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詩歌中的現代女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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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典化的過程中,林徽因為詩壇提供了神情俊逸、性格靈動、感情飽滿、思想理智、溫情流轉的優雅而極富才情的現代知識女性形象,她為人欣賞的詩作多縈繞著“純美”和“莊嚴”的氣韻以及現代女性深情、高貴的品性。孫玉石就曾重點稱贊《笑》《激昂》《別丟掉》《吊瑋德》《深夜里聽到樂聲》《靜院》等詩作,富有藝術想象力,以象征韻味的意象,構成清麗淡凝的意境,委婉抒情中隱含睿智的哲思,貼近北京口語又不失典雅的短句,有一種親切自然、流動靈氣與自由灑脫的魅力。①林徽因早期的詩歌創作總能捕捉住空靈飄逸的詩歌意象,以及充滿超然的靈性美。1931 年4 月12 日,她用白話寫了第一首詩《“誰愛這不息的變幻”》,當時是以“薇音”的筆名發表,從此便登上詩壇: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②
林徽因之前沒有寫過詩,誰成想一出手就把詩寫成生命的審美。單從形式看,這是一首韻律謹嚴的十四行詩,押韻形式為ABBA ABBA GDE GDE,各段詩意起承轉合自如。“商籟體”的形式本源自西方古典文學,聞一多和徐志摩、朱湘都曾翻譯并創作過,不過剛出道的林徽因,一起筆就能駕馭西洋詩歌體式,基本把握其精髓,確實天賦異稟。再看這首詩的情感,詩情自然充沛,用擬人的手法將天地變幻具體化,“急雨”“云霞”“月亮”“星光”“日影”等眾多意象的選取顯得變幻多樣而又神秘,凸顯了命運的輪回無定;“催”“抹”“偷”等動詞對詩歌意象進行烘托,顯得變幻快速而又具有跳躍性,一種無奈的感傷幽悲融貫詩行間。全詩以“愛”切入,展現出詩人對生命和愛情的細膩而豐富的敏悟,人生本像“催一陣急雨,抹一天云霞”幻化不定,神妙不居;命運無測亦如“看花放蕊樹凋零,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剎那改換,心境從曾經的喧囂走向寂寞,人生的際遇變幻如四季流轉。“沒有永恒……一切不過是風景”(黑塞),置身廣漠的天地中,面對“不息的變幻”,詩人倍感渺茫、零落和卑微,無常的變幻隨時肆無忌憚地大聲嘲笑著“永恒是人們造的謊”;詩人不禁感嘆“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這感傷的一問悸動著靈魂的考問,穿透時空,飛濺出情感的火花,燃燒著生命深層的秘密,嘆惋著命運難以言明的無常。那么詩人是不是被“不息的變幻”徹底擊垮了呢?最后一句改變了全詩的情感基調,收束得格外果斷和篤定:“誰又大膽地愛過這偉大的變幻?”詩人冥冥之中道破了后半生的坎坷和執守、病痛流離之苦和樂觀堅強的心態。整首詩從幽微的個人情緒寫到生命的終極思索,從自然掠影和生活幻象中迸射出命運無定的電流與火光,其詩與人相融無間,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林徽因的詩彌散著女性玲瓏剔透的情感熒光,用詞真摯精微,善于捕捉女性飄忽變換的思緒和靈感閃爍的碎片。再看一年后她寫就的《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③
林徽因的詩中,《別丟掉》是備受矚目的一首,也是飽受爭議的一首,該詩寫于徐志摩去世后的1932年夏,刊于1936年3月1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10 期,是詩人為懷念與吊唁徐志摩而寫的。雖然逝情已過,但愛、美和生命的沖動都深埋在記憶深處,詩中,對于過去的那段感情仍緬懷在心,追憶的情感和“過往的熱情”都浸潤在“別丟掉”的聲聲嘆息和回味中,令人難以忘懷。全詩感情真摯,詩意朦朧,含蓄柔婉,少雕飾,清雅中回蕩著濃郁的詩情和性靈的詩思。《別丟掉》發表后的第6 天,《自由評論》第16 期發表了化名為“靈雨”的梁實秋所寫的《詩的意境與文字》,批評林徽因的《別丟掉》不易讀懂。梁實秋的批評激起了沈從文、朱自清的不滿,同年3 月31 日沈從文致信胡適為《別丟掉》辯白,12 月朱自清發表《解詩》反對梁實秋的批評并逐句解讀賞析《別丟掉》。
