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茶館網站“詩詞金庸”的版主介紹這樣寫道:“潘國森,祖籍廣東南海,香港出生,香港長大。十六歲開始讀金庸小說,第一部是《射雕英雄傳》,最喜歡《天龍八部》,是段譽的忠實擁躉。于國學和金學用功甚勤,考證引典功夫一流。已出版《話說金庸》《總論金庸》《武論金庸》《雜論金庸》及解析系列前三部,自忖于金學一道,舉世已少有匹敵,自稱‘二十世紀天下第二’,只服輸陳世驤教授一人而已。”
作為版主,潘國森近年來主要工作就是給金庸作品“雞蛋里挑骨頭”。他從小喜歡金庸作品,正是因為這種喜歡,他深入研究金庸作品,進而發現了這位大才子作品中的罅漏。他稱金庸“小查”,金庸也很重視他挑的“骨頭”,視他為“晚輩小孩”。
二十六歲出版“金學”專著《話說金庸》
1960年,電影《神雕俠侶》在香港首映,這是金庸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開端。潘國森也出生在這一年。那時,他家住在香港最早的街道——上環水坑口街。姑父在他家門口經營一家紙料店,父親在店內當掌柜;表嫂在他家對面開了一家雜貨店,店里安裝了接收無線電視節目的天線。電視臺熱播《神雕俠侶》時,表嫂讓他過去看。潘國森第一次看電視時,觀看的就是根據金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
到了20世紀70年代,香港多了一家免費電視,就是只運作了幾年的佳藝電視。佳視一出,香港電視業進入了“三國時代”,競爭非常激烈。蕭笙為佳藝電視監制的《射雕英雄傳》一鳴驚人,捧紅了男女主角白彪和米雪。正是這部《射雕英雄傳》電視劇,為潘國森打開了走進金庸筆下世界的大門。
中學時代的潘國森開始讀金庸小說,讀的第一部是《射雕英雄傳》。之前,他看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時,以為大理國是作者杜撰的國家,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讀了金庸的同名小說后,他才知道中國歷史上真的有過一個叫“大理”的國家。
后來,潘國森先后就讀于香港圣類斯學校及香港大學工業工程系。其間,任性的他常花心思在考試范圍以外的知識,比如粵語、性教育、音樂等。這不僅造就了他跨學科思維的視野,也為他后來在文學上嶄露頭角起到了積極作用。
20世紀80年代,倪匡陸續出版“五看金庸”系列,拉開“諸子百家看金庸”的帷幕。此時讀大學的潘國森已看完金庸的武俠小說。一天,他讀到倪匡的《我看金庸小說》一文,第一感覺就是這類“金學研究”的文字他也會寫。然后,他一下子買齊了三十六冊金庸作品集,一邊精讀,一邊尋思著寫些什么。但他一時覺得難以下筆,就又找出倪匡的那篇文章讀,讀后覺得有些地方評論不公,難道倪匡竟然沒有發現金庸小說中的許多錯漏之處?尋思之下,他忽然有了靈感,遂鋪開紙箋,筆下有如泉涌。這樣,第一篇評論金庸小說的文章就在1984年的這個晚上誕生了。
兩年后的1986年5月,潘國森的第一部“金學”專著《話說金庸》在臺灣遠流出版社出版,共六章三十多篇文章。這年,潘國森二十六歲。
他曾在一篇自序中說:“許多人認為金庸小說不是正統文學,難登大雅之堂,但是什么才算是正統呢?一件(部)文學作品應該由誰人去判決是不是正統呢?其實文學作品不必正統,只要好看、有深度便足夠了……一件(部)偉大的文學作品除了要寫作技巧高明和文字運用精練之外,還應該對人性善良的一面加以表揚,丑惡的一面加以鞭撻,或者二者兼備,我相信金庸小說確能做到這些,至于正統不正統的實在無傷大雅。”因而,潘國森斷言:“愛讀金庸小說的人,自然常被引導到日常不可達之境界;各種情感亦必常在書中找出相類者;至于友儕間相互感染、終卷后數日不忘,或一剎那間忽起異感而難以自已,或自擬為書中人物而此身如非己所有等等,自不絕如縷。”
