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怪異婚俗下的女性悲歌

山西|劉毓慶

《日月》篇，在《詩經·邶風》十九篇中位居第四，說明它產生的時間偏早。“五四”之后的新一代學人，對這首詩有一個傾向性的認識，認為主人公是一位女性，矛盾發生在夫妻之間。如高亨《詩經今注》說：“這是婦人受丈夫虐待唱出的沉痛歌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39 頁）余冠英說：“這是一首棄婦之詞?！保ā对娊浥c楚辭精品》，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年版，第63 頁）程俊英說：“這是一首棄婦申訴怨憤的詩。”（《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 年版第71 頁）藍菊蓀說：“本篇依我看完全是一篇女子遇人不淑的哀辭?！保ā对娊泧L今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126 頁）王宗石又說：“妻子感覺丈夫變了心，失去了愛情，非常痛苦。但仍然希望他能改變對待自己的態度?！保ā对娊浄诸愒忈尅罚辖逃霭嫔?993 年版，第171 頁）任乃強又附會歷史說：“此齊女嫁為邢君妻者失寵，怨望發憤之詩?！崩碛墒恰靶蠂谛l之北，當行邶風”。（《周詩新全》，巴蜀書社2015 年版，第90 頁）這些個性化的解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對文本作“心解”，不管歷史根據，只求于詩能通。但他們共同忽略了當時存在于衛國的奇怪婚俗，忽略了這種婚俗在衛國宮廷內斗中作為政治迫害手段而出現的惡劣表演，以及《日月》詩與這種政治迫害手段的關系?，F在我們把這篇詩拿出來一起討論。詩的原文如下：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訓詁上的幾個問題

這篇詩，在訓詁上有幾處相對來說比較麻煩的問題。首先是第一句“日居月諸”，直譯就是“日啊月啊”，居、諸都是語助詞。在上古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可是后來的學者卻突發奇想，偏要創建出新意來。如清代胡文英《詩疑義釋》說：“居音姬，居與‘雞’同音?！段逡艏崱冯u，籀文日字，是日字象形，日中有雞也。諸，蟾諸。見《爾雅》。《五經通義》：‘月中有兔與蟾蜍?！罩杏须u，月中有諸，蓋故老相傳之說也。”李朝李瀷《詩經疾書》、現代學者蔣天樞《論學雜著·釋邶風“日居月諸”》皆有同說。清儒徐璈《詩經廣詁》又以為：“《易林》曰：‘日月并居，常暗匪明。’居，謂來居于上也。諸，依《集韻》作‘’，往逝于下也。言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繼明不息?！蓖蹶]運《詩傳補箋》則曰：“居，日所次舍之躔度也。諸，者。”這些說法，雖能驚人，但不能服人。因為他們忽略了以居、諸為語助詞，古書恒見。如《左傳·成公二年》：“國將若之何？誰居？”杜預注：“居，辭也?！薄抖Y記·檀弓上》：“何居？我未之前聞也。”鄭玄注：“居，讀為姬姓之姬，齊魯之間語助也?！薄抖Y記·郊特牲》：“二日伐鼓，何居？”鄭玄注：“‘居’讀為‘姬’，語之助也?！薄抖Y記·樂記》“理發諸外”，《禮記·祭義》“勿勿諸其欲其饗之也”，《孝經》“孝悌發諸朝廷”，“諸”皆相當于“乎”。故《小爾雅》曰：“諸、之,乎也?！?/p>

