：“該有原因。”

“對啊，什么原因呢？”空氣中傳來反問。

江小魚能想象到一個小小人兒蹲在自己身邊，歪著腦袋，單手托腮，眼神犀利，“1988年的我不知道原因，你在2022年，一定知道的吧？”

“當，當然。”江小魚翻出手機飛快地查起來，“根據現狀，有可能是發生了時空裂隙，就是在能量聚集的地方，通過某種方式打開了時空之門。”

“什么方式？”

“粒……粒子碰撞，地震就相當于對撞機，產生了微型蟲洞，不過這用起來比較像樹洞。”

江小魚抹了把汗，生怕對方問出更多刁鉆的問題。不過好在小孩子沒有難為他，而是將注意力放在專業上。

“頭一次相遇，你是怎么知道我空中姿勢有問題的？”

江小魚咳嗽兩聲，頭腦里飛速運轉到底該怎么向小朋友解釋。難道說自己開始練花滑的時候年紀小，覺總是不夠睡，訓練后的復盤他都是閉著眼睛“睡”過去的？還是說自己是為了少挨教練的訓斥，久而久之練出了聽聲辨位的技能？算了，他想到了更好的辦法：轉移話題。

“那你呢？”江小魚問，“你是怎么聽出我的后內結環三周跳的？”

“我不是聽錯了嗎？”小小的聲音悶悶的。

“說說嘛。”江小魚鼓勵說，他也想對這個“小弟子”有更多的了解。

原來這個讓他驚艷的孩子并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只能借著舅舅看冰場的便利溜進來聽課。他真的只是聽，因為害怕被發現，往往只能蹲在圍欄外靠映在玻璃上的反光和選手運動中的風聲推測。

江小魚聽得心酸，他大手一揮，拂去當下的郁悶，夸口說以后花滑上的事就交給他了。

“真的？”

“當然。”江小魚大包大攬地說，“還有什么難題，盡管說出來。”

小孩兒猶豫了一會兒，央求江小魚講未來是什么樣的，還有游樂園，他準備把三十年后的游樂園寫進自己的作業里。

江小魚不由地感慨孩子就是孩子，面對任何事情都保持著一顆童心。

與此同時，一個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

或許，趁這個機會，他可以搞一個反向養成計劃。

人家是培養未來的世界冠軍，自己可以在過去“養成”一個世界冠軍。

不過，他對這孩子的教導不能超出當時的花滑進程，否則可能引起諸多不可控的事端。

比如當時國際上的花滑技術只到前外點冰兩周跳的話，他就通過技巧，隱秘地幫他拿到前外點冰兩周跳的全部技術分，而不是練出前外點冰三周跳或前外點冰四周跳。

具體要怎樣實施，還需要更周密的計劃。

5

度過了分享新奇世界的一晚，第二天起床后，江小魚像是打了雞血一般，制定了一整套訓練計劃，比自己訓練的時候還積極。

刻苦程度一度讓蔡月教練以為他準備重回冰場了。

晚上，江小魚早早將員工打發走。場館陷入黑暗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小朋友到了。

只是沒想到，他認定的花滑種子選手，此刻正在為另一件事發愁。

老師認為他游樂園的作文太過空洞，完全脫離現實，所以給了不及格，還要他在周三前寫出像樣的作文補交。

江小魚在那團小黑影對面蹲下來。想到他的天才種子選手正在被應試教育折磨，他只有祭出大招了。

“你有辦法？”

“孩子，”江小魚用深沉的語調說，“不要質疑一個做過五年語文課代表的人。”畢業這么久，他終于有機會讓壓箱底的筆記重出江湖啦！

作文順利過關，兩個人也進入正式的訓練階段。

專業課的進程異常順利，往往江小魚指出一個技術點，對方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夠融會貫通。

休息時間，兩個看不見對方的人偶爾會在黑暗中閑聊。

“教練，你為什么不滑了？”江小魚鮮少提及自己的事，偶爾隨口提起，就被孩子記在了心里。

“我……”江小魚猶豫了一下，決定撤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受傷了。”

“很嚴重的傷嗎？”

“很嚴重。”

“嚴重到2022年的醫生都治不了嗎？”

“嗯，”江小魚回答說，“醫生治不了我。”

“真是太可惜了，你明明那么強。”對面的音量猛然拔高，“那就讓我來完成教練的愿望吧！”

