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調的復旦大學校長李登輝

復旦大學創始人是民國知名學者馬相伯，但真正把復旦大學從私立大學預科學院辦成當時國立一流大學的，是馬相伯一眼相中的美國耶魯博士李登輝。這個不識中文的博士在出任復旦校長的二十三年里，把復旦這所瀕臨倒閉的民辦公學，辦成了一所中外聞名的一流大學。

和馬相伯、于右任成為復旦公學的“三駕馬車”

李登輝是福建人，出生在印尼爪哇島，父輩在當地開設小作坊，制作布料對外出售。因為物美價廉，制作的布料在周邊的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都有很好的銷路，李家算得上小富人家。當時父親李開元將他送到荷蘭人開設的學校學習荷蘭文。李登輝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成績非常好。初級學校畢業后就要進入高級學校時，母親突然去世。李登輝是家里的老大，面對一屋子兄弟姊妹還有生意往來，李開元一人忙不過來，于是他讓李登輝輟學，幫家里打理生意。

李登輝一心只想讀書，對做生意沒有絲毫興趣，很快便與父親打起冷戰，兩人長期生活在一起卻不說一句話。李開元讓他算個賬，他笨手笨腳，在一旁的小弟卻早就算了出來。對于這個書呆子兒子，父親沒有一點辦法，父子倆由冷戰發展到爭吵，最終還是李開元妥協了。正好他在新加坡有個姓陳的客戶，為人誠實可靠，他們在商業上合作多年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悅的事。于是李開元將李登輝交給這位陳先生，讓他安排兒子到新加坡當時最好的學校英華書院就讀。

英華書院是教會性質的貴族學校，李登輝在這所英式學校進步飛快，畢業后考取了美國最古老的三所著名大學之一的耶魯大學。在這所以培養美國領袖人物著稱的知名學府，李登輝度過了他的黃金時代，廣博的學識和開闊的眼界為其未來的事業打下了基礎。

1904年冬天，畢業后幾經輾轉的李登輝來到祖先已經離開七代的中國大陸，第一站就是最大的城市上海。在這里他沒有找到故鄉的感覺，因為他真正的故鄉遠在南國福建，而且他完全不會中文。舉目無親的他是一個基督徒，只能先從教會開始尋找精神皈依——他參加了上海基督教青年會，人也住在青年會，開始融入一個由基督徒、傳教士、歸國留學生組成的上流社會。偶然一次在青年會上的演講讓他在這個小圈子里引起關注。因為他的學識與風度，也因為他的思想與眼界，更因為他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很快在這個小圈子中備受矚目。跟隨他四十二年的貼身秘書季英伯后來回憶說：“先生時年僅三十許，黑須玄鬢，所御西裝整潔而樸素（此時國人尚垂辮服清代裝），藹然有儒者之風，令人肅然起敬。”

季英伯當時是坐在臺下的一名聽眾，李登輝的即席演講讓他茅塞頓開，此后四十二年他一直跟隨李登輝，將他視為啟蒙者與領路人。

隨著李登輝在青年會的名氣越來越大，他演講的機會也越來越多，聽眾也越來越廣，他創辦了一個比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更大的組織——寰球中國學生會，主辦《寰球中國學生報》，協助北洋政府外交部處理中國海外留學事宜，并多次擔任選派歐美留學生考試閱卷人。后來成為孫中山先生夫人的宋慶齡，就是他親自面試錄取的，他也是在這個時候結識了當時復旦公學的校董于右任和馬相伯先生。

對于復旦大學來說，馬相伯、于右任與李登輝相識并結成“三駕馬車”，這是復旦大學一件載入校史的大事件。后來在臺灣接受《復旦通訊》采訪時，于右任回憶說：

籌備母校時期，艱苦非可言喻，既乏經費，甚至飲食居處亦無定所。籌備處在大馬路張園附近，借得房屋一所，屋系友人新建者，設備甚好，有浴室。時滬市發生抵制外貨運動，南市商會會長曾少卿為之首。曾以天熱，夜歸南市不便，予勸其住籌備所中。曾又介紹一青年學者來住，即李登輝先生也。時李先生自耶魯畢業，經馬尼拉歸國，生長異域，于中國語文不悉，半年相處，李國語進步極速。母校成立，乃恭推李先生為文科英文系主任，后兼任教務長。復旦得人，由是成功。

