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瑟
一棵樹,二棵樹,三棵樹……眾多的樹成就了森林,成為大自然贈予人類的最好禮物。當陽光照耀樹林,人們可以享受到綠蔭,享受到清新的空氣,還能獲得心靈的撫慰。在森林的庇護下,人類得以繁衍生息,所以人們對森林懷有一種敬畏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情不自禁地想擁抱樹木。
當平緩、空曠的山間草原上,突然出現兩棵緊緊依偎的大樹,那種震撼讓人印象深刻,永遠難忘。
這一美麗的奇跡,出現在新疆可可托海景區里。
當地人說,它們是一對夫妻樹。因為相戀,它們緊緊相依了多年。因為樹種不同,一年四季,它們的色彩隨著季節而變幻。特別是秋季,當一棵樹的樹葉變成了黃色,另一棵樹的樹葉仍然是綠色時,如同身穿不同服裝的兩個人,在平緩的草原上,特別醒目,讓人產生無限遐想與向往。
傳說都是美好的。現實生活中,也出現過一個又一個閃光的人物。只是這些震撼了眾人的人沒有得到很好地傳頌,靜靜地沉浸在歷史的長河里,如一片樹葉,隨波流向遠方;如一粒沙礫,沉入河床。
但歷史又一次發出這樣的聲音:是金子,永遠會發光的。
由于可可托海的海拔高等因素,這里并不能生長槐樹。漫山遍野的松樹和白樺樹,給予這個曾經神秘了多年的地方一種特別的美。可當塵封多年的大門打開后,拂去塵沙,那段難忘的歷史,依然令人讀之動容。
在可可托海人的口中心中,就有一棵挺拔的國槐。他已經離開大家多年了,但幾乎所有可可托海人,不管是年長者還是年輕者,不管是見過他的還是從沒見過、只是聽老一輩人說過他這個人的,只要說到他時,都會不約而同地稱贊:“他是一棵挺拔的國槐。他是一名優秀的共產黨黨員。”
他叫安桂槐,曾擔任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阿勒泰礦副礦長、礦長、可可托海礦管處經理、新疆有色金屬公司可可托海礦務局黨委書記。在他主持可可托海礦務局工作期間,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期,也是可可托海礦務局扛起為國家償還外債最吃緊的關鍵時期,更是我國進入“兩彈一星”研發最緊要的時期。面對種種困難,他以一個共產黨黨員的責任與義務,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帶領可可托海人償還外債,為“兩彈一星”提供原材料,建設我國稀有金屬工業基地,用實際行動詮釋了“吃苦耐勞、艱苦奮斗,無私奉獻、為國爭光”的可可托海精神。
是不是英雄,我們說了不算,群眾最有發言權。在他們心里,早把安桂槐當成英雄。而在每一個英雄背后,總有一個支撐英雄走向前方的堅強后盾。
安桂槐的妻子叫史云華,曾是山西省五臺縣的三個女村長之一。侯家莊婦女在她的帶領下,做軍鞋、傳遞情報、護理傷病員,年年被評為先進集體。1950年她隨丈夫安桂槐來到新疆工作前,已是安康地區婦女組織部部長,行政十八級干部。來新疆工作后,安桂槐以妻子文化程度低、不能高于大學生為由,將其行政級別降為十九級。歷年間,每次調工資,報表送到局里,里面只要有史云華的名字,安桂槐都要利用“職務之便”把史云華的名字劃掉。一直到史云華老人去世,仍然是行政十九級的待遇……
兩個為黨的事業奮斗一生的共產黨黨員,甘于清貧,一心為民,讓可可托海人永遠的懷念。生活工作在這里的人們,早把他們當成草原上的那兩棵相依相戀的大樹,把他們看作可可托海的一道風景,總是用自豪的口吻向來這里的人說起他們的故事,他們是大家心目中共產黨黨員光輝形象的代表。
1954年10月15日,我來到礦上。阿勒泰機場和礦部院內已降了雪,氣候很冷。更冷的是我將要面對的工作……
——摘自《安桂槐回憶錄》
