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群：挺身赴革命，妙手著文章

在馳名中國現代文壇的“東北作家群”中，最受學術界乃至文化界關注的當數蕭紅、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這一方面是其文學成就使然，另一方面也和他們之間富有傳奇色彩的感情糾葛有關。而在這幾位作家之外，“東北作家群”的其他成員亦不乏值得稱道的創作人生，舒群便是其中一位。

他是《夜幕下的哈爾濱》中的人物原型之一。蕭紅曾把魯迅為她改過的《生死場》原稿，送給他留作紀念。他在獄中創作《沒有祖國的孩子》。他給朱德總司令擔任過秘書，并以八路軍總部隨軍記者的身份，參加了平型關戰役，還曾參與協助毛澤東籌備延安文藝座談會。

一般的舒群先生的簡歷是這樣寫的：舒群（1913—1989），黑龍江阿城人。中共黨員。1935年參加上海左聯，后歷任延安魯藝文學系主任、東北大學副校長、東北電影制片廠廠長、東北文聯副主席、中國文聯副秘書長、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本溪第二鐵廠黨委副書記、本溪合金廠副廠長、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中國》主編。全國第五、六、七屆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本溪市政協委員。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195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但他有一段特殊的傳奇經歷在簡歷中是沒有的：在戰爭年代，特別是在東北的白色恐怖時期和日本侵略者統治時期的黑暗時代，他在東北這塊黑土地上英勇無畏地參加了共產國際的地下特工組織，加入了抗日義勇軍。舒群的這些傳奇經歷，今天只能在《夜幕下的哈爾濱》和《潛伏》這樣的電視劇中看到，而他與這些影視傳奇故事中的英雄的不同之處是，他還是一位一手拿槍、一手拿筆的革命戰士加革命作家。他在戰爭年代寫下的文學藝術作品，曾經鼓舞了無數將士，唱響了中國共產黨解放事業中一曲曲壯麗的戰歌。

艱難成長，在槍林彈雨中日漸成熟

1913年9月20日，舒群誕生于黑龍江省阿城縣（今哈爾濱市阿城區），本名李書堂，筆名黑人、舒群。

李家本是吃“鐵桿莊稼”的鑲黃旗人，隨清軍入關后定居關內，世代從軍，舒群的祖父便是一名駐防山東青州的軍官。辛亥革命后，各地旗人頓失護持，不僅沒有了旱澇保收的口糧，還不得不面對“驅除韃虜”“反滿興漢”的革命動員點燃的怒火。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祖父決定舉家逃亡，回歸千里之外的白山黑水。一家人歷盡千辛萬苦回到了滿族的發祥地，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老姑被賣；祖父慘死途中；連血脈所系的滿族姓氏，也因逃亡時刻意的隱姓埋名而湮沒于歷史之中。

在舒群幼年，一家人為了糊口輾轉于阿城、一面坡、哈爾濱之間。1927年，舒群以第八名的成績考入哈爾濱東三省特別區立第一中學，但因交不起伙食費，只讀了兩個月就被迫退學。他回到一面坡，為幫助父母持家，每天上山砍柴再背到山下集市賣。在這里，他結識了從當時的日本殖民地朝鮮流浪來的朝鮮孩子果里（《沒有祖國的孩子》中主人公果里的原型），兩人成了好朋友。在果里的引薦下，舒群認識了設在一面坡的中東鐵路蘇聯第十一子弟中學的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我的女教師》中主人公里蘇多娃的原型），并進入中東鐵路蘇聯第十一子弟中學讀書。這所學校是中東鐵路管理方為蘇聯僑民和鐵路員工的子女設立的，師生主體是蘇聯人，教學語言為俄語，課程內容秉承蘇聯本位。在這里的學習生活，賦予了舒群前所未有的視野。