于右任與李登輝的相識，是李登輝的同鄉、上海南市商會會長曾少卿介紹的。而馬相伯與李登輝相識，卻源自傳教士家庭出身的青年學者顏惠慶。1935年10月，九十六歲高齡的馬相伯提到李登輝，這樣寫道：

在我創辦復旦的時候，顏惠慶先生把李登輝先生推薦給我。他本是華僑，在美國讀書的。我始而請他教英文，后來我辭了校長的職務，李先生便繼任校長，一直到今，他還在那兒維持。

在無校舍、無經費的困境中，馬相伯創辦的復旦公學一度風雨飄搖。李登輝加盟后，很快成為馬相伯的左膀右臂，復旦公學一路艱苦跋涉，慢慢掙扎著，走上一條坎坷之路。

到處乞討的“叫花子”校長

1917年復旦公學改名為復旦大學，開辦大學本科，報考人數直線上升。原來辦學的李公祠根本無法容納越來越多的學生，擴建校舍成為當務之急。李登輝談起復旦辦學時，必定會提起耶魯、劍橋、哈佛、牛津等英美世界著名大學，他心心念念要將復旦辦成與英美名校并駕齊驅的世界名牌大學，他的母校耶魯大學就是復旦的最高標準。現在，復旦公學終于成為復旦大學，他向著心中的理想又邁進了一步。而他心中的耶魯、劍橋、哈佛、牛津等英美世界名校，無一例外全在著名城市的郊外，他計劃將復旦大學也遷移到上海郊外，在一個遠離市區的偏遠鄉村，安靜的校園、美麗的郊野，更適宜學生平心靜氣地讀書、做學問。而像當時復旦大學那樣地處上海租界與華界的交會地帶，學生們一出校門就是燈紅酒綠的繁華鬧市區，極易受到不良風氣浸染。為復旦尋找一片安寧的校園，募捐另建新校，奠定百年校基，此時成為他迫切要做的大事。在國內募捐備受冷落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他的出生地：南洋。

1918年1月23日，李登輝將校長一職暫時交給校董唐露園接任，他隨身攜帶了一份“擴充高等教育請愿書”，乘坐三島丸號輪船從上海啟程遠赴印尼、新加坡募捐。

此次遠赴南洋，李登輝也并非沒有頭緒，去之前就有著名外交家唐紹儀的牽線搭橋，由此，印尼前首富、糖王黃奕住捐款一萬元。還有當時著名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簡照南、簡玉階兩兄弟，他們拿出五萬元資助復旦大學。這讓李登輝非常感動，他和教務長恭仙舟隨后又來到美國募捐，在紐約等地的華僑紛紛解囊相助，又得善款一萬余元。海外華僑的慷慨讓李登輝信心大增，一所可以與歐美名校并駕齊驅的大學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他發誓要在上海郊外這片蠻荒之地打造一流學府。

1920年12月18日，時令已經入冬，上海北郊的江灣一帶荒草萋萋，風聲鶴唳中只見墳冢累累，零星幾戶破落的農家草屋散落在野外，仿佛在凜冽寒風中瑟瑟發抖。轉過一灣淺淺的河溝，一處臨時搭起的主席臺引人注目，隨著太陽升起，乘車而來的一千多人使這片荒涼的郊野變得十分熱鬧，這里正在舉行復旦大學新校園奠基典禮。這場載入復旦史冊的新校園奠基典禮由校董王正廷主持，李登輝報告籌建新校園經過，滬江大學校長魏馥蘭、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代表簡實卿等嘉賓先后致辭。最后由校長李登輝在奠基石上填下第一鍬泥土，象征著復旦大學新校園建設開工。

