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柔軟值得信任

陳人杰

仰望星空

夜幕降臨

林中的棲鳥銜來寧靜

既然高處，尚不能推遲你的消逝

這唯一的、黃金的消逝

請允許長庚，在浩瀚的幽冥入口

那些白日中隱沒的無名珠

注定在某個黑暗時辰

任憑陽光下多少遮蔽

我凝視著，太空也是歸隱的去處

朝朝暮暮

司空見慣的日子

幾乎不再溫習

一個個日子所裝訂的冊頁

孤枕，這不眠的日記

所記載的片段——

一座雪山在封凍中燃燒自己

多么希望一只小鳥

從莊周夢蝶的文字里飛出

嘰嘰喳喳，便是紅日當午

多么希望

石頭孵出歸飛的大雁

嘎嘎嘎地叫著云雨的書箋

中秋

一年中最圓的月亮

又有一些人

被秋風拆散、變老

那不肯熄滅的

是固執的憂傷

誰唱起了故土的歌謠

其實我屬于龐大的祖國

這山河，哪里不是家

多少年來，祖先如白駒過隙

我獨用思念重復

幸福遠，愛情高

從瑣碎稻谷到青稞金黃

今夜，雪山走馬

一縷月光是我們共同的語言

只有柔軟值得信任

牙齒脫落了，舌頭仍在

只有柔軟值得信任

大地沉默

舌頭卻仍在弄舌

潰敗的牙床

難以吐出凌厲俊逸的詞

無以依傍

言語被唾液送回心臟

真理在腸胃打磨愛的磷光

顱腔做思想的花冢

我在舌尖上咀嚼這日子

高原余生該如何被親人認領

只有柔軟值得信任

發白的舌苔像下了一生的雪花

冰床上，詩歌是救贖的東方玉龍

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這一吻，隔著口罩

讓花瓣中的

恐慌遠遁。纏綿眼神

忘情地

撲向某種輕

驚動了山雀

和一地春紅

愛，本來就迷人又危險

這一次

又多了份提醒

夢

紅嘴鷗泊進手心波浪

纖細的紅腳趾上

一葉小舟順從鼾聲

柔軟如乳花的縠紋里

抓不住的青春光影作伴

翅膀兩岸，星在低吟

當我醒來

銀河迷失了方向

指尖上凋零的光線

只有妻子的白裙子

試著把握命定的飛翔

在寒夜的光影里飄著雪

病中吟

你是哼著小調的天使

帶著吊瓶的眼神

我是疼痛

知道沉默或歌唱的針孔

在一個幻覺的世界

你是一極，我是另一極

你是我的白細胞

我是你的青霉素

不管內心的血管多么纖細

總有等著離去的人

總有被水融化的鹽

靜待著波塞冬*將沉船的幽靈帶回

路燈像藥丸

被無邊的黑暗服用

*：是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海神，奧林匹克十二主神之一。

酒徒

酒漸漸濃如黃昏

酒閃著光

越過橘黃色的女郎

酒即使旁觀，也會進入某個角色

落日像個酒徒

落日，青稞在內心設立的祭壇

這哀如雪原的床單

等待魔幻、哭泣

肉體的酥油里背影無數

酒，代替歲月燃燒

雪的吟哦

1

一朵雪花

一個下午的凝視

2

梅紅梨白

兒子用一曲鋼琴彈出

我走過的每個早春

是詞語的萬花筒

3

綠芽嚼碎遠山的殘雪

吸附雪原茫茫的痼疾

而在城市的澤地

白茅在開，這傳情的植物

找不到一朵雪花可以安放

4

故鄉漸遠

鳥雀有熟悉的鄉音

雪封鎖了所有的來路

風吹著

凍裂的憂傷

天空放晴

寒氣中形同虛設的扶梯

都是可以容忍的虛空

5

虛擬地活著

在別人的眼眸里

藏起陰影和苦澀的淚花

輕輕呻吟

讓春天

取回丟失已久的暖意

——并非人人喜歡天堂

一朵雪花

不到最后

絕不把自己放平

6

誰不是小心翼翼地趕路

使用著

幾乎可以忽略的肉身

誰不是用同一場雪

開出塵世的醉歌

縱畢生精血

難以承受一朵雪花的重量

7

兒子在造雪人，用的

不像是雪，像是一顆童心

那是手捧光芒的人

為我們捧出的眼淚

一個復活的世界是新的

也是雪人的，我們

倒像是來湊數的

它不走動，仿佛不值得為人生走動

再次回來——

那被白雪堆砌的人

像殉道者，在陽光的刀片下

一聲一聲喊著孩子

8

雪下了一夜，在鐘表的嘀嗒中

有人凍死在白色的床單里

有人從護士的指尖上走失

隱秘的思想在咳嗽，在睡眠，與現實

一直不在同一個位置……

雪下了一夜，當世界被白色抓住

黑暗像玻璃杯里的藥片，溶解

亮光進入不知名的病體

雪下了一夜，萬物耷拉著眼皮

掃雪人像清晨的一個盲點

有個聲音說：你走，雖然你

不知深淺，用的

也不是今生的第一行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