舒群初中畢業時，東北商船學校招生，是免學費的，可需要具備高中一年的學歷。兩位很喜歡舒群的老師，不但熱心地給他突擊補課，還幫他弄到了一張高中一年的肄業證明。他最終被錄取了，編入駕駛丙班。東北商船學校是軍閥張作霖于1927年夏創辦的。在這里，他認識了后來成為東北抗日聯軍著名將領的馮仲云。馮仲云從北平來此任教，發展了一批中共地下黨員，建立了中共哈爾濱江北區委。當時，學校教職人員只有二十多人。舒群在學校結識的上屆學長傅天飛，就是馮仲云當時發展的地下黨員之一。然而，舒群在商船學校只讀了半年就退學了，后來在航務局做俄語翻譯。

1931年，哈爾濱地下黨組織創辦了一份公開發行的報紙——《哈爾濱新報》。舒群在《哈爾濱新報》文學副刊《新潮》上發表作品，并被聘為通訊員，這奠定了他文學的基礎。“九一八”事變第三天，舒群辭掉月薪六十元的翻譯工作，參加了曾任哈爾濱一中軍事教官的車凌云組織的抗日義勇軍。當這支隊伍從哈爾濱撤到一面坡時，舒群動員他的二姐夫劉文烈參加了義勇軍。舒群在槍林彈雨中日漸成熟，更加深信傅天飛的那句話：“抗日武裝只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才能勝利！”他下定決心回哈爾濱找黨，找傅天飛。

1932年初，舒群離開東北抗日義勇軍，回到哈爾濱。然而，數月過去了，他仍未找到傅天飛。好在舒群找到了一位同鄉、小學同學——中共地下黨員陳士卿。3月末，經陳士卿介紹，舒群參加了共產國際中國情報組。同年9月，十九歲的舒群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組織派他擔任洮南情報站站長，并以《哈爾濱五日畫報》分銷處為掩護，從事情報的搜集和傳遞工作。也是在此時，他結識了哈爾濱地下黨員金劍嘯、羅烽及左翼文化人士蕭軍、蕭紅、白朗等。

蕭軍《八月的鄉村》的助推者

1932年11月的一天，舒群在秋林大街巧遇失聯多時的東北商船學校的同學傅天飛。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份，所以傅天飛把舒群拉到街邊的一家小飯館，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自己這段時間是隨中共滿洲省委代理軍委書記楊靖宇到南滿地區發展抗日武裝去了。然而，在哈爾濱的相見竟是他們不曾想到的永別，1945年日本投降后，舒群帶領東北文藝工作團從延安回到東北，才聽到傅天飛已經在幾年前犧牲了的消息。

那天，傅天飛給舒群詳細講述了他們是怎樣創建磐石游擊隊的，以及這支年輕的隊伍發展壯大的悲壯故事。他讓舒群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下來，舒群知道傅天飛也能寫，就勸他自己寫。傅天飛說，誰寫不是首要的，最重要的是把這個故事傳下去。講給你，就是多一份保險，咱們兩個人兩份“腹稿”要保險得多，萬一我和你一個……將來總能剩下一個人來寫。為了更加保險，舒群又把傅天飛講的內容原原本本地講給了蕭軍和蕭紅。蕭軍、蕭紅聽后非常感動，當即請舒群再約傅天飛重新講給他們。就這樣，舒群又把傅天飛請到了二蕭家里。后來，蕭軍以傅天飛講的故事為基礎寫成了《八月的鄉村》，蕭紅在她的《生死場》和《人生》中，對這些故事也有引用。

其間，舒群用筆名“黑人”在《國際協報》《哈爾濱商報》《大同報》的副刊上，發表了許多具有愛國進步內容的詩歌和散文，同時和羅烽、塞克、金劍嘯、蕭軍、蕭紅、白朗等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蕭紅在哈爾濱即將臨產、舉目無親之時，是舒群第一個前去解救她。蕭軍、蕭紅處女作短篇小說集《跋涉》出版經費困難，是舒群拿出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五十塊大洋，幫助他們湊夠了印刷費。