被突然而來的“雞血”嚇到的江小魚忍不住說：“你個小屁孩兒，懂什么？”

“準備好迎接小屁孩兒的暴擊了嗎？”

“后內結環跳，二十次！”

“教練，這才休息了三分鐘而已啊。”

“孩子，敵人是不會等你休息好了再進攻的。”

一開始的時候，江小魚的學生進步神速，可一段時間后，他的技術動作不僅沒有進步，反而隱隱有倒退的跡象。

“右后刃落冰不穩，再來。”

黑暗中，江小魚透過聲音判定動作完成情況。

“不穩，再來。”

“再來。”

“再來……”

十幾次過后，江小魚憤然起身，“怎么回事兒？這種初級動作也要錯嗎？”

“教練，”黑暗中響起低低的抽泣聲，“你別生氣，我，我……我的冰鞋……裂開了……”

江小魚愣在當場，身處不同時空的兩個人始終沒辦法看清彼此，也沒辦法接觸，所以江小魚始終不知道這孩子的長相，也不知道他左腳的冰鞋是紅色的，而右腳的是藍色的，更不知道他的兩只冰鞋并不是同一個牌子的，且右腳比左腳還大兩個碼。

這雙鞋是孩子的舅舅從廢棄的冰鞋堆里淘出來的，早就開膠了，只是之前沒有裂得這么嚴重。

孩子一直很小心地用，但連日來高強度的訓練，急劇加速了鞋子的磨損。

“冰鞋嘛，再買就……”江小魚倏然收聲，他想起孩子連游樂園門票都買不起的事。況且是在1988年，他要從哪里才能買到一雙冰鞋呢？

最開始，江小魚想讓他去買福彩雙色球，但是一查發現我國最早的雙色球是在2003年2月才發行的。也不能指使小孩子擺攤兒賺錢吧。

真到用的時候，江小魚才意識到那些穿越小說都是騙人的。

即便他倆能隔空交流，卻沒有辦法觸碰彼此，也就沒有辦法將2022年的東西送回到過去。

去父親那兒取猴票的時候，江小魚無意間提起此事。

父親摩挲著手掌根上的疤痕，陷入回憶中……

6

“聽懂了嗎？”江小魚問。他照例身處漆黑空曠的冰場。

“就是說，”稚嫩的聲音響起來，“我只要在鋼廠舉辦的運動會上跑到第一名就有冰鞋？”

“當然。”江小魚說，那雙冰鞋是廠長女兒買來練習用的，托人捎回來的時候發現碼子小了，索性拿來當廠運動會的獎品。

“可是，我不是鋼廠的子弟。”

江小魚苦惱地抓著頭發，“小孩兒，你叫什么？”

“顏超，”顏超頓了頓，“還有，我比你大。”

“姓顏可以。”江小魚琢磨著，“當年我爸只打聽到那人的姓氏比較少見。”

輾轉～夜，江小魚想出的辦法是讓弟子顏超冒充父親恩人的孩子。當年江父在鋼廠遭遇事故，是來鋼廠的事務員救了他，不然那只手就廢了。

“可是，這樣不好吧？”顏超猶豫著說，“這不是騙人嗎？”

江小魚講起父親多年遍尋無果的苦惱：“直到五年前才在機緣巧合下找到那個人，可惜他早死了，這事兒是我爸這一生都解不開的心結。”他蹲下來，對著一團漆黑重申，“我們不是為了騙人，你就當幫我，幫我父親完成多年的夙愿，順便解咱倆的燃眉之急。”

“那，我要提你嗎？”顏超惴惴不安地問。

“小子，那時候還沒有我呢。”江小魚恨不能敲他一個栗暴，“不過你可以建議他以后的孩子叫小魚兒，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心事重重的顏超在冰面上踱著步，不安地同他確認著：“這么做真的能幫到你父親？”在江小魚肯定過后又問，“你確定這樣做不會傷害到別人？”

“當然不會。”江小魚保證說，“而且讓冰鞋落在不懂它的人手里，不也是種浪費嗎？”

“那，”顏超小朋友思量著說，“那好吧，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之后數天，顏超都沒有來過。江小魚忐忑又興奮地等待著。這是他第一次根據現有資料試圖改變過去。他相信在時空的彼端，那個視花滑如生命的孩子也在拼命努力著。

