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鈺君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0)
現代主義旗手湯姆·岡寧在言及電影藝術的現代性特征時曾指出,不同時代的電影創作本身便是結構蛻變的產物,是現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1]。當下,隨著5G網絡的全面聯通、AI技術的廣域布局、大數據的深度開發以及虛擬現實高歌猛進般的發展,傳統電影的敘事體系面臨著巨大沖擊,同時也迎來了全新機遇。未來電影將在制作技術、內容生產、表現形態、傳播運營等方面都發生質的蛻變。也正是由于電影產業不斷發生的變化,本文將研究與預測視角限定在未來三十年內,從創作技術、交互體驗和內容走向等方面來預測未來三十年電影發展的媒介形態變化。
虛擬現實技術(VR)為電影的影像化語言提供了更多元的可能性。全息體驗和沉浸式真實使得電影的影像語言發生著近乎顛覆性的巨大變革,觀眾身份由客觀審視的被動角色轉而變成主觀融入的主體,因而對電影敘事代入感的審美標準也相應提高。
當前,虛擬現實技術與電影敘事內容間的融合存在著較多的罅隙與裂痕。時至今日仍然缺乏對虛擬現實技術明晰的范圍界定。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與增強現實(Artificial Reality)、融合現實(Mixed Reality)的統屬關系在學術界尚未形成相對一致的定論。未來電影對VR技術的應用將突破當下VR技術的局限,與電影的影像文本內容深度融合,為觀眾打造沉浸式的視聽盛宴。VR技術通過多維度的感官調度充分喚起觀眾的意義認同,形成認知共鳴,同時又以一種全然不同于現實生活的“異托邦”式的場景搭建方式形成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甬道,充分調度受眾的認知“刺點”,從而在深度擬真的同時保持藝術的獨創性。
虛擬現實技術的全面加持下,差異性的場景取代單個的鏡頭構成電影的基本單位,傳統電影語言體系中的關鍵組成部分——畫面構造本身失去了意義。由于受眾可根據個性化的喜好和想法自主選擇現場體驗位置與體驗角度,因此被傳統電影敘事奉為圭臬的空間調度便蕩然無存。不論是“新浪潮”們慣用的長鏡頭,還是小津安二郎自成一體的微仰鏡頭,亦或是美國好萊塢電影為形成“無限真實”而啟用的斜傾鏡頭,在VR技術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因為觀看角度和觀看距離的不可控性,鏡頭本身的敘事功能被大大削弱。
場景形成意義的關聯,意義的關聯又在虛擬現實技術打造的虛擬世界中傳輸精確的美學能量,以此來達到傳播效果的最大化。虛擬現實技術加持下,未來電影將以場景為基本的敘事語言單位進一步構建臨場感,真實的場景體驗助推觀眾形成最為廣泛的心理認同。這不可不謂是一種顛覆式的巨大變革。試想電影《公民凱恩》中的經典鏡頭:童年時凱恩在雪地玩雪,而后縱深的長鏡頭拉入室內客廳,等候著的凱恩父親與里屋中談話的凱恩母親、律師間形成某種微妙的三角平衡關系。如此精心設置的鏡頭語言在虛擬現實技術面前不復有存在意義。場景內部觀眾體驗的真實感以及場景與場景間切換的平衡感將成為評判未來電影優劣的重要指標。
在一眾虛擬仿生技術的加持下,電影的藝術將由“有距離的凝視”轉變為“沉浸式的審美體驗”[2]。視覺上的全方位呈現,聽覺上的高精度傳播,以及觸覺、嗅覺、味覺上的擬真化表現是優質虛擬現實電影的必備要素。
未來電影的臺詞與情節演繹、特效打造等將一如既往地在影像表達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相較之下,電影的一系列剪輯方式和運鏡技巧將失去存在意義。愛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等前輩在百年前苦心孤詣提出的蒙太奇理論在VR技術的加持下顯得黯然失色。未來觀眾將以親歷的視角直接體驗電影現場,而不再需要虛擬的鏡頭拼接和象征性的情節關聯。
