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朱彥夫

抗美援朝老兵朱彥夫，今年八十九歲

無手無腳，斷腿殘臂，沒有左眼，右眼的視力只有0.3

沒上過學，參加過上百次戰斗，十次負傷，動過四十七次手術

以重殘之軀，帶領鄉親脫貧致富

他用超人的毅力，向自己挑戰，向人生挑戰 被譽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2022年3月3日，山東省沂源縣，一位老人端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感動中國2021年度人物頒獎盛典》。當電視里出現長津湖激戰的畫面時，老人激動地喃喃自語：“這是‘二五〇’啊，這是長津湖的戰場啊……”

崢嶸歲月又浮現在眼前，慘烈的長津湖戰役，這位老人曾是其中一員。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中，戰友們有的陣亡，有的凍亡，他是最后一個倒下的。幸運的是，九十三天后，他活過來了，只是，沒有手腳，左眼失明，身上還留著七塊彈片。

那是1951年，他十八歲，是二五〇高地爭奪戰中唯一的幸存者。

絕望過，頹廢過，掙扎過，最終，他站起來了。從戰場上歸來的他，又爬著、滾著帶領家鄉的父老鄉親打贏了造地、引水、架電“三大戰役”，讓“討飯村”滄海變桑田；他用嘴翻字典，以兩只殘臂完成了共計五十多萬字的自傳體長篇小說《極限人生》和《男兒無悔》的創作，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我就用這半個軀干，不管是滾，不管是爬，不管是寫，不管是說，我盡上我的職責。”一朝入軍營，終生是戰士。他無手無腳，卻頂天立地。

他就是“時代楷模”榮譽獲得者、“感動中國2021年度人物”朱彥夫。

十八歲，從生龍活虎到無手無腳

“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憤怒充滿了我們的胸膛……到處有革命的隊伍，到處有抗日的武裝……”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無數沂蒙男兒被這首歌激勵，走上戰場保家衛國。

日寇的鐵蹄踏進沂蒙山區，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童年的朱彥夫，親歷著這一切。

1933年，朱彥夫出生在山東省沂源縣張家泉村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十歲時，父親被日本兵活活打死，母親帶著兒女四處要飯。逃難路上，因為饑餓、染病，七個孩子中有四個先后離世。

悲憤的火焰在胸中燃燒，朱彥夫心底埋下了抗爭的種子。十四歲那年，他瞞著母親偷偷參加了華東野戰軍。此后，他隨著大部隊南征北戰，先后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等上百次戰役、戰斗，多次負傷、立功。因為作戰勇敢，在解放上海的硝煙中，只有十六歲的他火線入黨。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部隊受命緊急入朝。12月初，朱彥夫和所在連隊抵達長津湖地區。氣候極冷，環境惡劣，部隊行進的道路，一邊是常年積雪冰封的長津湖，一邊是懸崖峭壁。穿著薄棉衣，啃著凍土豆，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中，志愿軍在尺余深的積雪中艱難行進。經過晝夜不停的急行軍后，6日凌晨，他們到達二五〇高地，執行阻擊美軍陸戰一師的任務

美軍物資充足，裝備精良，而此時的志愿軍部隊，全連已經斷糧兩天了。為了迎接戰斗，連里下達命令：“打開棉被吃棉花！”作為班長，朱彥夫率先拔出刺刀挑了一塊棉花送進口中。可是，棉花粘在嗓子里，喉頭痛癢，難以下咽。趁他不注意，戰友杜玉民俯身抓起一把雪，不由分說塞進他嘴里。就著這把雪，朱彥夫把棉花硬吞了下去。隨后，他不忘打趣：“棉花就白糖，越嚼越香。”

杜玉民也嚼了一塊棉花，同樣，他也被噎住了，脖子一梗一梗的，一邊使勁往下咽，一邊含混地說：“這東西比牛肉干還扛消化，弄上點，三天甭吃飯了！”