1934年初，舒群在哈爾濱應共產國際中國情報組單線負責人要求，執行一次重要且危險的行動任務，后因行動失敗，舒群按照規定脫離組織，離開哈爾濱，奔赴青島。

獄中創作《沒有祖國的孩子》

舒群到青島后，由東北商船學校同學高嵩（時任中共青島市委書記）介紹，與青島黨組織接上了關系，并被安排在中共青島市委主辦的《磊報》做編輯工作。《磊報》的兼任主編倪魯平（時任中共青島市委組織部長）和舒群一見如故，便把自己的妹妹倪菁華介紹給他。舒群與倪菁華于1934年5月4日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此前，二蕭寫信給舒群，說哈爾濱的形勢嚴峻，他們隨時有被抓捕的危險。二蕭急迫地想離開哈爾濱，又苦于無處可躲，只好求助于舒群。此時，舒群也處在尚未安穩的情況下，但他還是克服困難去幫助朋友渡過難關。這是他第二次幫助二蕭。

1934年6月，舒群夫婦去碼頭接順利抵達青島的蕭軍、蕭紅，隨后他們一同搬進了觀象一路一號一幢西式二層住宅。這幢房子是舒群的岳父出資租下的。多年后，蕭紅說，青島是她自北平后生活得最輕松愉快的一段時光。在這里，蕭紅完成了小說《生死場》，蕭軍完成了小說《八月的鄉村》。

1934年秋，青島地下黨組織由于叛徒告密，遭到嚴重破壞。在國民黨藍衣社的一次大搜捕中，舒群和倪家均未能幸免。舒群在獄中寫下他的成名作，也是他最負盛名的作品《沒有祖國的孩子》。小說取材于舒群自己的經歷，描寫一個失去家園的朝鮮少年在中國東北地區遭日本侵略者凌辱壓迫并起來反抗的故事。

1935年春，由于青島警方未掌握舒群的真實身份和其在哈爾濱的活動情況，證據不足，無法給他定罪，他被釋放了。

出獄后，舒群去了上海。他先是借住在朋友塞克的家里，后在法租界的潑萊斯路美華里住了下來。同住美華里的女作家白薇無意中看到了他的《沒有祖國的孩子》手稿，大為稱贊，親自轉送給當時左聯的負責人周揚。周揚看過后，也給予了充分肯定與贊許，其夫人蘇靈揚幫助做了最后的修訂。最終《沒有祖國的孩子》于1936年發表在全國性文學期刊《文學》第六卷第五期上。當時，舒群本想請蕭軍引見認識魯迅先生，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直到魯迅先生去世，他都未能見到。

有幸得毛主席直接關心指導

1937年上海“八一三”事變后，黨組織將上海革命文化人組成兩隊撤退。舒群開始隨一隊前往重慶，后因工作需要，改與二隊周揚、艾思奇等人一同行前往延安。路經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時，受林伯渠委派，舒群和周立波以隨軍記者的名義被派往山西前線的八路軍總司令部工作。舒群給朱德總司令擔任秘書，并有幸認識了周恩來、彭德懷、任弼時等領導同志。他還以總司令部隨軍記者的身份，參加了平型關戰役，真實記錄了隨軍征戰的所見所聞。他撰寫的《寫在太行線上》《記史沫特萊》《記賀子珍》等十六篇作品陸續發表，并于1938年6月出版了戰地叢書第六冊《西線隨征記》，還發表了他的《血的短曲之八》《畫家》《海上之友》《祖國的傷痕》《海的彼岸》等短篇小說、散文和隨筆。

1938年2月，任弼時同志派舒群去武漢，與丁玲共同創辦《戰地》。1938年七八月間，舒群從武漢撤至桂林，受李克農指派，擔任八路軍桂林辦事處與駐七星巖的朝鮮義勇隊的聯絡工作。直到1940年，黨組織才正式派舒群回革命圣地延安。1941年至1943年，舒群擔任《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在此期間，與中央領導同志有著廣泛接觸，這為他日后完成《毛澤東故事》積累了第一手資料。