可可托海干部學院坐落在阿爾泰的群山懷抱中。四周高高的山里礦產豐富,因而這片山間較為平坦的地方建起了眾多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房屋。蘇式建筑的大禮堂曾是這里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也是最熱鬧的地方。居民住宅小區里,冬暖夏涼的土墻建筑,讓這個曾經寂靜的山溝,有了飯菜飄香的人間煙火,有了孩子哭鬧、老人歡笑的生活氣息。不太筆直的街道上,高高的白樺樹,讓整個小城有了種油畫般的浪漫感覺。最吸引人的,是那條四季歡唱著流淌的河水,這條額爾齊斯河最上游的小支流,扭動著美麗的身軀,在這里轉來轉去,依依不舍地流向遠方。
在可可托海干部學院黨性主題教育展覽室眾多的展品中,一張黑白照片上,一位身穿黑呢子大衣、頭戴水獺皮帽子的中年人,坐在一群身穿工裝的工人中間,面帶笑容與各族職工交談著。
講解員告訴大家,這個人就是安桂槐。
照片上的安桂槐,衣著華貴,與身邊工人們沾滿泥土、滿是破洞的工裝格格不入。可照片上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又讓人感覺到安桂槐與工人們關系很親近,有種心貼著心的親切感。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是安桂槐剛剛從北京開完一次重要會議,下飛機回到礦上,來不及回家休息,就來到正在工作的工人們身邊看望大家。
說起這套“華貴”的衣服,還有一段小故事呢。
當年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作為一名從山西省五臺縣清水河一個小山村里走出來的干部,安桂槐家的生活也很艱難,上有老人要照顧,下有幾個孩子嗷嗷待哺,他整天忙于工作,根本顧不上,也沒有能力為自己置辦更好的衣服。聽說他要去北京開會,還有可能見到毛主席后,在礦上工作的幾位蘇聯專家自發地發起“眾籌”,按蘇聯人的習慣與穿衣愛好,為他置辦了這身行頭,就是想讓安桂槐到北京見到毛主席時別太過寒酸,別丟了可可托海人的面子。
安桂槐的女兒安愛英回憶,這身華貴的、帶有濃郁蘇式風格的衣服,爸爸只穿了這一次,以后的歲月里再沒見他穿過。她也是在這張照片里才看到爸爸有這樣一件“高級”衣服。
經歷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人們都知道,1954年是我國國民經濟三年恢復時期的最后一年,我國與蘇聯簽署合同,蘇聯援建項目達一百五十四項。
為了做好這件中國共產黨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更為了順利完成第一個五年經濟建設計劃,中央決定從全國抽調大量地委及以上干部轉入工業生產領域。安桂槐就是在這個時候,由縣委書記崗位轉入工業生產領域的。一個從沒有接觸過工業的干部,突然來到我國第一個中外合資企業工作,遇到的困難是旁人無法理解的。對安桂槐來說,他只是換了個工作崗位而已,再大的困難也難不倒這位共產黨黨員的信念與建設祖國的信心。
安桂槐任職的企業,是我國第一個中外合資企業——新疆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任阿勒泰礦中方副礦長。這個時期,礦場實行一長制,礦場的行政、生產、經營管理由礦長全權負責。
從太行山下來到阿爾泰山下,還沒來得及適應環境與生活,安桂槐就到單位報道。剛一見面,蘇方礦長以命令的方式宣布:“我命令你,新來的副礦長安桂槐同志,群庫爾好比是戰場,那里需要武器彈藥,你就是后勤部長,負責把機械設備、生產和生活物資搶運上山,完不成任務不要回來。”