戰友們被他逗樂了，都紛紛嚼起了棉花。

徹骨的嚴寒中，戰友們擁抱著相互取暖。誰也沒有料到，那頓棉花餐，成了他們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上午，濃霧剛剛消散，頭頂的敵機就開始轟炸。炮彈密集，整整落了兩個小時，二五〇高地瞬間成了一座火山。除了朱彥夫帶領六個戰友守著主陣地外，前沿陣地全部丟失。

趁著炮火停歇的間隙，朱彥夫爬到前沿陣地察看，種種慘象，不忍直視。在一個溝底，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指導員。指導員是蘇北人，曾是一名中學教師。正是在指導員的不斷幫助下，他才迅速成長起來。最后時刻，指導員鄭重托付：“打仗就會有犧牲，我們連打光了算不了什么。你若活下來，要把戰士們的壯舉照實記錄成文，傳給后人，這比犧牲更有價值。”

沒有眼淚，只有憤怒。美軍的步兵開始新一輪攻擊時，炮彈劈頭蓋臉地飛進陣地，朱彥夫和戰友們站在最高峰頑強抵抗。黃昏時，炮聲終于停止，整個陣地安靜下來。環顧四周，朱彥夫發現，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美軍合圍過來。他們越來越近時，朱彥夫猛然開火，直至打完彈夾里全部的子彈。一枚手榴彈落在眼前，朱彥夫被炸飛起來又重重摔下。恍惚中，他只覺得眼前是一片猩紅的血幕，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揉，突然，一塊肉乎乎的東西滑到嘴邊，饑餓難耐的他本能地吞了下去。

“死也不能做俘虜。”朱彥夫向懸崖邊爬去。就在這時，一名美軍趕過來，狠狠地朝他的腹部刺了一刀。趁著最后的意識，他一閉眼，翻身滾下山溝。

再醒來時，已是九十三天后，朱彥夫在長春第三軍醫大學附屬醫院經歷了四十七次手術。人，活過來了，只是，他成了一個“肉轱轆”：無手無腳，斷腿殘臂，身高只剩一米三二，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僅有零點三，體內還有七塊彈片無法取出。

原來，那天被兩名偵察員發現時，他腦漿外流，腸子和衣服凍在一起，酷寒中，四肢被凍僵，而左眼球，已經被他吃進了肚子里。

從生龍活虎的戰士變成無手無腳的“廢物”，十八歲的朱彥夫萬念俱灰。他偷偷攢安眠藥想自我了斷，后來被照顧他的護士發現了；他想用半截雙臂爬上桌子跳窗，睡夢中的病友被驚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領。

護士流著淚說：“你一口一個姐姐叫我，你執意這樣，你對不起我這個姐姐啊！”

醫院的馬政委火冒三丈：“朱彥夫呀朱彥夫，你沒良心！為搶救你，你知道輸了多少血嗎？你還算個黨員嗎？你可是舉起拳頭宣過誓的人！”

朱彥夫舉起殘臂，那上面，沒有拳頭。馬政委一把抱住他，瞬間淚流滿面：“你沒有拳頭，不是還有心嗎？！”

靠在馬政委懷里，朱彥夫號啕大哭。哭完了，他開始學著自立。上百次的練習，能自己吃飯了；上千遍的訓練，會安裝假肢了。兩個月后，他站起來了。

1952年春天，他被送回山東省榮軍醫院。臨走時，那位護士姐姐一直把他送上火車。她的大眼睛，長辮子，好看的酒窩，許多年后，他還清晰記得。

“回家，像戰士一樣活下去”

在榮軍醫院，作為特等傷殘軍人，朱彥夫有專人照顧，生活無憂。閑暇時，他認字、讀書，進步很快。后來，陸續有學校邀請他去作報告。他講長津湖戰役，講戰友，講指導員，一遍一遍，仿佛又回到他們中間。