與之相對應,臺詞和故事情節的合理排布被抬升到無比重要的位置。未來電影更為注重沉浸式的體驗感打造,而聲音則無疑是未來電影“沉浸式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各類特效技巧的作用下,聲音的精細化處理可以有效調動受眾的觀影積極性。未來電影的VR技術將推動環繞聲轉變為全景式環繞聲,基于景物自身特點和實時定位形成更具場景適配性的仿真音效。
影片中物體的高速運動與觀眾實際位置的相對靜止極易形成巨大落差,導致受眾產生身心分離的不適感,這也是橫亙在電影創作者面前的巨大挑戰。虛擬現實電影所產生的虛擬真實感有賴于頭腦中的信息傳達和意義感知,因此物體的運動速度必須在受眾的反應范圍內。這也就使得當前虛擬現實技術場景中的運動幅度和運動頻率都不得不控制在較小的幅度內,大量快動作和特效都因超過受眾現場體驗的感官承受能力而難以被采用。
未來的VR設備將不再局限于用頭盔和眼鏡打造視覺印象,而是通過從上到下對身體關鍵部位的“全副武裝”、佩戴各式工具而體驗最為真實的虛擬環境。彼時,VR電影在體驗過程中的暈眩感和迷失感將不復存在,無論是高速運動還是異彩紛呈的特效,都可以被觀賞者有效感知。
交互式電影強調場景體驗,是導演將影視情節發展的部分主導權歸還于觀眾的體現。在未來,電影的交互感將成為電影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觀影過程中的互動不再局限于觀眾與觀眾之間的單一性群體互動(如彈幕),而是基于信息輸入與反饋行為的人機交互,實現影片內容與受眾情感的雙向溝通。觀影人群的個性化情景選擇直接決定電影情節的多元走向。
囿于技術成熟度,現在的情節交互大多是形式大于內容,交互點有限且交互類型單一,有內容與互動脫節之嫌[3],明顯彈出的交互界面拉低影像觀感,不利于沉浸式的內容打造。未來交互式電影將遵循多線并進的敘事結構,在當下“圖片加畫外音、旁白”的簡單情節交互以及屈指可數的交互選擇的基礎上進行質的突破。交替傳送光技術、光譜濾波分色技術等手段的運用助力電影藝術將受眾頭腦中天馬行空的想象、漫無邊際的意識流化作具體可感的現實。同時元宇宙概念的不斷開發也為深度交互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交互式電影并非是為單純迎合“后情感時代”[4]的快情感消費需求而制作形成的簡單的“拼貼”電影,而是敘事內核的深度交互。未來交互電影將在現有基礎上實現全方位升級,減少多次選擇對故事完整性的破壞,同時變革傳統電影中超文本的網絡敘事結構[5],以多線性的樹狀結構賦予電影敘事個性化以更多的有效空間,使觀眾思想意愿與劇情走向緊密相連,這也對未來電影情節數據庫的智能匹配提出了更高要求。事實上,當下一眾有探索精神和獨立精神的影片已然在嘗試交互式的情節表達方式,美劇《黑鏡》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黑鏡》提供同一故事背景和主題設置下的多元情節發展方向,而將故事發展選擇權廣泛給予觀眾,在多重選擇過程中,受眾意志直接影響到電影發展的情節走向,受眾身份由影片觀看者變成影片主導者,在消解自我意識的同時,形成與電影中人物更為廣泛的情感認同。
未來交互式的電影類型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電影與體驗式游戲的邊界。由于人物角色選擇以及故事情節的多元化,未來電影與游戲間涇渭分明的界限將出現一定程度的消弭。角色選擇類游戲的實質是呼喚玩家將自我意識與游戲中角色的精神意志合二為一[6],這種思想顯然契合了未來影片的交互發展思路,而可選擇路徑的豐富也為未來交互電影增添趣味性。
交互式電影和體驗式游戲在內容上有諸多共通之處。游戲的劇本化走向和玩家的自主選擇在增強體驗過程趣味性的同時也增添了一定的敘事內涵。而影片的交互特征和廣泛賦予受眾的情節選擇權則是游戲選擇空間的合理代入。這種代入方式使得影像多通過一系列情節由觀眾自行 “組裝”而成,觀影者可通過對劇情的喜好和直覺判斷,在紛繁復雜的眾多情節點中做出契合自身意志的選擇。
在未來三十年,電影交互特征的充分挖掘和探索體現對觀眾主體意識的合理關照。就目前發展的技術水平來看,電影在交互過程中難免“簡單粗暴”地將交互的選項直接彈出,極大破壞了觀眾的沉浸感和臨場感。與此同時,現世時空的強行插入反而加固了影像表達中“第四堵墻”形成的隔膜和陌生感。