將復旦大學新校園建在遠離上海的荒郊野外，李登輝的行為在當時飽受指責，但他始終以耶魯、哈佛等世界名校全設在大都市郊外為標準，力排眾議，堅持要在遠郊江灣的蓬蒿之地打造中國一流大學。這個夢想在兩年后成真。新復旦大學有教學樓一座——簡公堂，辦公樓一座——奕柱堂，另有子彬院科學館，此院為富商郭子彬捐建。

此時的復旦大學已經開始與時俱進招收女生，第一批招收了一百零三名女生進入復旦大學就讀，但是女生宿舍卻無錢建設。女生的到來給原本清一色男生的校園平添了一抹姹紫嫣紅，校園生活也顯得更加豐富多彩。可是因為沒有專為女生準備的宿舍樓，男女混居同一宿舍樓在管理上多了一些麻煩。這時急需建造女生宿舍，初步預算要兩萬兩白銀。當時財政捉襟見肘的李登輝再也掏不出這筆錢，他思來想去，只好再一次當“叫花子”乞討，這次他將目光鎖定在他的福建老鄉、《工商日報》創始人陳性初身上。

陳性初不但和李登輝是同鄉，而且也是印尼華僑。經商積累巨額財富之后，受孫中山革命思想影響，他創立華僑智育會作為宣傳革命的活動陣地。辛亥革命勝利后，他積極捐款支援孫中山領導的新政權。雖身居海外，卻心系中華，他發起組織會館，創辦《工商日報》，倡導興學，開發民智，還擔任中華醫藥施濟會秘書長，長期從事醫藥施濟和中醫推廣，是當時南洋著名愛國僑領。

李登輝邀請陳性初來復旦大學參觀。見面那天他領著陳性初在復旦大學校園走了個遍，最后停在男女混居的宿舍前，微笑著對陳性初說：“復旦大學已經與時俱進開放了女禁，在教育上我們從不會落后于他人。現在唯一的難堪是暫時沒有建造女舍，男女同居讓同學們難堪，我這個老校長也頗為難堪。”陳性初知道李校長請他來復旦參觀一定會有目的，他也是帶著捐款準備前來復旦大學的。聽罷李登輝一番話，他便開口說：“建造女生宿舍需要多少錢？”李登輝說：“一萬兩白銀夠了吧。”陳性初說：“那我給你捐兩萬，打造得漂亮些，我知道復旦的女生人人都是大家閨秀嘛。”說罷哈哈一笑。

一年后，一座漂亮的兩層宮殿式女生宿舍在子彬院東側落成，男生們戲稱其為“東宮”。

辭職成了家常便飯

李登輝在出任復旦校長二十多年中有過多次辭職，第一次辭職說來令人傷心：復旦大學遷到江灣新校園后，財務處人少忙不過來，夫人湯佩琳便來幫忙。財務處每年冬天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負責采購取暖用的煤炭：學校每間辦公室都配有一只取暖的煤爐，每天限量從財務處領取煤炭兩斤。事情就出在這個取暖用煤上。1923年冬天，又到了一年一度購煤取暖的高峰時刻，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認為湯佩琳經手的財務處購煤有問題，采購數量與實際使用數量有較大差距。個別教授將此事悄悄告訴了學生，不久就傳遍了整個學校。有學生向學生自治會建議，要求李校長公開學校財政、公款取暖用煤情況。學生自治會公推十三名學生為代表，代表全校師生向李校長提出公開財政開支。