其次是“逝不古處”?！笆拧笔前l語詞，這沒有多大分歧，關鍵是“古處”二字。《毛傳》說：“古，故也?！笨追f達《正義》說：“以古時恩意處遇之?！狈短幜x《詩傳補》說：“以古夫婦之道相處?！敝祆鋭t云：“未詳?！瘪R瑞辰以為：“古者，‘故’之省借。凡以故舊相處謂之‘故’，故之言固也?！侍帯c二章‘相好’同義，《羔裘》詩‘維子之故’，與二章‘維子之好’同義，故猶好也。”于鬯《香草校書》“日月篇逝不古處”條曰：“鬯案：此‘古’字蓋當訓‘息’，‘故’與‘處’字連文。《爾雅·釋詁》云：‘苦，息也?！唷C‘古’聲?！仓C‘古’聲之字多可訓‘息’，則‘古’字亦可訓‘息’無疑矣。字或作‘’。《廣雅·釋詁》云：‘，息也?！拧⒖?、盬、姑并借字?！敒閷Ｗ郑黄渥趾蟪?，非經典《說文》所有，未足為據。竊謂其本字乃即‘居’字也?！?‘居’從尸，尸象臥之形，則正與息義相合。凡閑居、燕居之‘居’，并即‘居’字本義。然則‘逝不古處’，即是‘逝不居處’耳。‘居處’二字恒義，如《論語·子路》篇、《國語·晉語》并言‘居處恭’是也?！瘪R瑞辰、于鬯說較各家說為通暢。與下章“逝不相好”比看，我認為“古”當為“婟”之借?！墩f文》：“婟，嫪也?！薄稄V韻·暮韻》：“婟，婟嫪，戀惜?！薄都崱だ秧崱罚骸皧靡病！庇帧赌喉崱吩疲骸皧?，《說文》：嫪也。一曰：戀也。”《爾雅·釋鳥》云：“鶭，澤虞。”郭注：“今婟澤鳥?！毙蠒m疏云：“郭云：今婟澤鳥，似水鸮，蒼黑色，常在澤中，見人輙鳴喚不去，有象主守之官，因名云。俗呼為護田鳥。《說文》云：婟，嫪也。《聲類》云：婟嫪，戀惜也。以比鳥戀惜池澤，見人不去，因名婟澤鳥也?！薄墩滞āづ俊罚骸胺彩群貌荒芨顥壵咴粖！笔恰皧庇袘賽?、喜好之意，“婟處”即愛而同處。詩意是說：像他那號人，我絕不和他戀愛。他折騰得我心神不定，但愿他不要再惦記我了。聞一多讀為“姑處”(姑且留居)，不可從。

其三是“寧不我報”?！皥蟆弊止湃硕嘧鲌蟠鹩枴Ｈ缰祆洹对娂瘋鳌吩疲骸皥?，答也?！薄秴斡洝芬龔埵显唬骸耙远Y事莊公，不以恩答已。寧不我報是也?！币蚺f以此詩為莊姜不見答于莊公的詩，所以張氏有此說。胡文英《詩經逢原》說：“報，報命也。蓋州吁殺君，人心不服，事事報命于莊姜，假稱國母之命。自古殺君之賊，多用此智也?！绷_典《凝園讀詩管見》又以為“報為報怨之報”，言日月“高高在上之勢，為下土之有怨如我，而末由報者代為報之”?？贾T家之說，對于詩意都不十分順暢。疑“報”，即《左宣三年傳》“文公報鄭子之妃”的“報”，杜預注：“鄭子，文公叔父子儀也。漢律：淫季父之妻曰報。”即親屬如叔、兄、父等過世，子弟以其妻(除母子外)為妻稱“報”?！段倪x·劉孝標〈辯命論〉》：“以誅殺為道德，以蒸報為仁義?！?李善注：“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小爾雅》曰：上淫曰蒸，下淫曰報。”這是上古曾存在過的一種收繼婚姻習俗，“報”有再婚之義。

其四是“報我不述”。按《毛傳》說：“述，循也?！薄多嵐{》說：“不循，不循禮也?！标悐J以為此處經傳皆有誤。經文當作“報我不遹”，《爾雅.釋訓》“不遹，不跡”，當是釋此詩?！躲嫠贰澳畋瞬慧E” 傳：“不跡，不道也?！薄安坏馈豹q言“無道”。《毛傳》當作“遹，道也”?！豆{》當作“不道，不循禮也”?！豆{》以“循禮”申《傳》之道，“今本‘不道’，作‘不循’，亦誤”，馬瑞辰也有同說。李善注《廣絕交論》 引 《韓詩》作“報我不術”，薜君云：“術，法也?！薄安坏馈迸c“不法”意相近。俞樾《群經平議》云：“報我不循，于義未明。鄭以不循禮足成其義，疑亦非經旨也?！夺屛摹吩唬骸?，本亦作術?！攺闹?。《說文·行部》：‘術，邑中道也?！赖轮琅c道路之道本無異義，故《禮記·樂記》篇‘不接心術’，《大傳》篇‘服術有六’，鄭注并曰：‘術，猶道也?！粍t‘不術’猶‘不道’，言報我不以道也?！贝耸茄浴皥蟆奔翰话炊Y法來?？磥懋敃r報婚應該有一定規矩禮法的。而對方的強暴行為完全違背了這禮法。因為此詩中之“報”是帶有侮辱性的。下文我們將要論及。