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顏超幾乎是蹦著進的冰場。

“要不是有點人味兒，我還以為是僵尸來了呢。”江小魚揶揄著說，“新冰鞋喜歡嗎？”

顏超“嗯”了一聲，同時重重地點頭，盡管知道對方根本看不到。

“既然裝備齊了，就操練起來吧！”

換上新冰鞋的顏超簡直如虎添翼，對于技術動作更是以最高標準要求自己，并且順利通過了市隊的選拔，成了征戰全國青少年錦標賽的主力。

當晚，在黑暗中顏超向江小魚保證：“教練，我一定給你拿回個冠軍！”

心急的江小魚甚至等不到徒弟分享好消息，就登錄了市體育局的網站。在當年的首發陣容上找到徒弟名字的時候，他簡直比自己參賽更興奮。

不僅如此，對于這個天才少年的橫空出世，各大媒體爭相報道。

江小魚切換搜索引擎，準備將相關新聞匯總成冊，誰知竟愈看愈心驚。

一則“天才兒童撒謊成性，冒名頂替鋼廠子弟”的新聞映入眼簾時，江小魚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巨手隔空抓緊。

屏幕的光打在他臉上，慘白一片。

報道上寫得很清楚，警方調查取證的時候，顏超遭遇事故，右腳跟腱斷裂。

至此，關于天才兒童的報道戛然而止，網上再也找不到關于他的任何信息。

江小魚跌跌撞撞地走出起居室，驅車來到滑滑滑冰館。

他在黑暗中祈禱著，祈禱上蒼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從午夜等到黎明，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卻沒有人蹦跳著奔向他。

從那天起，江小魚再也沒能等來自己的弟子。

7

教練蔡月來到滑滑滑冰館，在近乎瘋魔的江小魚身邊坐了半天，兩個人半句話也沒說。

漸漸地，天暗下來，滑滑滑冰館里的人都走光了。

教練回身，看著自己曾經的得意門生，“你怎么了？”

“我害了一個人。”江小魚哽咽著說。

“所以呢？”蔡月問。

“我欠他一個金牌。“江小魚望著身邊的人，“教練，我當初退出花滑隊，不是因為家人。”

蔡月把注意力放在冰面上，給江小魚喘息的空間。

“其實，家人只是我的借口，我退出是明白想要再往前走一步，以自己的天資很難達到。”黑暗中，江小魚已是滿臉淚痕，“所以我退縮了，假裝自己在游刃有余的時候轉身。”

蔡月的手拍在弟子顫抖的肩上。

“教練，如今的我，想要再勇敢一次。”江小魚拭去臉上的淚水。

回到花滑隊，江小魚開啟了地獄模式的訓練。

這一次他不再投機取巧，也不再逃避現實。

因為一場奇妙的緣分，他遇到過一個花滑天才踩著不合腳的冰鞋，卻在冰場上跳出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可惜的是，盡管經過幾番找尋，他仍舊沒有找到顏超本人。

那場事故后，他好像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訊。

不過江小魚并不氣餒，他相信在某個角落里，顏超一定一如既往地關注著花滑場上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在賽場上的一舉一動都會傳到他的耳中。

年幼時的他夢想獲得的獎杯，就由自己來獲得吧。

一個月后，亞洲區釜山預選賽，江小魚的名字赫然列在首發名單上。

開完會回來的蔡月興奮地把江小魚舉到半空中轉圈圈，放下來的時候重重地拍著他的后背說：“你小子行啊，總教練壓著你的退隊申請沒批，對你無故缺席的事不予追究，還力排眾議把你放在主力位置上。老實說，你小子跟總教練是什么關系？”

“你說什么關系？”江小魚扯著被拉皺的衣服，“我都不知道他是誰。”

蔡月拍著油光锃亮的大腦門兒，“那就是總教練慧眼識珠，相中你小子啦！”

江小魚嫌棄地走開，總覺得這家伙用詞怪怪的。

江小魚很感謝教練組能夠信任他，給他這次機會。

而最好的感謝，就是用成績說話。

釜山預選賽上，伴隨著《Fly Me to the Moon》舒緩的曲調，江小魚隨風而動。

吉他和小提琴的配合，為整首樂曲添上幾許婉約。時光仿佛回到那個憂傷的夜晚，臆想中，月色溶溶而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雀躍的舞步，踏進他的世界。