梁實秋認為《別丟掉》不易讀懂,與林徽因對詩歌的處理方法不無關系。詩人在表述上有意切斷了聯想的橋梁,初讀起來語意不連貫,但這樣一來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抒情方式,情思錯落卻又貫穿首尾。《別丟掉》受到了現代主義詩潮與中國傳統詩教的雙重影響,融匯了古詩托物寄情與現代主義的意象表情,時而主體直接抒情或托物言情,時而意象本身成為多情的傾訴者,這是浪漫主義詩歌直抒詩情所達不到的效果。詩人將情思寄寓于意象之中,生發出千愁萬緒,如“那一把過往的熱情”和“隔山燈火”,前者是情,后者是景,一虛一實,看似有著本質的區別,但“隔山燈火”這個意象卻有著感性美和理性美的雙重魅力,它的境界深入抒情主體的靈魂深處,既是“那一把過往的熱情”的具象化、知覺化,又是一個獨立的意象。
詩中出現了三個“你”,因而這首詩被認為是詩人與某人對話的情詩,這也引發了頗多爭議。朱自清認為《別丟掉》“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經此解讀后,這首詩屢屢被看作林徽因積極回應徐志摩的詩。對此,朱自清不做具體解釋而是智慧地斷言“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④,并沒有專指哪一個人。也有學者認為《別丟掉》是為金岳霖所寫的情詩。孰是孰非暫且不論,但如果一味地以索引派的方法讀林徽因的詩歌,強行將詩歌與詩人的個人情感生活聯系在一起來解讀,會將詩中包含的人生意義的普遍性降為專人專事的個別性,詩意就會大打折扣。詩意的朦朧正意味著詩歌闡釋空間的無限可能性,何必圈地自封,束縛了品味林徽因詩歌的深邃意境和想象空間呢?
仔細推敲詩中的三個“你”,同時將三個“你”放置在整首詩中考察,自然顯現出一個深情追憶、悵惋嘆息、真心告白的女性形象。這是一首單節多行詩,可分為四個意義單元,三個“你”分別出現在第二和第四個意義單元。第一個意義單元是第一二句,抒情主人公直接抒情,敦促自己“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這里的熱情,可能指對人的熱情,如愛情、友情等,也可能是對興趣愛好或理想的追求。第二個意義單元是第三句到第八句,過去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流走了,已經“渺茫”難尋,“你仍要保存著那真”,這里的“你”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指自己,抒情主人公自勉“保存著那真”,一種是指他人,抒情主人公直陳與其對話的人“保存著那真”。
第三個意義單元是第九句到第十三句,“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如今的明月和隔山燈火與當年的一樣,但“滿天的星”卻“只使人不見”,只能在夢中掛念消失不見的人,抒情主人公借自然意象表達時過境遷后物是人非的感慨。“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使詩歌的指向露出了些許端倪,“滿天的星”“使人不見”可以理解為天空使人不見,“夢似的掛起”意為在夢中掛念不見之人。《別丟掉》寫于徐志摩飛機失事去世一年后,而徐志摩正是在天空中被奪走了生命,這與詩中反復提到的“黑夜”也相呼應,由此可以推測《別丟掉》的創作與徐志摩有著一定的聯系,但這聯系未必是出于愛情。