李登輝校長接到代表的來信后很生氣，所有建設江灣新校園的捐款全是他叫花子一樣遠赴南洋“乞討”而來，如果他夫人湯佩琳想要貪污，之前便有機會，而且人不知、鬼不曉，何必要等到學校建成后的今天，偷偷摸摸在可憐的取暖用煤上做手腳？他認定這是別有用心的人早就對他心懷不滿，然后利用青年學生的沖動來抹黑他、搞臭他，以達到個人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一怒之下以“請假”名義提出辭職，與夫人湯佩琳雙雙離職，后去南洋療養，任人在財務處查賬以表明心跡。一直到假期已過，李登輝仍未回校復職，因為流言蜚語實在傷透了他的心。他為復旦大學貢獻了畢生心血，為了復旦大學他可以受盡傷害，但是他無法忍受相濡以沫的愛人遭人詆毀。事后經過校方和財務處詳查發現，所謂的湯佩琳經濟問題是她沒有將十九張總價值為五百零三元一角的發票及時報銷列入決算，僅此而已。

經過這一次風波之后，李校長的辭職成為家常便飯，每次辭職不管是被迫的還是主動的，都與復旦大學學生愛國運動有關。

1925年“五卅慘案”后，因為支持學生愛國運動，李登輝迫于軍警壓力辭職，離開復旦大學，校務由教授郭任遠代理。

1935年北京爆發“一二·九運動”，復旦大學學生像當年“五四運動”時期那樣始終沖在最前列聲援北京，多次到上海市政府請愿。12月23日，復旦學生齊集上海火車站，準備前往南京總統府請愿。此事被蔣介石得知后，馬上打電報給李登輝校長，請他務必出面阻止復旦學生前往南京示威請愿。

李登輝接到蔣介石電報后，很快回電：

南京蔣院長鈞鑒：

復旦大學學生組織赴京請愿團，勸阻無效，群集北站，奉梗梗戍電示，特向諸生宣讀，再三曉諭，迄未聽從。登輝誠信未孚，慚惶無似，除向校董會引咎辭職外，謹此電聞。

后來當局阻止火車司機駕駛火車運送請愿學生，司機跳車而逃。正好有個復旦學生在煤窯開過小火車，他跳上火車直接將火車往南京開。當局得到消息后，派人在無錫破壞了鐵路，學生們發現后動手修好鐵路繼續向南京前進。此舉激怒了軍警當局，將復旦學生視為眼中釘，竟然派出大批軍警前來抓人。

1936年3月24日晚，復旦大學校園如往常一樣安靜。夜深人靜時分，圖書館和學生宿舍一盞盞燈火熄滅，沉睡的學子們怎么也不會想到，蔣介石指派的淞滬警備司令吳鐵城率領六百多名軍警包圍了復旦大學。當潛入校園的軍警闖到“東宮”準備抓人時，被一位起夜的學生發現，她立即敲響校鐘報警。學生群起抵抗，把進入校園的部分軍警趕走，一名女軍警被抓住。李登輝聞訊后馬上趕來，他竭力阻止，結果被推倒在地。

此次淞滬警備司令部對手無寸鐵的學生使用強硬手段，不但沒有成功，反而激化了矛盾，引發社會各界強烈反感。當局換了一種思路，采取溫和手段——計劃先將一向支持學生運動的李登輝開除出復旦，再將復旦大學遷往外地，使其離開上海大本營，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們派出復旦大學前教授、立法院副院長兼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長葉楚傖來到上海，商討全面改組復旦大學，準備從根子上解決復旦問題。最后處理的結果是強迫李登輝休養，即變相逼他辭職，馬上離開復旦大學。

后來又發生過幾次類似事件，李登輝在任復旦校長期間，前前后后辭職竟高達六次之多，直到最后因抗日戰爭遷到重慶辦學的復旦大學東歸上海，與李登輝在上海苦苦支撐的上海復旦大學補習部會合，他才最后一次正式辭去校長一職，因為這一年他已經七十四歲，雙眼幾乎完全失明。

兩年后的1947年9月11日，為復旦大學付出一生心血的老校長李登輝因腦溢血去世，復旦大學師生三千人為他送行。畢業于復旦大學的知名學者陳望道撰寫的“悼李老校長登輝先生”一文，開頭第一句高度概括了李登輝的一生：“先生是復旦傳統的象征，也是民國校長的最好典型。”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