被金庸視作“晚輩小孩”
一天,潘國森突發奇想,寫信給金庸說想去拜訪他。不料,幾天后他竟然接到了金庸秘書小吳的電話,稱金庸愿意見他,還約定了時間。潘國森暗喜:“他一年收到多少讀者來信,我會一擊即中,想必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幫他校正了修訂版《金庸作品集》的錯字和引用錯誤,二是我也算一個金學專家了,他賣了個臉面給我。”
那時,金庸住在香港山頂道一號,他在宅中一個小偏廳見了潘國森。金庸的話語中帶有濃重的吳語口音,潘國森大概能聽懂七八成。首次見面,潘國森說得少,倒是金庸詢問得多些,比如念書時學些什么,平素讀些什么書之類,都是些長輩初次見晚輩時常問的話。潘國森只問了他《鴛鴦刀》是哪一年發表的,金庸說記不起了。
談了約一個小時,已近午飯時間,原以為金庸會留他吃飯,不料金庸頻頻看表后吩咐司機送客。后來,潘國森聽說有人拜訪金庸,金庸太忙而沒請那位教授吃飯,但見過面后給了人家一個紅包當做東。潘國森便笑道:“查先生對我實在不夠朋友,人家是教授你就請吃飯,我是‘晚輩小孩’你就如此怠慢!”
后來,金庸的兒子查傳倜請金庸秘書楊興安吃飯,拉了潘國森當陪客,席間還送了一套《書劍恩仇錄》給他,潘國森認為這算是“父債子償”,兩無拖欠了。
當年,香港電臺清談節目做訪問,主持人請潘國森談談金庸小說,問他有沒有跟其他研究金庸小說及出版發表過相關書籍和文章的同人交流過,他說:“沒有,且一位也不認識,從來都是孤家寡人光棍兒一條。”那時確實如此,但這個情況很快就被打破了。
潘國森結識楊興安后,跟項莊(曾是金庸同事,也是潘國森欽佩的金學家)通過信,并隔空交流切磋。項莊曾寫道,看金庸電視劇,見乾隆皇開口講廣東話,感覺很怪。他回信道:這個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優秀的中國文學作品,每每能打破地域界限,大江南北各省各地的讀者都用自己的方言母語來讀。金庸小說亦不例外,因此他從來不覺得《書劍恩仇錄》里面出現“乾隆皇講廣東話”有什么問題!
潘國森跟人說:“項莊叔叔說我是‘丐幫護法’,若說我的行為似‘丐幫護法’,那就是罵人了。項莊叔叔不諳粵語,不知道廣東人說‘某人正乞兒’是罵人的話,只不過項莊叔叔說我還有一招半式像‘一陽指’,這頂高帽子大得很,‘由頭殼頂笠到落腳趾尾’,足以抵消有余,就不好意思發作了。”
《話說金庸》完成后,潘國森手頭還剩下一些零碎的草稿,不想被束之高閣多年。直到1993年,他再著手寫新的金學研究,一連寫了《總論金庸》《武論金庸》和《雜論金庸》三部。他戲稱,“雖然是近幾年才寫成,內中卻仍是夾雜著許多屬于少年潘國森的感受。現在,當年的余稿已經全部用完,才可以說是正式與少年時的我告別,從今以后的金學研究,完完全全是我人到中年之后的觀點和感受。”潘國森的這些金學論著陸續出版后,雖被指責“抄錄小說原文太多,用典太多太僻”,但他廣闊的文化視野,令其觀點與眾不同。
自稱金學“天下第二”
2000年,臺灣遠流出版社的兩位編輯建議潘國森多研究些金庸小說中的詩詞,可介紹小說中部分詩詞的出處,為年輕讀者略作解說,比如作者挑選、剪裁和改字以配合小說人物情節的高明技巧等,其中一位編輯告訴他:“若有暇,可去金庸茶館網站看看。”他看后,發現這個網站既是一個供讀者交流的園地,又是一個中文寫作坊,發帖留言的讀者很多,十分熱鬧。若誰的留言打錯了字,用錯了詞,很快就有網友來提醒。經打聽,潘國森才知道這個網站原來是遠流出版社在1996年8月創辦的,是最早取得金庸授權的網站,以金庸小說評論研究和版本研究享譽金迷圈,包括論壇、聊天室、線上購書等多方面內容。