林徽因在《悼志摩》中稱贊徐志摩的“真”與“誠”:“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⑤林徽因的文藝思想也受到志摩的影響,極力主張“真”與“誠”,她在《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中說:“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面所說那么簡單愚誠……去尋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⑥可見,林徽因在詩中所說的“你仍要保存著那真”既是對徐志摩“真”與“誠”的肯定,也是對她自己的督促和勉勵。第四個意義單元是第十四句到第十七句,“你仍得相信”是這樣一種“真”與“誠”的信仰,勉勵自己延續志摩詩意的信仰,矢志追求文學創作的“真”與“誠”。
由此,不難發現,詩中的三個“你”指的都是詩人自己,因此,這首詩并非詩人與他人的對話,而是詩人與自己心靈的對話。她在回憶與體察過往情感的同時對自己的角色定位進行了思考,她不斷從情感柔軟的牽絆中跳脫出來,明確自我抉擇的主動意識,由是,詩人高喊“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不僅是對故人的懷念、情意的眷戀,更是一種生命意識的張揚、純美詩意精神的呵護。至此,詩人對已逝友人的追悼化為自我珍視的動力。繼《別丟掉》后,林徽因很快完成了被陳夢家稱為一首“難得有的好詩”⑦——《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旋渦。
艷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發,
散亂的挨著她的耳朵。
輕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涌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⑧
《笑》在林徽因早期詩作中具有代表性,這首詩透過一個個紛踏而來的輕靈透明的視覺意象,將女性的美詩性化、可感化,盡顯女詩人迥異于男詩人細膩與柔美的工筆。“思維是借助于一種更加合適的媒介——視覺意象——進行的,而語言之所以對創造性思維有所幫助,就在于它能在思維展開時把這種意象提供出來。”⑨通讀全詩,詩人對笑的描畫,仿佛拍攝電影的攝像頭一樣,一直處于一個動態的拍攝過程,鏡頭的切換很細微,從“眼睛”“口唇”寫起,笑意溫柔了眼神,爬上了嘴角,這樣的笑溫潤而又傳神。鏡頭接著轉到了唇邊的“旋渦”,繼而詩人用“渾圓的”三個字來形容這笑渦,笑的程度就得以表現出來——笑得十分燦爛。人們常常用酒杯來形容唇邊的“旋渦”,林徽因描畫的“渾圓的旋渦”仿佛盛滿了佳釀,只需看一眼便醉了。林徽因說這笑容“艷麗如同露珠”,是恰切而不夸張的,露珠晶瑩剔透,圓潤而又飽滿,這笑正如露珠一樣。鏡頭再次轉移到“貝齒”,這“貝齒”是閃著光的,“閃光”兩個字雖然簡短,卻展現了一個女性的健康與生命力,孕育著勃勃生機。“朵朵的笑”,形象地呈現出笑的動態和持續性,燦爛如同花朵,一朵接著一朵綻放。“朵朵的笑”向“貝齒”的閃光里躲藏,一個“躲”字生動而又傳神地讓這笑更加具體化,是從眼角、唇邊、旋渦到牙齒都充盈著笑意,是真誠的笑。這笑仿佛帶有神性,只有神才能發出如此燦爛的笑容。詩人用“水的映影”和“風的輕歌”來形容這笑容的美麗,一動一靜的結合,從自然中巧妙取景,這里仿佛是一個切換的外景,來映襯這明艷動人的“笑”。之后,鏡頭再次轉移到“鬈發”上,“鬈發”怎么能散發笑意呢?但是在林徽因的筆下連“鬈發”都散發著笑意,說明這個女子的笑是遍布全身的,整個人都洋溢著笑的光彩,這不是普通人的笑,只有神才能發出如此有感染力的笑。“鬈發”是“散亂的”“惺忪的”,雖然凌亂,仿佛睡覺剛醒來一般,但也不失一種慵懶的美感。動詞“挨”字展現了“鬈發”與耳朵的貼近,于是這笑也仿佛從鬈發爬上了耳朵,笑的范圍再一次擴大了。前面都是外面的描畫,最后詩筆轉移到心里,絲絲入扣,輕軟如同花影,又帶著曼妙的甜蜜,“涌進了”那戀人的“心窩”,“涌”字十分傳神地描畫出笑意的蔓延,仿佛洪水破閘般,讓人難以抵擋。同時這笑也是帶有觸感的,是“軟軟”的,是“癢癢”的,化虛為實,化抽象為具體。最后,這笑如詩如畫,像詩像畫一樣的醉人。詩人用“旋渦”“露珠”和“花朵”等比喻修辭來形容笑,生動而又柔軟。隨著詩行的深入,又通過“水的映影”“風的輕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等輕靈而又充滿自然氣息的意象將這笑具體化,使笑變得可見可聽可感,盡顯其美,于是這“神的笑,美的笑”將自然的柔美莊嚴與女性的熱忱善良完美地融合起來。