而在未來的技術創新后,電影的交互藝術將發生質的飛躍,即交互更多地作為一種情節組織方式存在,而非炫技性的補充。未來電影中的交互場景將以更為隱蔽而自然的方式呈現于觀眾面前,或與場景布局中隱蔽的道具選擇相關聯,或推動觀眾以第三人稱的身份插入劇情,直接改寫命運主線。總之,交互將不再以拙劣的面貌呈現于受眾面前,而是在大數據庫的算法引薦機制下以隱蔽式嵌入的方式開發電影的多重時空敘事,在給予受眾自由視角和選擇權的同時借助藝術表現手法的隱喻和限制來引導注意力,將交互過程真正與電影的敘事主體相融通[7]。
電影理論家德烈·巴贊認為,電影是與時代平行發展的產物而并非個別物質的衍生品[8]。事實上,電影藝術的精神內核往往蘊藏著對時代發展的反思與社會批判的鑒照,是某種意識覺醒的鴻蒙,是觀念思想訴諸具象化影視表達的途徑與載體。
在后現代文明時期,未來電影的內容創作將呈現多元并存的矛盾局面。一方面,人類難以舍棄泛娛樂化語境之下精神狂歡所帶來的即時快感[9],但同時也在對自我欲望的審判和對抗中憑借科技助力來探索認知邊緣地帶的科幻之美。無論如何,情感將成為未來電影的敘事內核。
伴隨文明的技術演進,對人類自我存在意義的主體性反思、人類與社會間矛盾的挖掘和探討將成為未來電影主題創作的熱點,由此會帶動科幻電影的井噴式發展。人工智能進一步發展,科技與人腦間的配合更為默契,在未來人們一方面享受人工智能科技帶來的文明成果,另一方面則會陷入奇點來臨而產生的隱憂與恐慌。這種復雜的矛盾心態勢必會通過電影等藝術載體體現。對 “未來的震驚”與“理性的迷茫”將推動未來電影中烏托邦式幻象與反烏托邦的賽博朋克并行。
于是宏大科幻電影進入黃金發展期。由于人類文明發展對自然環境難以恢復的破壞,關于末世景觀與后家園敘事的情景將在人類對災難的反思中[10]以寓言的形態呈現在觀眾面前。在科幻電影的“灰色想象”地帶,人類將對未來社會發展的隱憂訴諸具體的影像表達,其中包括人腦智能與機器智能關系的深層次探討,這就使得賽博朋克類的反烏托邦電影熱度得以持續。不論何種表達范式,在其中一以貫之的都必然是以人類為中心的人文精神。
泛娛樂化浪潮下,極度娛樂化但缺乏特定主題意義的影片在未來將得到一批特定觀眾的青睞,這類影片往往以類型化的方式呈現。一般而言,以娛樂為核心的影片創作往往不拘泥于影片中心的意義表達,而是以更為多元的形態滿足不同階層的“原始”需求和內心的潛意識需求。
人類文明經過幾千年的淬礪,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實現了從需求的及時性滿足到延時滿足的進化。而在物質生產極度豐盈的時代,及時性滿足重新成為消費的原動力。泛娛樂化視閾下,以精神狂歡和全感官滿足為要旨的“類型化”電影將成為商業影片運營的重要組成部分。
未來幾十年是AI智能高速發展的時代,心靈疲憊也將成為每個社會個體必須直面的“后現代問題”。于是,以情感觀照為核心的“純享電影”便應運而生。
純享類電影致力于通過虛擬與現實間的交互打造輕松愉悅的感知氛圍,融入大量自然生態審美元素,更多地凸顯藝術作品的實用價值,扮演著“治愈心靈”的角色,發揮著電影的 “放松”功效——通過呈現類似世外桃源般的靜謐生活,或如香格里拉般恬淡的理想世界,以美好治愈心靈焦灼。
作為以受眾需求為本位而創作的帶有診療色彩的電影作品,“純享電影”的治愈功能大于娛樂功能。隨著心理勘探技術的日益成熟,大量患有抑郁癥、精神分裂疾病患者的內心世界可以通過機械掃描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現。這類電影可以通過對患者遭遇刺激的記憶片段的提取和重新組合來再現當時場景,借助替代現實(Substitutional Reality)打造系列擬合性的生活情境,使得受眾在重新體驗電影影像的過程中收獲與過往現實截然相反的具有正向意義的結局,從而對導致患者產生應激障礙的記憶碎片進行消弭和縫補,根據呈現結果進行情境復現和情感愈合。
總體而言,未來電影必將隨著虛擬現實技術、三維數字化技術等的全面開發而呈現全新的影像表達方式。思想狂歡的娛樂享受與精神衛道士般的自主思考將并行不悖,影像語言的多元價值將得到不同維度的開發利用,以共同成就未來電影嶄新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