從此,潘國森做起了金庸茶館網站“詩詞金庸”的版主。其中,版主介紹這樣寫道:“潘國森,祖籍廣東南海,香港出生,香港長大。十六歲開始讀金庸小說,第一部是《射雕英雄傳》,最喜歡《天龍八部》,是段譽的忠實擁躉。于國學和金學用功甚勤,考證引典功夫一流。已出版《話說金庸》《總論金庸》《武論金庸》《雜論金庸》及解析系列前三部,自忖于金學一道,舉世已少有匹敵,自稱‘二十世紀天下第二’,只服輸陳世驤教授一人而已。”數年間,他在該網站發表了百余篇短文。
金庸在武俠小說中巧妙引用古詩詞,以渲染氣氛,烘托環境,襯托人物的性格特征。對此,潘國森的解析也很巧妙,頗添魅力,如他在《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一文中寫道:
金庸小說的一大特色是下筆細膩,不會冷落了要緊的人物,而且敘事還很有幽默感。段譽是《天龍八部》第一男主角,故事由他帶起,也由他總結。金庸便經常在百忙中忽然間來個分岔筆,寫“小段皇爺”的癡,這一段《月出》詩也是用了這個筆法:烏老大一聲嘆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嘆,悲涼之意,卻強得多了。眾人齊向嘆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長聲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之一章,意思是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
潘國森認為,一部《天龍八部》有英雄,有王子,有綠林,有貪念,有儒,有道,有佛,有色,有空。五十回的章回目錄可分為五首詞——《少年游》《蘇幕遮》《破陣子》《洞仙歌》《水龍吟》,可謂金庸的最佳作品。每首詞對仗工整、辭藻華麗、意境深遠,都是難得的絕妙好詞,顯示出了金庸深厚的文學功底。
在“詩詞金庸”板塊,潘國森對《天龍八部》的五首回目詞作了箋釋。每首詞的內容固然和情節一致,但更令人拍案稱奇的是,每首詞的詞牌名與書中情景相符,均起了提綱挈領的作用:無知少年王公段譽初涉江湖,辭宮遠游,自此掀起了江湖腥風血雨,是為“少年游”;姑蘇慕容,云山霧罩,“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江湖上神秘莫測,讓人直想一探究竟,是謂“蘇幕遮”;大俠蕭峰被迫遠走窮荒極北苦寒之地的漠北,回歸契丹族人故里,在遼國如魚得水,幫助遼主耶律洪基大破金兵鐵陣,揚名四海,威震九州,因之“破陣子”;小和尚虛竹在洞中逍遙快活,勝似神仙,管他什么胡漢紛爭、江湖恩怨,理他什么戒律清規、王權富貴,只愿和伊人洞中長相伴,此生無悔,好個“洞仙歌”。還有,大俠蕭峰威懾群雄,來去如電,龍吟虎嘯,氣貫長虹,端的是矯如水中蛟龍,山中猛虎。威猛勇武直如天神,其大俠風范,古往今來誰人能企及?故稱“水龍吟”。
由此,潘國森成了“金庸詩詞學”的先驅。
“找碴”,給金庸全套小說勘誤
找碴,其實從他成為小讀者那會兒就開始了。三十年前,他要清理一下全套《金庸作品集》的錯誤,希望心愛的作品能減少不必要的罅漏。他的確找到了一些罅漏。比如《俠客行》雪山派掌門白自在的兩大弟子是封萬里和白萬劍,書中關于兩人誰是大師兄前后講得不統一,他按全書脈絡,訂正為封是大師兄,白是二師兄;又如《神雕俠侶》寫楊過在桃花島用歐陽鋒教的蛤蟆功打傷了小武武修文,到后來重述這事,卻誤作打傷了武敦儒。這些都屬于前后“連戲”的問題。還有資料錯誤的,包括史實和不同部門的學問。如《碧血劍》有一場主角袁承志被溫家五老的五行陣圍困,金庸以“場外第三者”的視角解說五行生克、天干地支時出錯;又如他在小說中經常提到少林寺建寺千年,其實是沒有做好簡單算術題,若以達摩在少林面壁算起(約在公元500年前后),要到明中葉才夠一千年……