10月的可可托海已是嚴冬,道路被冰雪覆蓋,加之氣候寒冷,行走都十分困難,更別說拉運大型機械設備和生活物資了。一個剛來新疆,從沒見過天氣如此寒冷、積雪如此深厚的安桂槐,竟沒有絲毫猶豫與徘徊,如接到命令的戰士,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
道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差點被摔成骨折的安桂槐,毅然決然地投入到這場他認為的“戰役”中去。他早出晚歸,與工人們一起克服困難,經過一個多月的艱苦奮戰,終于將發電機、空壓機和柴汽油等順利運到礦場。
當滿身是霜、頭上還冒著熱氣的安桂槐向蘇方礦長匯報任務已經完成時,這位蘇聯人被他頑強的戰斗作風深深折服,拉著他的手一個勁地搖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隨之,更讓蘇方礦長嘆服的一幕發生了。
為了更快地熟悉自己沒有接觸過的工業生產,為了攻克與蘇聯專家語言不通、生產經驗不足、企業管理陌生的“三大堡壘”,安桂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給自己加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夜以繼日地學習。
安桂槐在回憶錄中寫道:“不懂俄語,工作就很困難,我的第一步就是拜蘇聯專家為師,學習俄語。蘇方工程師瓦西里耶夫說,一天他正上廁所,我竟然追到廁所里向他請教。更多時間,許多人在廁所里總能聽到有人在里面練習俄語。有時半夜進廁所,我突然冒出一句俄語,讓旁人嚇出一身冷汗。”
靠著這種“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精神,僅僅兩個月時間,安桂槐就學會了許多俄語單詞。隨即,他把學習重點轉向采礦知識。在瓦西里耶夫的講解下,他不僅能聽懂蘇聯專家的工作部署,對礦山開采知識也有了深入認識。
熱火朝天的工作學習,讓安桂槐充滿了斗志與豪情,他似乎忘記了其他的事,全力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一心想為國家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實現自己在黨旗下的誓言。
天有不測風云。正當他抓緊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和精力學習更多知識時,一個特殊的日子到來了。這一天,1955年1月1日,是安桂槐來到阿勒泰礦工作的第七十五天。這一天,阿勒泰人民電影院里舉行了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阿山礦的產權交接儀式。
蘇方代表斯科里寧說:“按照協議,我們把蘇聯的股份移交給中國。可以預見,你們有安桂槐這樣的管理者,礦山一定會得到很好的發展。”
還沒有搞懂更多工業管理內容的安桂槐,頭腦還沒有轉過彎來,就接過了斯科里寧交到手里的工作。更沒想到的是,移交會剛剛結束,一場特大雪災就席卷而來了。
漫天大雪下了二十多天。天地茫茫,整個礦區被厚厚的積雪掩埋。
雪花舞動著輕盈的身體,不管不顧地飄落到大地。它們只顧著自己的美麗,只顧著自己的瀟灑,卻忘了這番美麗和瀟灑給人間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嚴峻的挑戰。
礦區烏宗布拉克至大橋段的積雪厚度達四五米深,哈熊溝的雪有七八米厚。礦區道路被埋沒,路邊的松樹僅露出個小樹尖,不僅汽車不能通行,人畜也斷絕了交通,氣溫降到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礦區上千名工人和幾百位家屬面臨糧食斷絕的危險。