古詩中也有很多描寫女性的詩句,無論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還是“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都沒有林徽因的這首詩傳神,且具有生命的感染力。前者都是從客觀的角度對女性的美貌進行描畫,雖然也有色彩和動作,但是林徽因的這首《笑》是動態的,流螢一般閃著光,好似詩人拿著鏡頭聚焦拍攝,放大放慢了現代女性身上神性、詩性、自信的美。詩中那精致生動的五官宛如雕刻出來的一般,每個部分都泛著笑意,這笑不止掛在臉上的每一個角落,更蔓延到了心里。
此外,在寫作技巧上,詩人巧妙地將描述性的意象“渾圓的旋渦”“艷麗如同露珠”“輕軟如同花影”同象征性的意象“水的映影、風的輕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融為一體,這種印象式的寫法極為傳神地展現了笑的韻致和主人公歡愉的心態,以及它所象征的高潔純凈的人格品性,更為重要的是挖掘出情態背后所浸透的精神品格。全詩動靜結合,文質兼備,風格清新,色彩與聲浪、詩歌與繪畫全都聚合在笑容上。詩行間對笑的情態和風采的傳神刻繪之功,一時無二,盡顯詩人獨特的構思和描繪力。
林徽因的詩作還發展了聞一多對“建筑美”的詮釋,除關注詩歌外在結構形式上的勻稱與均衡,她還將視覺意象與詩歌形式的建筑美結合起來,體現在她早期另一首描寫女性笑容之美的詩作 《深笑》中: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著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面上,
燦爛,
分散!
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香無意中,隨著風過,
拂在短墻,絲絲在斜陽前
掛著
留戀。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
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
搖上
云天?⑩
這首詩唱響了女性詩歌的內蘊美,從視覺上看,用反問的句式與對稱齊整的詩行排列使詩歌在形式上富有立體的建筑美,詩人運用想象和比喻的修辭刻繪出連貫全詩的不同視域的視覺意象:“一串一串明珠”“大小閃著光亮”“絲絲在斜陽前/掛著”“百層塔高聳”“鳥雀來盤旋”,它們不斷深化“深笑”的形態美、神態美、情態美。正如魯道夫·阿恩海姆所言:“文學意象在修正中完成一幅繪畫意象,是整個地、同時地呈現出來的,而一種成功的文學意象,則是通過一種可稱之為‘在隨時修正中的沖積或合生(accretion)’而獲得的。在這兒,每一個字眼和每一個句子都得到下一個字眼和下一個句子的修正,從而逐步接近所要表述的大體意義。這樣一種通過對意象的逐步修正而達到的‘構圖’,使文學媒介本身‘變活’了。這種效果完全超出了純粹的選擇和對各個方面的次序編排所達到的效果。”?這一系列不相關的意象在逐步“修正中”完成了動感的“構圖”:像細香一樣的笑拂在“短墻”,簡短的一個意象使得這笑變得有場景有視覺感,變得真實而又鮮活起來。高聳的“百層塔”聳入云天,吸引鳥雀來盤旋,琉璃瓦做的屋檐上萬千風鈴在轉動,這些風鈴仿佛也在搖蕩中要慢慢升上云天。由遠而近,由靜到動,詩人由這百層高塔推及聯想,顯然,描畫高塔是為了襯托這笑,在對高塔具體而深入的描畫中,這笑也變得越來越可感。詩人此處用不關聯的視覺意象來展現笑容的手法是獨特的,它們關聯起屬性不一的意象,從不同形象描繪同一的神態。在很多詩篇中林徽因都對建筑展開具體細膩的刻畫,使得詩歌更具表現力。