《日月》與衛國婚俗及莊姜之悲劇

在文史研究中，最難做到的是尊重古人，尊重歷史，言必有據，論必合古。而最容易做的是無視前人，自創一套“新說”。而且如此所得出的“新說”，最終只能是枯死，因為“無根”。因此我們還必須還原歷史情景，尊重并分析歷史記載。《毛詩序》說：“《日月》，衛莊姜傷己也?！边@是關于《日月》篇最早的詩旨說明，也是最早的文獻記載。古代的研究者基本上是在這一思想指導下來閱讀、分析經文的?！独m序》對“傷己”做了說明，說：“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薄爸萦踔y”是衛國史上一次弒君篡位的重大政治事件。據《左傳》《史記》記載，衛莊公五年，衛莊公娶了齊國莊姜，莊姜美而無子，衛莊公又娶了陳國女子厲媯，厲媯生子早死，她的妹妹戴媯生子名完，這就是后來的衛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州吁是衛莊公與小妾生的兒子，莊公很寵他，但沒有立他為太子。莊公死后，桓公即位。十六年，州吁謀殺桓公篡位?！独m序》的意思：莊姜當初不見答于先君，是禍所由生。因為莊公喜歡小妾，疏遠了莊姜，以致妾上僭壓嫡，妾子放縱驕橫，終生后患。即如李樗所說：“使先君答于己，則妾不得以上僣，雖有州吁之暴，何能為哉？惟其名分不正，故州吁肆為無禮，而莊姜傷己之不見答于先君，此《日月》之詩所以作也?！?/p>

“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一句，研究者將其與詩中“寧不我報”的“報”字聯系了起來。如朱熹、曹粹中（《放齋詩說》）等都說：“報，答也?！焙慰对娊浭辣竟帕x》也說：“報，答也，不我報者，張氏云：‘以禮事莊公，不以恩答己。’”這樣再與“州吁之難”相聯系，就很難解釋通了。因為“州吁之難”離莊公之死已有十六年了，詩中的那種怨恨怎能投向死去十幾年的人呢？所以朱熹《詩序辨說》說：“此詩序以為莊姜之作，今未有以見其不然。但謂遭州吁之難而作，則未然耳。蓋詩言‘寧不我顧’猶有望之之意，又云‘德音無良’，亦非所宜施于前人者。明是莊公在時所作?！焙B曾《詩經胡傳》也說：“愚幼讀此詩，疑《集注》有未盡，后覽漢唐詁疏，頗推敲再三，《正義》以日月同矅，齊明于上，興君與夫人當同德齊意，以治內外。其理雖優，然詩句前接‘乃如’二字，后接‘父兮母兮’，覺呼訴為順矣?！缎颉氛f皆為莊公卒后，然州吁之難在桓公十六年，而猶斥先君為‘之人’，朱注較穩矣?！边B頗多新見的民國學人林光義，也覺得《詩序》“州吁之難”之說不妥，而云：“《綠衣》為莊公存時作，而此篇獨為莊公歿后所作者，殆因‘胡能有定’一語謂為指州吁之亂也。然察文義，不當指州吁，則此詩或亦莊公存時所作?！笨梢娝麄兎穸ā独m序》而認定為莊公時之作的重要根據就是“胡能有定”一句，認為“胡能有定”指的是定繼承人事。如錢澄之《田間詩學》說：“石碏曰：‘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V云‘母愛子抱’，州吁之寵，以嬖人為之母也。完之未定，以莊姜之無寵也。姜自傷以己之故，致完之未定，所憂莫大乎此。而尚冀其以夫婦之誼‘顧我’‘報我’，意在定完而已。定完則公平日之無禮于已，皆可以相忘而不足道矣?！鼻厮升g《毛詩日箋》也說：“玩詩中四言‘胡能有定’，是尚望其定也，其在國亂未成之時乎？朱子之解精矣?！?/p>

但如果說詩作于莊公在世之時，這里便存在兩個問題，一是與“遭州吁之難”之說相違，二是詩在《邶風》中排序不當，排在《燕燕》之后，因為《燕燕》是“遭州吁之難”時之詩。于是朱熹便說：“此詩當在《燕燕》之前?！焙戌睢睹姾蠊{》則說：“此詩及《綠衣》《終風》序首句皆止云‘衛莊姜傷己也’，《詩經》秦火后，倒亂失次，經師因前《燕燕》是莊公歿后之詩，故于此增‘不見答于先君’之語，后儒遂有以‘乃如之人’為指州吁者?！币簿褪钦f，次序為漢儒“倒亂”，《續序》為經師亂增。這種解釋并不能令人信服。如果對《序》做認真分析，便會發現，這里兩個信息是從詩中分析不出來的，只能根據歷史傳聞記述。一是作者“莊姜”；二是時間“遭州吁之難”。其余如“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這則是可以在作者、時間確定的基礎上，根據詩意分析得出的。分析而出的部分自然可以棄除，這里我們只考慮記述歷史傳聞的信息。