繼做了“詩詞金庸”版主之后,潘國森對金庸小說的研究主要體現在“找碴”。
金庸的武俠小說膾炙人口,受到高度贊譽。但再好的創作,也免不了有瑕疵錯漏。潘國森遂撰書一一指出金庸小說的錯漏。他曾表白自己的心跡:“大概有兩類人用功在金庸武俠小說里找錯處。(一類是)熱愛這些作品的讀者,希望減少心愛小說中不必要的錯處,本人動機即在于此。第二類人不愿見金庸小說取得較高的藝術評價,找出小小‘問題’就如獲至寶,以為可以壓低金庸小說的成就,或者彰顯自己學問……”
1984年,潘國森將明河社出版的《金庸作品集》共三十六冊一字一句、從頭到尾精讀了兩遍,挑出了他看得到的所有毛病,然后將其收在那篇《金庸作品集勘誤表》里。
1996年第一次拜訪金庸之前,潘國森把這篇勘誤表寄給了金庸。幾日后,他收到金庸寄來的郵包,里面有一套《鹿鼎記》,卷首貼了張藏書票,上面寫道:“國森先生惠存:多承校正錯字,感懷良深。金庸。”另外附了一封信。金庸給讀者復信,一般都是口述內容,由秘書代筆,而這封信,金庸親筆補了幾句,可能是因為不知道潘國森的年齡,落款自稱為“弟”。
出版了幾部金庸小說研究單行本后,潘國森又聲稱自己為“二十世紀指出金庸小說錯誤天下第一,自覺比起‘佟碩之’和‘霍先生’之流高明了許多。金庸小說的優點,我絕不會比別人知得少;金庸小說的缺點,我卻比誰都知得多”。
而后,香港《文匯報》開設《修理金庸》專欄,刊登潘國森的“找碴”文章。網絡上還出現一個名為“挑金庸骨頭”的潘國森部落。
2010年7月,香港次文化有限公司出版了潘國森的《修理金庸》一書,書名還有一個副題:大師不應錯的小學問。潘國森在序言中說:“金庸在新世紀陸續出版‘新修版’之后,過去的‘金庸小說研究’可以說要給‘推倒重來’,我亦不打算再花時間寫‘金庸小說研究’的文章,所以在‘金庸茶館’的專欄都停了。2009年,出版人問我是否可以寫一部《修理金庸》,我既自認‘二十世紀指出金庸小說錯誤天下第一’,自然不好推辭,總不能說寫不出來吧!而且金庸親自修改了全套小說,再有錯誤就‘難辭其咎’了。……雖然希望從金庸小說研究退休下來,但是先前把話說滿了,有人‘點唱’,總得給個‘說法’,萬萬不能臨陣退縮。”他還說:“今天學界十分重視通識教育,通識科著重處理資料,在書中找錯處,正好能鍛煉出研判文字信息真偽對錯的技巧和能力。在金庸小說中找錯,或可以作為通識教育科的課外習作。”
2014年金庸九十大壽時,潘國森以書作為賀禮,主編了《金庸學研究叢書》,這套叢書從更學術、更嚴謹的高度將“金庸學”往前推了一步。
金庸逝世半個月后,2018年11月13日,潘國森來到杭州,在浙江工業大學屏峰校區現場講述金庸不一樣的“江湖”故事。潘國森笑稱自己是金庸講座的“專業戶”,并在現場為師生們辟謠,比如,有人說演員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是經典,其實不然,金庸本人對這樣的評價并不接受,因為在金庸筆下的東方不敗是一個丑陋的男人形象,但在影視劇中卻變成了一個大美女。金庸真正贊揚認可的影視形象是石堅飾演的金毛獅王以及周海媚飾演的周芷若。
如今, “挑金庸骨頭”的潘國森部落日新月異,越來越受關注。同時,潘國森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他自忖于金庸小說用功最勤,創見也最多,作品有《武論金庸》《雜論金庸》《解析笑傲江湖》《解析射雕英雄傳》等十部專著。無疑,潘國森將成為研究“金庸學”的先驅。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