可是兩年后，他厭倦了這種生活：“一個大活人，學會了吃喝拉撒，有什么可以炫耀和驕傲的？我要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他要為戰友們活著：“雖然成了‘肉轱轆’，可我依然是個戰士！不能為國效力了，但絕不能再給國家增加負擔。”在日記本上，朱彥夫用殘臂夾著筆寫下八個字：“與其腐爛，不如燃燒。”多少個不眠之夜后，他做出了一個影響自己一生的決定：放棄特護待遇，“回家，像戰士一樣活下去”。

不顧院長勸阻，朱彥夫執意回到家鄉。當年他參軍后，姐姐被賣，弟弟失蹤，家里只剩下多病的母親。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他獨自住在一間小破屋里，自己苦練生活技能。因為條件艱苦，不久，傷病復發了。他熬著、忍著，直到一場大雨后，時任沂源縣民政局局長的武憲德跨進他的家門。

在武憲德安排下，朱彥夫被送進醫院。這個重度殘缺的身體，引起人們的關注，這中間就有一位叫陳希永的姑娘。她是日照人，當時在醫院照顧生孩子的姑姑。巧的是，她的姑父正是武憲德。

從姑父那兒，陳希永知道了朱彥夫的故事。她一邊聽，一邊淚水漣漣，從此心底有了莫名的牽掛。

朱彥夫出院回家了。有一天，陳希永跟著姑父去看望他。身材修長，眉清目秀，正值青春，看到這個突然造訪的姑娘，朱彥夫的腦海里立刻出現了護士姐姐的身影。

原以為，陳希永只是出于對英雄的崇拜而來，沒想到，她生出了照顧他的想法。父母反對無效，窮山溝也沒有嚇退她，只要有空，她就來看望他。隨著了解的增多，兩人也談得越來越投機。1955年，他們結婚了。

那年，朱彥夫二十二歲，陳希永二十一歲。多年后，兒女們問陳希永：“你選擇父親，是出于崇拜，還是出于同情？”她說：“都不是，我看了他一眼，就放不下了。”

妻子善良賢惠，朱彥夫做夢都沒有想到，幸福會如此眷顧自己。自家的生活有了希望，可是家鄉的貧苦深深刺痛了朱彥夫。張家泉村四面荒山，土地貧瘠，農民們吃不飽飯，有的還要靠外出討飯為生。

“我十六歲入黨，是黨培養、教育了我，雖然我沒手沒腳，但有心有腦，哪能坐享清福？”脫貧先脫盲，朱彥夫說干就干。很快，他在家里辦起了一間圖書室。幾百冊書是用自己的傷殘撫恤金買的，書架是用母親的棺材板做的。為了讓母親同意，他不惜用絕食“威脅”。書架做好那天，他滿含愧疚地給母親磕了一個頭。

小院里熱鬧起來了。可是，村里五百多號人，絕大多數都是文盲。開始是幾個人讀，大伙兒聽。后來，成了朱彥夫一個人讀，聽眾越來越少。新鮮過后，圖書室被冷落了。

朱彥夫苦苦思索著出路。聽說泰安有不少鄉下夜校，農民可以白天干活，晚上學文化，他決定效仿。村干部非常支持，只是，校址只能選在一公里外的閑置倉庫。這個距離，對拄拐杖、拖十七斤重的鐵腿、只有一只眼睛的朱彥夫來說，是個不小的考驗。何況，上課都是在晚上，黑燈瞎火，而村里的泥土路、石頭路，崎嶇不平。

“帶領大伙過好日子，困難肯定不少，但再難還能比戰場上拼刺刀難嗎？”沂源縣第一個農民夜校如期辦起來了。課桌上，每一盞煤油燈旁，都有一張渴求知識的臉龐。站在講臺上，朱彥夫很激動。然而，他又面臨新的困難。靠兩只斷臂夾著粉筆，沒寫幾個字就汗如雨下。更惱人的是，粉筆還剩半根他就夾不住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吃飯想，睡覺想，嘗試著把粉筆綁在竹筷上、裝在青霉素藥瓶里，后來受小外甥的啟發，他把粉筆塞進子彈殼里。