剛剛接任礦區領導一職的安桂槐焦急地看著天空,心里想著:難道這就是老天爺要給剛上任的我一個下馬威?我們就這樣躺倒,等著春暖花開,那不早就餓死了嗎?不能等,決不能等。當年我們打日本鬼子都沒怕過,沒有槍,從日本鬼子手里搶,沒有彈藥,自己土法上馬自己造。再說,我們現在是新中國的礦山工人,必須克服一切困難,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人定勝天,這是毛主席說過的話,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我們就要給老天爺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們工人的干勁厲害。
想通了這一點,安桂槐大手一揮,一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面。
為了開通礦區道路,他在雪原中邊用腳丈量著道路,邊用樹枝給大車做路標,與各族工人一起,用鐵鍬等所有可以用上的工具,打響了一場挖雪會戰。
回憶錄里,安桂槐寫道:“挖雪會戰時大家吃不好睡不暖,渴了吃口白雪,餓了啃口凍饅頭。在齊腰深的雪里行走,腿很難再拔出來,就像陷入沼澤地。拔一次腿要費全身之力,連拔幾次累得筋疲力盡,骨架像散了一般。坐下來就不想再起來,坐后留個大雪坑,像個單人大沙發。有同志在雪地上用棍子風趣地寫道:‘這是誰的沙發?’后邊的同志看了感覺十分搞笑。就這樣,一段一段,走、爬、滾著向前挖進。天公偏偏與我們作對,我們白天挖,夜間風一吹,挖開的路又被雪掩埋,只好第二天再挖。風口路段要這樣反復挖幾次,特別是哈熊溝至大橋路段的山溝中,雪崩后的冰雪像小山峰般埋沒了公路。我們按記憶里的道路方向挖開一條雪路,汽車進入就像進入溝壕中,車頂還在雪平面以下。等到春天融雪時,我們才發現,汽車是在高三米、寬六米、相距數米的兩塊大山石上行駛的,根本就不是過去的公路,情景實在可怕。”
就是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沒有一個職工叫苦叫累、叫凍叫餓。他們始終堅守在風雪路上,與天斗、與雪斗,終于戰勝了雪災。挖雪結束后,大家個個成了“非洲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聲穿越了高山,穿越了樹林。實踐證明,阿勒泰礦的職工是一支能夠拉得動、打得響的隊伍,就是依靠這支隊伍,戰天斗雪征服了天災,打通了阿群線,使雪峰變通途。
十幾天的日夜奮戰,他們終于打通了九十公里的礦區道路。當山外的救援人員車輛通過這條雪道公路進入礦區時,人們顧不得寒冷,顧不得疲勞,在雪地里興奮地歡呼著。看到這一切,安桂槐堅定地說:“戰爭中敵人的炮火都沒能嚇退我們,狂風暴雪同樣也不會讓我們退卻。”
1960年大難臨頭,困難更大。職工吃的大部分是帶沙子的粗面,幾度斷糧,只能吃雪吃麥粒原糧,基本上無菜可吃,造成營養不良,三千多名職工患了浮腫病……
——摘自《安桂槐回憶錄》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雖然在可可托海礦務局里工作生活著幾千人,但因為這里生產的都是國家急需的稀有金屬,又有國家“兩彈一星”研發最需要的礦石,外人是不知道這座大山里還有這樣一個企業,還有這樣一群為國家默默奉獻的人們的。就是翻開中國地圖,也看不到新疆阿勒泰地區有個可可托海。它是國家一級保密單位,對外的代號是“111礦”。
可可托海礦務局是世界級的“寶貝”。這里擁有世界級的大型稀有金屬礦脈,著名的三號礦坑被譽為世界“天然地質博物館”。在世界上已知的一百六十二種礦種中,可可托海三號礦坑里就藏有八十六種,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稀有金屬的殿堂,甚至被人稱為“圣坑”。從事稀有金屬研究的人,如果沒有來過可可托海,沒有在可可托海的三號礦坑工作過,那他就不敢稱自己是從事稀有金屬研究的人。