《詩序》“遭州吁之難”“莊姜傷己”的這一結論，到目前為止我們找不到反證。前人的懷疑以及近人的顛覆，主要原因在于沒有詳細地考證“州吁之難”中衛國發生的事情和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現在可做“情景還原”，然后再對詩進行分析。

衛國從血統上講與周王室同宗，都是姬姓。其始封之君是武王的同母弟。但其所統轄之地是“商墟”，所統領之民是“殷余民”，這就決定了此地的風俗與周人的傳統不同。同時，在春秋時非華夏族文化侵入中原，也使此地風俗出現了一些原始狀態，原始的收繼婚姻習俗在此地得以流行。所謂收繼婚，是指婦女喪夫后，由原夫晚輩親屬繼娶的婚姻形態。如《墻有茨序》所說的 “公子頑通乎君母”就是一例?！蹲髠鳌らh公二年》說:“初惠公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薄肮宇B”即“昭伯”。公子頑是衛宣公的兒子，宣姜是衛宣公的夫人。宣公死后，齊衛兩家便強迫讓名義上的母親嫁給兒子。這在今人看來是亂倫的敗德行為，但在春秋時代的衛國卻是合俗的。因此他們倆生下的兒女，或為國君，或為他國夫人，并不因“亂倫”所生而被社會拋棄。“不可，強之”四字，即反映了當時女性的無奈。

《日月》所反映的則是州吁殺桓公篡位后，強娶莊姜的歷史事件。詩中出現的兩個“報”字，也暗示了這一事件的發生。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引服虔曰：“報，復也，淫親族之妻曰報?！鼻f姜是州吁父親的妻子，州吁現要娶他為妻，這便是“報”。對莊姜而言，無論當時風俗如何，自己怎么能與殺子仇人結婚呢？于是呼日月而訴之，而誓之，“誓不古處”“誓不相好”，即表達了她的決心。在這個過程中，又存有幻想，“寧不我顧”“寧不我報”，但愿不要成為事實。但是弱婦人之身無法與強權相敵，最終還是釀成了事實。但這樁婚姻帶有凌辱性質，故雖“報”，但“報我不述”，不以其道相報。如果再結合下篇《終風》看，州吁凌辱莊姜的暴行就更明顯了?！对娦颉氛f：“《終風》，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倍娫疲骸敖K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衛桓公雖戴媯所生，但“莊姜以為己子”（《左傳》語）。現在州吁殺其子，又要辱其母，對莊姜而言，情何以堪！這就是“莊姜傷己”的真正內涵。這樣理解，不僅與《詩序》、詩次完全吻合，而且與詩的內容也沒有半點捍格。

詩與經的雙重解讀

從以上的考證可知，這是“莊姜傷己”的詩，時間在州吁作亂時。州吁殺死了莊姜視為己子的衛桓公，逼走了莊姜的好姊妹戴媯，接著又強迫莊姜嫁給自己。從輩份上說，莊姜是其母輩；從年齡上說，莊姜當時少說也在四十歲上下。州吁根本不可能真正愛上莊姜，而是帶有報復性的強占和侮辱。因為莊姜干擾了自己走上太子之位，又是莊姜的兒子桓公逼迫他在外流浪十幾年。根據衛國風俗，州吁是可以娶莊姜的。州吁便利用這一習俗對莊姜進行欺凌。面對這種現實，莊姜只能是憤怒、哀號。第一章她呼天地日月以為誓，表示自己絕不與那小子相處?！澳巳缰恕币徽Z，在《詩經·蝃蝀》篇中也出現過，《蝃蝀》言：“乃如之人也！懷婚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 《毛傳》釋“乃如之人”說：“乃如是淫奔之人也?！薄对娦颉芬詾椤耙贾異u，國人不齒”?！多嵐{》又說：“惡之也。”從這里可以看出，“乃如之人”有“不齒”“惡之”之意。此篇連斥“乃如之人”，表示了對此等人的深惡痛絕。然而又非常無奈，心中恐惶不安，故言“胡能有定”，在這種形勢下，自己的心神哪能安定？只希望對方不要再騷擾自己（寧不我顧）。第二章再加一層，再痛呼一番，對方不來騷擾已不可能，于是又希望逼嫁不要成為事實（寧不我報）。第三章則從其品質上言，“德音無良”，如此品質惡劣、臭名昭著的人，他哪能忘了對自己的報復（俾也可忘）？第四章感嘆自己苦命，對方強娶了自己，又不以夫婦之道對待自己，而是虐待（報我不述）。她痛苦、憂傷、呼喊，最終只能絕望地哀號。通過這哀號，我們可以看到在統治集團內部，婦女在權力爭奪中的被動與悲苦命運。