1942年，毛澤東為《解放日報》擬定征稿辦法。中央辦公廳按名單發出毛澤東的宴請通知。柯仲平、舒群和博古結伴而行。毛澤東一見他們就說：“諸公駕到，非常感謝。今在棗園擺宴，必有所求。”他宣讀一遍《〈解放日報〉第四版征稿辦法》及其具體內容。“俗話說，吃人口短。吃人一口，報人一斗。吃虧只這一回，但不許哪個口上抹石灰。辦好黨報人人有責，黨內同志人人有責，責無旁貸。我想，諸位專家、學者必然樂于為第四版負責，當仁不讓，有求必應，全力以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席話說得大家放聲大笑，笑聲中大家的拘謹也一掃而去。舒群曾表示自己大有力不勝任之感。但他有幸得到了毛主席直接的關心與指導，凡有轉載，均經毛主席親筆批示，如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徐悲鴻《古元木刻》等。倘有社長博古審而難定的稿件，如謝覺哉《一得書》等篇章，即攜而呈毛主席。舒群說自己“親聆毛主席教言”較多，“也屢屢被召以赴有所受命”。

1942年4月13日，毛澤東寫信給舒群，說：“前日我們所談關于文藝方針諸問題，擬請代為搜集反面的意見（各種各色），如有所得，請隨時示知為盼！”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前，舒群承擔了搜集對文藝工作的意見、草擬出席會議名單工作。

文藝座談會后，舒群則負責征求對“講話”的反映。他認真貫徹執行講話精神，組織文藝家深入生活，探訪戰斗英雄與勞動模范，創作反映抗日戰爭與大生產運動的文藝作品。當時延安與各解放區創作的優秀文學、音樂、美術、戲劇作品，都能在副刊上找到，長篇佳作不便發表則必作推薦與介紹。他還組織古元、羅工柳等著名木刻家做插圖，這是報刊界空前的做法。舒群成為名副其實的編輯家。

他還擔任了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第三任主任（第一任是周揚，第二任是何其芳）。他團結系里原來的教員周立波、陳荒煤、嚴文井等，又請來艾青、蕭軍等人作為教員，培養了一大批文藝骨干，這些人后來成為新中國新聞界、文藝界的領導和著名作家、記者。

坎坷與重光

抗戰勝利后，為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開辟東北的革命文藝工作，舒群率隊回到東北，后以作家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戰場，1952年轉入冶金戰線再赴東北。無論何時何地，他一直以手中的筆繼續著革命事業。

1955年肅反運動中，舒群、羅烽、白朗被定為“舒羅白反黨集團”，遭到批判。1963年，舒群又被戴上“反黨分子”的帽子，被開除黨籍。“文革”期間，舒群的經歷更是雪上加霜，但他從沒間斷過寫作，撰寫稿件超過一百萬字，毛澤東故事之一的《棗園之宴》初稿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1978年10月，舒群得到徹底平反。1979年恢復工作后，他先后任本溪市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顧問，并連續擔任全國政協第五、六、七屆委員會委員。

在病魔纏身的情況下，舒群進入了第三次文藝創作高潮。短篇小說《少年chen女》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積累創作幾十年的七十多萬字的《毛澤東故事》在運動中慘遭浩劫，他硬是憑追憶重新補寫，1986年作品得到出版。這部作品具有獨特文風和創新意識，為新時期小說創作注入了新鮮血液，也是舒群文學生涯的最后慰藉。同時，他還對中國古代文學典籍進行勘誤，出版了《中國雜技史料》，撰寫了《中國話本書目》等研究專著。

就在他五十多萬字的研究專著《中國話本書目》還未及發表，他的第三部長篇《鄉曲》還沒問世的時候，1989年8月2日，他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七十六歲。最后時刻，舒群為祖國的醫學事業奉獻了自己的遺體。

舒群生前曾多次說過：“在生時，作品以作家的命運為命運，而在死后若干年，作家卻以作品的命運為命運，或各有各的命運。后人鐵面，歷史無私。”舒群的創作，來自他混跡于販夫走卒的童年記憶、求學于蘇聯學校的少年往事、游走于冰城街巷的青年身影，來自東北淪亡后他身負秘密使命奔走在廣袤的黑土地上的見聞以及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間的歷練。其抗戰創作，盡管有些篇章行文簡疏，卻始終充盈著對國家和民族遭際的整體感受和體驗。他不僅可與聲名更盛的幾位其他東北作家同列，在書寫人類共同苦難方面甚至悄然達致甚或超越同儕。其文學品格、其作品時至今日仍對讀者啟發良多。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