此外,詩中還運用“通感”等象征主義詩歌慣用的表現手法:“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將笑聲的聽覺意象跟“百層塔高聳”的視覺意象相連通,強化了笑聲的視聽效果,伴隨著風鈴的轉動,轉換成“搖上云天”的視覺畫面。這首詩與冰心此前完成的散文《笑》同題,它們都給人帶來深深的感動,不過,在冰心的散文中安琪兒與眾生交織在一起的笑容表達了她內心深處對愛的世界的向往和期待,而林徽因的這首詩則回歸到現代女性個體的形神之中,從個體的美擴展為女性的美,悸動著鮮活的生命感,氤氳著色彩美、音韻美、辭藻美,恰巧吻合了八年前冰心對新詩的期待:“然而詩不止有意境,還有藝術,要有圖畫般逼真的描寫,音樂般和諧的聲調的,敘事之中,仍不失其最深的情感。”?
林徽因善于通過可感的視覺意象刻繪繁復細微的女性情感經驗,相關題材的詩作雖然不多,卻篇篇生動,她為“五四”過后十余年,一度沉寂的女性詩壇呈奉了《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首珠貝般渾然天成的佳作。1932 年8 月,林徽因的第二個孩子梁從誡出生,面對一塵不染的新生命,詩人的欣喜自不待言: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輕巧、靈動、愛與希望全都匯聚于這首詩中,新生兒的笑將春風點亮,星光無意地閃爍著,細雨滋潤著春天的花朵,簡短的三五行,將春日的景象鋪展開來。然而,這些都只是鋪墊,為將新生兒襯托出來。帶著百花的冠冕,充滿天真而又帶著莊嚴,像每天晚上都圓圓地掛在天上的月亮,新生兒成為百花的主宰,等待王的禮遇照亮整個夜空,他是焦點,是神性的一種存在。這里從靜態的角度對于新生兒的到來進行了刻畫,表達母親對于新生兒的期待以及重視。緊接著通過初放芽的綠草、梁間呢喃的燕子、一樹樹的花開等動態化的意象來表現新生兒身上孕育的愛、溫暖以及希望。透過散發著溫馨與慈愛的詩行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一個母親內心的歡喜,對孩子的期待、贊美,尤其讓人感動的是詩人對生命赤忱的熱愛,正是這些女性經驗的入詩,才使得詩歌躍動著溫情。
身為母親迎接新生兒時的全部感受被詩人色彩化、音韻化、節奏化,晶瑩靈動的詩性賦予女性經驗以微光和暖意,如一股溫泉潤澤著詩行,鮮活的意象被賦予了不同形態的生命感,它們紛紛跳躍著出場。《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堪稱林徽因的代表作,原載于1934 年5 月《學文》1 卷1 期,詩人自覺地將中國詩歌傳統詩詞的格律和諧與英國古典商籟體結合,注意語言的繪畫美和詩形的建筑美,完美地承襲了早期新月派的詩藝追求。這首詩不僅響應了聞一多在新詩格律化進程中提出的“三美”主張,也體現出詩人受建筑美學浸染的功底。整首詩散發著古典高貴優雅的氣質,意象艷麗繁復,個性鮮明獨特。該詩遵循和諧均齊的審美特征,但在和諧之中又有錯落,在均齊當中又有巧妙變化,意象靈動跳躍,句式參差錯落。此詩既脫胎于新月派,又可視作新月派內部的某種自我調整與試驗。
此外,林徽因在創作過程中無意識流露出了現代主義傾向,此詩還呈現了蒙太奇手法和意識流手法,自由聯想、意象的組合與跳躍為該詩的解讀帶來彈性。除了語言層面,關于 “你”這一對象的真實身份,也有不同的猜測與說法,更為這首詩披上了神秘的面紗,此詩究竟寫給誰或許終將成為永遠的謎。
對這首詩的解讀必然繞不開它的詩題,“四月”點出季候特征,“天”作為時間單位,又可作為空間載體,“四月天”實為陌生化的處理方式,這首詩被經典化的歷程中,逐步從陌生化走向大眾文化。林徽因剛踏上詩壇,就打造出新詩史的經典意象,是她創造性地發明了“四月天”這個名詞,給予其“愛”“暖”“希望”等特定的內涵。“四月天”還打破了新詩的意象“傳統”,不同于戴望舒傳世的“雨巷”、林庚靈感突發的“破曉”、卞之琳獨創的“魚化石”等具體可感的意象,“四月天”是被林徽因賦予特定內涵的抽象物,是獨屬于她的命名。從跨文體視角審視,林徽因的“四月天”與何其芳的《畫夢錄》有暗合處,都由意象的拼貼與組合圖繪成心靈感知世界,出于散文的“畫夢錄”“滲透著感覺汁液的朦朧”,“吟哦孤獨與寂寞”亦如何其芳的私人話語,而明晰清麗的“四月天”作為一個獨特的命名已經被經典化,至今仍不減其影響力,并且從詩歌領域發散延伸到其他文化領域,其影響力遠遠超出文學范疇。在當代,“四月天”已經成為某種清新風格的文藝潮流,甚至代指消費產品或小資的生活方式或浸染時尚感的流行詞語。