朱彥夫在講臺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寫字稍一用力，子彈殼就嵌進肉里；下課時，兩腿麻木邁不開步，一個踉蹌，就摔在地上。但是第二天，朱彥夫又來了。只有妻子知道，在家穿假肢時，他是靠唱軍歌給自己“止痛”的。

無論風雨，無論寒暑，朱彥夫日日堅持。在泥水里摔過，在雪地里滾過，而換來的成績是，有一百多人學會了寫信、看書、算賬，包括后來村里的會計，都是夜校畢業的學員。

只有二十三歲的朱彥夫，讓鄉親們徹底信服了。

用二十五年，打贏鄉村“三大戰役”

1957年，意氣風發的朱彥夫有了兩個新身份：女兒出生，他做了父親；因為能力出眾，由全村八名黨員聯名推選，他擔任了村支部書記。考慮到他身體不方便，大伙兒都說，他在家里指揮就行。朱彥夫生氣了：“光蹲在家里指手畫腳能干好？我不當這種窩囊書記！”

可是，要干談何容易！別人彎個腰就能做到的事，對他來說卻需要傷筋動骨，更何況是要帶領這個“討飯村”脫貧致富。

張家泉村的窮，由一首民謠可見一斑：“春天鬧糧荒，夏天忙得慌，秋冬無衣愁得慌……”究其原因，主要是土地既稀少又貧瘠。拄起雙拐，朱彥夫走出家門，他用僅剩的右眼巡視著，規劃著。盤算好后，他先把目光盯在了幾道大溝上，可當他提出“溝上填土造地，溝下建起涵洞”的宏偉設想時，大伙兒都面露難色。

“不干，溝還會一年年荒下去；整起來，就是咱村的糧囤子。講困難，我這個殘廢都不怕，你們還怕啥？”朱彥夫的話，擲地有聲。

村民們被鼓舞了，當年冬天，全村人開始熱火朝天地改造“趕牛溝”。“趕牛溝”因地形陡峭，只有牛羊能走，故而得名。工程量巨大，困難重重，為了給大家鼓勁，朱彥夫每天第一個到工地。他讓會吹號的村民吹起軍號，在軍號聲中干活，每個人都不自覺地成了戰士，人心是從未有過的齊。

“干部走在頭里，說話才管用。”靠一雙鐵腿，兩條殘臂，朱彥夫身先士卒。冬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了，祖祖輩輩荒著的“趕牛溝”，變成了幾十畝平展的土地。

“三溝兩嶺”改造相繼完成后，朱彥夫又瞄上了荒山，踏上了艱難的考察之路。因為白天出門，鄉親們看到后不是勸說，就是攙扶，他索性改在夜里出行。好多次，妻子想跟著，他堅決不讓。

月色下，他踽踽獨行。上山不易，下坡更難。半路上假肢掉下來，他干脆掛在脖子上。摔過多少個跟頭，朱彥夫從來不說，只是每次到家，妻子已經習慣性地準備好了醫藥箱。面對妻子心疼的眼神，他還不忘得意地匯報自己發明的四種走法：站著走，跪著走，爬著走，滾著走。

“滾著走最快，但是破壞性最大，要保護好頭！”他說得輕描淡寫，妻子聽得心酸不已。

在真正的摸爬滾打中，新的藍圖已經在他心中繪就：“山頂松樹戴帽，山下林果纏腰。”

這一次，沒有人再質疑。在荒山上，他們開辟著新的戰場。梯田、蘋果園、花椒園……幾年后，夢想一個個變成現實，而朱彥夫身上的傷，從來就沒有斷過。有人說他是鋼人，是特殊材料的人。他說：“我就是個有血有肉的追夢人。”