詩的一、二章言日月“照臨”“下冒”，是指日月為誓，故下言“逝（誓）不古處”“逝不相好”，表示的是自己決絕的態度。三、四章“出自東方”“東方自出”，是承一、二章順勢而言?！暗乱魺o良”，是對對方人品的判決書，表示“逝不古處”“逝不相好”之由。呼“父兮母兮”，表示無奈與絕望。高儕鶴《詩經圖譜慧解》云：“讀此詩，知呼天而訴，便層層節節訴個不了，到‘父兮母兮，畜我不卒’兩句，確如今人言‘養我不了’話頭，令人酸楚?！?/p>

不難看出，這是一篇帶有詩史性的詩歌，可補《左傳》《史記》記載之缺。衛國的歷史，諸書記載都很簡略。至于“州吁之難”對衛國公室成員所造成的傷害，諸書幾乎沒有記載，有幸《詩經·邶風》把這保存了下來。古之學者從不同的視角看出了這篇詩歌作為“經”的意義。如宋儒袁燮《絜齋毛詩經筵講義》從中看到了為君之道，他說：“臣聞有一言而可以盡修身齊家之道者，曰：此心之明而已。人惟一心不明則昏。明則是非可否，皆天理之正；昏則好惡取舍，皆人為之私，較然如黒白之異色，燕越之殊涂也。人心豈可以不明哉！且莊姜，齊侯之子也，不為不貴矣；《碩人》一詩皆稱美之辭，不為不賢矣。為莊公者，禮重而親愛，固其宜爾。曾不見答，而妾媵是嬖，好惡取舍顛倒，如此不明孰甚焉！”他認為“州吁之難”就是莊公不明造成的。而詩中所表達的則是莊姜忠愛之心，“不深言其過而特?其辭，示敬心也”，但終不見答，故最后說：“鳴呼使莊公本心常如日月之明，夫婦之間豈至此極哉？君人者觀此一詩，心之不明，其害如是，可以為鑒矣！”他希望為人君者能以歷史為鑒。宋之輔廣從中看到的是其人生修養的意義，其《詩童子問》云：“上三章雖為莊公所棄，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是其性情之厚也。卒章雖幸其見答，而又以不循義理為言，則又見性情之正也?！敝焐瓶吹降氖恰疤幾冎ā?，其《詩解頤》云：“變風之始于莊姜，何也？曰：婦人，夫其所天也，而以夫則狂惑，妾其所使也；而以妾則上僭，子其所恃賴以終身也；而以子則暴而無禮，莊姜之處此，亦難矣。然有夫之狂惑，而能不失其正；有妾之上僭，而能不失其仁；有子之狂暴無禮，而能不失其慈；雖遭人倫之變，而不失乎天理之常。則莊姜亦賢矣哉！是可以為處變者之法矣！”安井氏則從中悟到的是擇婿之道，其云：“今人不論貴賤，生女有姿貎，才藝絕倫者，父母愛之，必異于他子。及議婚，必高擇配，或嫌門地低，或憾財不饒，或厭家法之儉，或憎小姑之多。細評壻之身材，而不遑乎議其德，毫無恐壻不愛我女之慮，惟懼婿之不中乎女之意。如是者，往往卒落得高門多財之狂童，以悮女之一生矣。是詩雖非實怨父母者，而疾痛之極如是者，一一上于心頭也，則詩之真情而足動人者?！保ㄖ裉砉怿櫍骸睹姇{》引）作為歷史事件，自然其啟示意義是多方面的。而且每個人對詩篇的解釋不同，也會尋繹出不同的意義來。這對于閱讀者來說，是完全可以的。

《日月》表現出的是女主人公的“傷己”情緒。其所傷的是自己不幸的遭遇，是無法擺脫無賴男子性凌辱的痛苦。詩中表現了對這位無賴的厭惡和無奈。女主人公所掌握的價值評斷尺度，不是利益，而是“德音”。女主人公并沒有說這位男子給自己帶來多大的痛苦，以致使自己厭惡他，而是說男子“德音無良”，使自己無法接受他，反映了女主人公的道德自覺意識與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