在巨大的三號礦坑里,閃閃發光、如寶石一般的石頭隨手可抓,一條條帶狀的礦脈隨處可見。這里有我國第一顆原子彈使用的鈹、第一顆氫彈使用的鋰、第一顆東方紅衛星使用的銫、第一艘核潛艇使用的鉭鈮……多少年來,可可托海與共和國的大國重器同呼吸、共命運,為中國的國防工業傾盡了它的物華天寶。
阿勒泰是新疆最富繞的地方之一。這里牛羊成群,物產豐富。當年可可托海生產不出小麥等糧食作物,但隔幾天就有沿著額爾齊斯河從蘇聯開來的小貨輪,拉來了足夠人們吃的小麥等糧食和生活用品。因而使可可托海成為富足又美麗的小區域,引來其他地方的人們羨慕又嫉妒的眼神。當罕見的自然災害席卷整個中國時,藏在大山里的可可托海也面臨著生存危機。最困難時候,可可托海礦務局的干部一天三碗玉米糊糊充饑,工人是四碗。就這一點點的特殊照顧,還是安桂槐特意安排的。他說:“工人比我們重要,工人吃飽吃好,我們的生產才能上去。”
作為一名高級領導,安桂槐當時是有特供的,每月都可以領取到一定數量的糧食、肉、油等。可他家卻常常糧斷米缺,因為他將自己的特殊供應糧油肉都給了職工幼兒園,自己帶著全家人吃大食堂。
饑餓讓人們不知不覺就有了本能的生存動力,他們可以克服自己的年齡、身體能力,做出一些常人難以做到的事。
可可托海位于大山里,雖說春天來得很晚,但當春天的陽光照耀在山坡上,一些綠色的植物,便以頑強的生命力長了出來,帶來生機勃勃的美,更給這里的人們提供了食物。
年幼的兒子安愛民因為饑餓,學著大人的模樣去老木橋附近挖野菜。因為不知道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野菜不能吃,只要是綠色的植物,都挖出填進了嘴里,結果吃了有毒的野菜,還沒等他走回家,就蹲在路邊嘔吐不止。
上班路過此地的四食堂大師傅李鵬才遠遠看到一個孩子在路邊吐綠水,翻白眼,痛苦難耐,趕緊跑過去抱起孩子往食堂跑。跑的過程中,他才發現,這是安桂槐書記的兒子。他給孩子喂了幾大口熱水,看著他蘇醒過來,又從自己定量的伙食中拿出一個黑饅頭放到安愛民手里。
懂事的安愛民看到黑饅頭高興壞了,用微弱的聲音不停地感謝著李叔叔,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小口,拿著黑饅頭搖搖晃晃地向家跑去,邊跑邊喊:“奶奶,爸爸,媽媽,姐姐,我們有饅頭吃了。”幼小的孩子心里想的是與家人一同分享這十分珍貴的美食,卻沒想過自己因為吃了有毒的野菜,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
當時安桂槐正和大女兒安愛英下班回家,走在路上看到安愛民手里舉著一個黑饅頭,邊喊邊往家里跑,安桂槐當場就急了,幾步沖到兒子面前,一把把黑饅頭搶到手里,沖著兒子大聲問道:“你從哪兒偷來的饅頭?你什么時候學會偷東西了?”說著,揚起手狠狠地打了安愛民一巴掌。
正在興頭上的安愛民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和巴掌打蒙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哭,更不知道說什么。隨后跑來的安愛英趕忙上前把弟弟抱在懷里,安愛民這才放聲哭出來。
不依不饒的安桂槐還在連罵帶打,安愛英勸說半天,安桂槐才一把拉著兒子朝食堂走去。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安愛民,看到安桂槐氣憤的樣子,李鵬才師傅也哭了。他抱過安愛民對安桂槐說:“安書記,這不是孩子偷的,是我把自己定量里的饅頭給孩子的。他挖野菜吃中毒了,吐得快不行了,我才把他帶到食堂,給了他饅頭,你怎么這樣打他啊!”