血肉之軀，自然能感知疼痛，每當這時，朱彥夫就大聲唱歌。在日記里，他寫道：“呻吟和唱歌同樣是聲音，卻天壤之別，一個是憂傷，一個是樂觀，唱比嘆好，笑比哭好，這是驗證革命意志的試金石。”

自己是一名戰士，他從未忘記。

荒山變成了良田、果園，“治水”又提上日程。“沒有水，翻不了身，必須找到水。”朱彥夫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他請來縣里的技術人員幫忙，帶領大家沒日沒夜地打井挖渠。盡管每一天都摔得鼻青臉腫，但他在睡夢中都是笑著的。

有一年冬天，澆地的大口井打到十多米深時，他不放心，非要親自下井去看看。后來，等眾人把他拉上來時，他腿上又是血水，又是泥水，假肢和腿凍在一起，怎么也脫不下來。鄉親們心疼得哭了，朱彥夫卻笑著說：“疼才好呢，疼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水井有了，澆地的大口井有了，地活了，村子活了。

在奔向美好生活的路上，朱彥夫腳步不停。1971年，他開始為架電奔波。那時，架電器材短缺，供電部門表示愛莫能助。村里要通電，只能自己想辦法買器材。為了早日通電，朱彥夫去上海、南京、西安等地到處聯系，假肢一穿就是十幾個小時，斷腿處經常被磨得鮮血淋漓。

為了省住宿錢，他卸下假肢當枕頭，就睡在馬路邊。路人有同情的，俯身給他扔下幾分錢。

有一次，一場大雨沖毀道路，無法通車，朱彥夫只好雇了一頭毛驢回家。山路泥濘，他沒手沒腳，身體總是失衡，好幾次摔了下來。走到半路，趕驢人實在不愿意送了，可是看到他拄起雙拐艱難挪動時，又動了惻隱之心。得知朱彥夫是為村里架電奔波，趕驢人感動不已：“就是舍了這頭驢，也要把你送回去！”

1978年，村里的電燈亮了，張家泉村成為全縣第一個通電的村子。而那期間出差的所有花費，全部來自朱彥夫自己的傷殘撫恤金。

整山造地、打井引水、高山架電這“三大戰役”在朱彥夫的領導下，勝利了；原先想都不敢想的大工程，一個個實現了。在第一個夜校之外，他又在全縣范圍內創下了多個第一。

二十五年來，朱彥夫在沂蒙山揮毫潑墨，美麗畫卷徐徐展開。他用重殘之軀，托起了整個村莊的振興。

從零開始寫作，“再打一個二五〇高地”

多年勞心勞力，朱彥夫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1982年，一場大病之后，四十九歲的他辭去村支書職務，在組織的安排下搬到縣城居住。在小院里養花種樹之余，他經常受邀去作報告，講得最多的，仍然是長津湖戰役。

報告作多了，逐漸有風言風語傳來。有說他是為了錢的，這純屬無稽之談，他可以置之不理；有說戰士們在戰場上拼命是傻子的，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無數個夜里，他夢到戰友，夢到連長、指導員，耳邊又響起指導員的臨終囑咐。

他決定：寫書！

妻子勸他，該休息休息了；醫生警告他，再折騰下去，有生命危險。可是，他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紙筆買來了，連坐了幾天，朱彥夫一共也沒寫出幾行字。沒有章法，不懂技巧，文化水平有限，他才開頭就卡了殼。

正沮喪時，時任濟南軍區政委的遲浩田來到沂蒙老區，他特地來看望朱彥夫。遲浩田也參加過長津湖戰役，得知朱彥夫在寫書，他建議道：“把你在戰場上的所見所聞寫出來，把你一生向困難挑戰的經歷寫出來，這本身就是一部教育人的好教材。”