那么,詩人為何要強調“人間的四月天”呢?因為四月天是自然現象,而這首詩中“你”指向人類,如此解釋便可理解作者的用意。如果人類可以被劃分成多種不同的氣候,“你”讓人覺得如沐春風,故“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為了實現“理性節制情感”的理論原則,新月派詩人變“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為主觀情愫的客觀對象化,即客觀抒情詩的創造。這首詩中“你”即是情感“客觀對象化”的載體,這與20 世紀40 年代鄭敏在《金黃的稻束》所運用的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手法不盡相同。“你”更多的是感性表達,“金黃的稻束”是“理性和情感的復合體”,這體現出新月派與九葉派的分野,林徽因的詩雖有理性主義的節制,但詩歌的感情基調仍是浪漫主義與唯美主義,鄭敏受到馮至、里爾克的影響,詩歌蘊含著生命的哲思。從“人間的四月天”到“金黃的稻束”不是一蹴而就的,其間潛存著現代詩歌技巧、詩歌思潮的流變。
林徽因在這首詩中運用了許多歐化、古化的詞匯與表達方式。第一節“笑響點亮了四面風”,“笑響”這個詞本身比較生僻,“響”讓人聯想起王安石的《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響”流露出無限喜悅。這里還運用了感官聯覺,正如法國畫家塞尚想要畫出“樹的香味”,中國畫家吳冠中想要畫出“濕的色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調動了聽覺、視覺,甚至還有觸覺。值得注意的是,“四面風”與上一行的“四月天”在字面上均齊和諧,在內涵上空間與時間相對應,形成了一種建筑美,并且營造了一種開闊的氣象,是身體感受力的開闊,亦是心靈情緒方面的開闊。“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不符合尋常語法,正是艾略特所言的“扭斷語法的脖子”。此句與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沙揚娜拉》)語言風格相近,語法處理方式相同,都對語言的傳統進行了叛離。
從“人間的四月天”到“四月早天里的云煙”,實現了小節與小節之間的轉換。這種轉換亦體現了均齊對稱的美感。值得探問的是,何為“四月早天”?“四月”是春季,春季是“四季”中的第一個季節,本身便暗示著“早”,而“早天”可以理解為“一天”當中最“早”的時刻。這一詩行里共有兩個“早”,一個是暗示之“早”,一個是明示之“早”,兩個“早”構成了強調意味,預示著新生和希望。然而,“云煙”這個詞是具有幻滅感的,此處林徽因將無限的活力、生機與頹廢、幻滅、虛無并置,同樣充滿了強烈的張力。在李金發的《棄婦》里,“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作灰燼,從煙突里飛去”?,“煙”是“煩悶”“灰燼”,是棄婦難以名狀的隱憂;洛夫的詩里有:“你那曾被稱為云的眸子/現在有人叫作/煙”(《煙之外》),整首詩表現了“煙之外”還是“煙”,茫然之外還是茫然,無限的虛無蒼涼。此外,“云煙”是灰色調的,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全詩的嫩綠色調不同,但林徽因卻有意而為之。從“早天”直接轉換為“黃昏”,從“點亮”到黃昏的“暗淡”,從“云煙”到“吹著風的軟”,行與行之間實現了時間的飛快流動,意象場景的切換,則采用現代電影剪輯的蒙太奇手法,鏡頭的跳躍推動詩情的變化。“細雨點灑在花前”的“細雨”“點灑”取法于傳統宋詞,李清照之筆“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細雨”“黃昏”“點點滴滴”),這也正是新月派所提倡的,用聞一多的話來說便是“中西藝術結婚后產生的寧馨兒”?。“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與芬蘭女詩人索德格朗的“我的花園到處是星星的碎片”(北島譯)具有跨時空的暗合,當然前者只是純粹白描,而后者則體現了濃厚的現代主義色彩。