節奏密集起來，是他們在爭吵，在互動，在為了每一處細節探討。

光陰如箭，當美好的韻律沁入心脾，分別卻突然到來。

迷茫、混沌，幾乎自暴自棄的他終于靠著自己的雙腳，重新站在了花滑的賽場上，聚光燈下，王者回歸。

萬眾矚目之下，他期盼的、苦尋的，不過是屬于過往的那一顆赤誠之心。

一曲過后，江小魚輕輕伏在冰面上，親吻著冰鑄的賽場。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在為那孩子筑夢，其實被賦予翅膀飛向月亮的，是他自己啊。

站在最高領獎臺上的那一刻，滿眼淚水的江小魚將手中的獎杯舉得高高的。

那一刻，他多想問一句：“我的男孩兒，你看到了嗎？這是屬于我們的榮耀！”

8

載譽歸來，花滑隊始終在聚光燈下。

作為新晉明星選手的江小魚更是輾轉于各路記者的鏡頭下，在采訪的間歇和新來的總教練錯身而過。

短短的一瞬間，他總覺得從心底泛出熟悉的感覺。

教練蔡月的出現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怎么還在這兒呢？”他點著手上的腕表，“定好了下午兩點在你家的冰場給少年宮的小朋友做科普，你怎么還在這兒呢？”

江小魚的臉一抽一抽的，“不是說放半天假嗎？”

“就是抽放假的時間做科普啊。”蔡月掐著三尺二的腰，理直氣壯地說，“難道要占用正課時間嗎？”

偶爾，在訓練的間歇，江小魚會找一天晚上在滑滑滑冰館過夜。

可他從沒有等到過自己的弟子。

這次釜山歸來，竟有隔世之感。

沒等他感慨完，負責場地維護的小哥湊過來跟江小魚說看見有個穿隊服的人，在榕樹下鬼鬼祟祟的。

“榕樹下？”江小魚追問，“看見是誰了嗎？”

對方搖搖頭，說只看到了背影，走起路來似乎有些不穩。

江小魚還想再問，被蔡月逮個正著，“開始了，開始了，你個小兔崽子可急死個人了！”

說話間，連拖帶拽地把江小魚扯到冰場上。

兩邊的看臺上，烏泱泱地擠滿了好奇的小腦袋。

在主持人的介紹下，花滑隊員逐一上前，為孩子們展示花滑之美。

換冰鞋時，總教練落冰的足音讓江小魚心頭一緊。電光火石間，那聲音仿佛將他拉回初遇時的那個夜晚。

對專業運動員來說，換刃的角度，滑翔時的風流，即便經過歲月跟傷痛的磨礪，仍舊像指紋一般獨一無二。

望著滑走的身影，江小魚呆呆地抓著教練蔡月，“總教練叫什么？”

蔡月捂住弟子的嘴，“你小子瘋了，不準備在這行混了是不是？”然后小聲說了個名字，卻不是江小魚期待的。

“總教練改過名？”江小魚又問。

“你怎么知道？”蔡月嚇了一跳，“這可是秘密，這事在整個花滑界知道真相的不超過五個。”

“那年，錯失了青錦賽，他去哪兒了？”

蔡月抱起手，本想故作深沉，卻被江小魚瞅得心里發毛，“告訴你吧，不過你可要保密。當時的總教練惜才，送他去德國治，后來就留在那兒當教練，這次也是應老教練的邀請回來的。他說雖然自己沒有辦法站上最高的領獎臺，卻可以讓他的弟子站上去。”

“這是，”江小魚震驚地望著對方，“他說的？”

“當然，”說話間，蔡月腆著胖胖的肚皮湊過來，“哦，對了，總教練剛回來的時候特地找我問你的傷好沒好，可是你哪兒受什么傷了。”他哀怨地瞅著弟子，“說，你倆之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江小魚愣在原地，“竟然，竟然是這樣……”就在他喃喃自語時，主持人在介紹預選賽釜山站冠軍時說了好多贊美之詞。

在呼喚江小魚無果之后，被各種突發事件折磨到內心無比強大的蔡月，閉著眼睛把弟子推上冰場。

江小魚像做夢一樣滑向場中央，總教練背著手立在他身側，面對著候場區活力四射的花滑小將，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樣，準備好接受來自小屁孩兒的暴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