受到鼓勵，朱彥夫當場表態：“權當再打一個二五〇高地，有生之年不拿下這本書，我就枉為曾經的志愿軍戰士！”那是1987年，他五十四歲。

從此，朱彥夫“走火入魔”了。先從學習開始，理論書籍、小說名著，一遍遍通讀，反復研究寫作方法，琢磨人物刻畫。剛開始時，他用殘臂翻書。用的勁小了，翻不過去；勁大了，書頁被撕壞了。后來改用舌頭翻、嘴唇翻，不是書被口水浸濕，就是嘴唇被磨得火辣辣的疼。

兩年后，書的大綱朱彥夫終于心中有數，他興奮地對妻子宣布：“從今天起，我正式開始用筆桿子了！”

把被子放到斷腿上，再把紙夾放到被子上，他弓背低頭，用嘴含著筆開始寫作。艱辛可想而知，往往“拱”好半天，才能“拱”出一個字，而且，時間稍長，口水便順著筆桿流下，好不容易寫出的字又被浸濕模糊了。

寫作進展極慢，每天至多只能寫出十幾個字。后來，朱彥夫又把鋼筆綁在右胳膊的斷臂上，嘴、臂交替并用，這樣，每天能寫出上百個字。再后來熟練了，一天能寫五百個字。兒女們看他寫得艱難，讓他口述，他們代筆。他卻說，那樣就少了思考空間，表達不出內心的真實感情。就這樣，一個姿勢累了，他就再換一個姿勢，還美其名曰“銜筆跪書”“斷臂抱書”“綁筆腕書”。

回憶是殘酷的。寫作的過程中，朱彥夫仿佛又回到了長津湖戰場。有一天夜里，他在睡夢中大喊大叫著從床上滾了下來。從那天開始，妻子每個夜里都要摟住他的斷臂，只要他一喊，她立刻將他抱住。

苦熬七年后，朱彥夫奇跡般寫下近二百萬字。這期間，他練出了“無指翻書”的硬功，翻爛了四本字典，“啃”下了一百多本中外名著。至于用了多少筆，碰翻多少瓶墨水，誰也記不清，而稿紙的數量，妻子是知道的，足足有半噸重。

1996年，經過多次修改，三十三萬字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極限人生》正式出版，遲浩田將軍親筆題詞：“鐵骨揚正氣，熱血書春秋”。

拿到新書的那一天，朱彥夫把自己關在屋里，在書的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下戰友們的名字。書點燃了，他跪倒在地上流淚自語：“指導員，你交代的任務，我終于完成了……”

這一年，他已經六十三歲了。

皚皚白雪掩忠魂，那些不畏死亡的靈魂，講也講不完。一次報告會上，朱彥夫突發中風。病情稍有好轉后，他又在家人的幫助下投入創作。1999年，二十四萬字的《男兒無悔》面世。

兩部自傳體小說的出版引起極大反響，朱彥夫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俄羅斯《真理報》一位記者說：“這兩個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英雄人物的生平，似乎是平行地發展著，甚至‘中國的保爾’更有過之。”

奮斗著，幸福著。小院里，朱彥夫和妻子親手種植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時，他的大家庭也不斷開枝散葉，欣欣向榮。這一生，他最感激的就是妻子，“她一手掌管了我整個生涯，我的生命走到現在，完全是她的成績，她的功勞”。

2010年，妻子因肺癌去世，朱彥夫不顧世俗眼光，堅持為她披麻戴孝。

唯有更好地活著，才不負妻子的付出。盡管半身癱瘓，盡管心臟裝了五個支架，但朱彥夫一直都很樂觀，他堅持鍛煉身體，堅持閱讀、寫作。每一年，他都會回張家泉看看，那是他戰斗過的地方。

如今，八十九歲的朱彥夫依然按戰士的標準要求自己。家門不遠處，就是一座軍營，每天清晨，軍號聲一響，他就準時起床。坐在輪椅上，他戲稱自己是“編外哨兵”。

曾經是戰士，這是他一生的驕傲。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