第三、四節的一、二行的語法都是主語倒置:“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著”,“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與前面的第一、二節又形成了一種對稱與變化。整首詩和諧均齊,打破平衡,變化微妙,在對稱的循環往復中發展,因此在音律上有一種奔騰回旋的動感,協律可調,與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樂感相契合。在語法上,完全是歐化的語法,例如:“Here you are.”(“你來了。”)在英文中主語“you”和be 動詞“are”倒置,正是“那輕,那娉婷你是”的處理方式。林徽因學貫中西,而英語之于她,不僅僅是語言,更是思維方式,甚至融入生命體驗。在寫給沈從文的書信中,她寫道:“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獨自坐在一間頂大的書房里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她本身便是一名譯者,在十九歲時,便嘗試翻譯了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可見,林徽因如此熱衷于對新詩的語言進行試驗,與她自身的中西語言思維所產生的碰撞不無關聯。
第三節“你是夜夜的月圓”,“夜夜”與“四月的早天”形成對稱,“夜夜”是疊詞,“四月的早天”也暗示地重復了“早”。“你是天真,莊嚴”一句中兩個具有相反意味的形容詞被當作名詞使用,制造出悖論。由是,從細節之處打量林徽因的詩,如同建筑的雕梁畫棟,精雕細琢。從“早天”到“黃昏”再到“月圓”,事實上構成了一日之間的時間脈絡,從“雪化后”到“初放芽”,是一年中最后一個季節與最新一個季節的銜接,構成了四季的循環。生命從起初到結束,又返回到起初的原點,這是一個完整自然的生命狀態,寄托了詩人的美好祝福。
第四節的“雪化后的那片鵝黃,你像”,其中“鵝黃”亦有可說之處。“鵝黃”本身有幾種釋義:其一,中國傳統色彩名稱,指淡黃色,鵝嘴的顏色,像小鵝絨毛的顏色;其二,唐宋時期的酒,蘇軾曾寫道“小舟浮鴨綠,大杓瀉鵝黃”,此詩的“鵝黃”明顯取義顏色,鵝黃的飽和度高,鮮艷明亮,與下一行的“新鮮初放的綠”再次形成了對稱的建筑美。而作為“酒”的鵝黃暗示著溫暖,若解釋為在嚴冬里飲酒取暖,也符合此詩的主題。結尾中“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一樹”之重復具有音樂美,且“樹”暗示著花的數量眾多,花朵繁復茂盛,生命力茁壯繁衍,又生動體現出“花開”的動感。
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林徽因)
在濤聲中喚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在千帆之外(洛夫)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以“希望”與“愛”“暖”終結。而洛夫的詩反其道而行之,“你的名字”緊隨著“而你的名字”,用并置來代替割裂。但無論是割裂還是并置,詩人們所忠實的詩歌法則都是一致的,即對音節短促與情感爆發的追求,追根究底其實都是詩人對詩歌技法永無止境的錘煉。
綜觀整首詩,一共出現了12 處“你是”,語氣非常強烈,包括標題在內,“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此句在全詩共重復出現3 處,結尾處則以感嘆號收束。那么,詩人用如此氣勢鋪展開來塑造的“你”究竟是誰呢?藍棣之在《作為修辭的抒情》中寫道:“梁從誡先生曾談到《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詩,據他父親梁思成先生告訴他是寫給她的丈夫和子女的,但他未聽他母親林徽因先生告訴過他。”?當然學界始終有其他說法,把這首詩歌界定為情詩,其實不妨把這首詩歌的“你”永遠地懸擱起來,正如博爾赫斯關于詩歌的演講,“玫瑰是沒有理由的開放”,而詩人的這一被客觀化的抒情對象“你”,也可以是沒有來由的。
林徽因是一位善于把個人的生命體驗和心靈的觸動隱含在對現代女性美的細節捕捉中,通過視覺、聽覺等感官意象的塑造和通感手法蘊含了她始終在追求的“超實際的真美”?。在其留給詩壇不多的詩作中,卻留下了一個個讓人無法忘懷的閃著輝光的現代女性形象,她們成為中國新詩史上永恒的經典。
①孫玉石:《我思想,故我是蝴蝶——30 年代卷導言》,謝冕等著:《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系〉導言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 頁。
②林徽因:《“誰愛這不息的變幻”》,《詩刊》1931年4 月第2 期,第85 頁。特別需要關注的是,這首詩在《詩刊》刊載時目錄處署名林薇音,詩作處署名薇音。同期發表的《那一晚》和《仍然》署名為尺棰。
③征因:《別丟掉》,《大公報》1936 年3 月15 日。“征因”為林徽因筆名之一。
④朱自清:《解詩》,《新詩雜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 年版,第11 頁。
⑤林徽因:《悼志摩》,《北京晨報·北晨學園》1931 年12 月“哀悼志摩專號”。
⑥林徽因:《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大公報》1935 年12 月8 日。
⑦邵燕祥:《林徽因的詩》,《女作家》1985 年第4 期。
⑧林徽因:《笑》,陳夢家編:《新月詩選》,詩社1931 年版,第117 頁。
⑨?〔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視覺思維》,滕守堯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308—309 頁,第334 頁。
⑩林徽因:《深笑》,《大公報·文藝副刊》1936 年1 月5 日,第9 版。
?謝婉瑩:《中國新詩的將來》,《燕大周刊》1923年2 月26 日第1 期。
?林徽因:《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學文》1934 年5 月第1 期。
?李淑良(李金發):《棄婦》,《語絲》1925 年第14 期。
?聞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創造周報》1923 年第5 期。
?林徽因:《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至十日致沈從文》,陳學勇編:《林徽因文存:散文 書信 評論 翻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 年版,第91 頁。
?藍棣之:《作為修辭的抒情——林徽因的文學成就與文學史地位》,《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 年第2 期。
?林徽因:《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大公報》1935 年12 月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