聽說是這種情況,安桂槐不好意思地對李鵬才師傅說:“對不起,我打孩子不對,但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定量給孩子啊。你要工作,吃不飽怎么工作呀?不能因為他是我的孩子就搞特殊啊。”眼角涌出了淚花。
多年后,已經年過八旬的安愛英說起這件事時,仍然是痛哭不已。她說,那天爸爸回到家后,一直拉著弟弟的手,不停地用手撫摸弟弟,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是她第一次見爸爸這樣對待弟弟,平時,幾乎沒見過爸爸這樣愛憐家里的任何一個孩子。“當時小,不知道爸爸心里在想什么,但從他對弟弟的疼愛可以看出,他心里一定很難受。特別是我自己做了母親后,越來越能體會到當時父親心里的所思所想了。他為自己的魯莽行為感到后悔,更為沒有辦法解決家人的吃食而痛心。我不清楚該怎么替爸爸分憂。爸爸實在是太苦了。”
人世間永遠存在著同情與關愛,存在著幫扶與盡心盡力。或許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生生不息走到今天的根本所在。
遠在外地的一位老戰友聽說此事后,難受了很久。他給安桂槐寫信說自己通過努力,買了兩袋面粉,已經讓人送到可可托海,請他一定別再給別人了,孩子多,都在長身體,一定給孩子們吃。
收到信后沒幾天,一輛汽車停在了安桂槐家門前,司機把兩袋面粉送到家后,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安桂槐說:“這是老首長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買到的面粉,自己都沒留,知道你家孩子多,要讓孩子們吃頓飽飯,千萬別再送人了。”
安桂槐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可司機一走,他扛起面粉就要出門。安愛英知道爸爸又是要把面粉送人了,就拉著殘疾的小弟弟,連拖帶拽跑到爸爸跟前說:“爸爸,這是叔叔給我們吃的,你就給我們留一點吧,就留一點,讓我們吃頓飽飯吧。”
像是沒有聽見安愛英苦苦哀求的話,安桂槐頭也沒回,扛起兩袋面粉就往礦區幼兒園走去。安愛英拉著弟弟跟著追出了家門,跑著哭著,懇求爸爸留一點面粉,卻沒得到爸爸的回應。眼看追不上爸爸了,她只好抱著弟弟坐在路邊哭了很長時間。事后安桂槐對女兒說:“我們再堅持堅持,困難總會過去,幼兒園的孩子們還餓著肚子呢。”
“那時候,家里還有七十多歲的奶奶,加上我們五個孩子,每天三頓飯就是三碗玉米面糊糊,真的太需要吃一次白面饅頭或是面條了,可爸爸一點也沒有給我們留下。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心里恨爸爸,覺得他太沒有人情味了。再怎么說,奶奶和弟弟們也是需要吃頓飽飯的呀,他怎么這么狠啊。隨著年紀的增長,隨著自己思想覺悟的提高,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這就是我的爸爸,因為他是一個入黨多年、經歷過戰爭的老黨員。他心里永遠把人民群眾放在第一位,從不想自己。”
說這話時,安愛英家的窗外陽光明媚,屋內溫暖如春。安愛英的臉上滿是自豪的笑容。她內心早已釋然了,她終于明白了父親的心,明白了父親當初的行為是多么的高尚與無私。她為自己擁有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與自豪。
1960年在提前一個月完成計劃任務的基礎上,再增產一千噸鋰輝石出口任務。為了爭這口氣,礦區黨委接受增產任務,經過動員,職工以強烈的責任感,在生活供應困難和零下二十多攝氏度嚴寒露天作業的條件下,展開了保出口會戰,提前兩天完成了鋰輝石一萬一千四百噸包裝出品任務……
——摘自《安桂槐回憶錄》
饑餓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日子還在后頭。隨著中蘇關系惡化,中國要向蘇聯償還三十五億新盧布的外債。此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都吃不飽,哪來的還債能力。緊要關頭,黨中央果斷決定,用蘇聯緊缺的鋰、鈹、鉭鈮等稀有金屬礦產品抵債。
那是一個國家窮、企業也窮的年代。安桂槐率領可可托海人毅然扛起了償還外債的艱巨任務,礦黨委召開“百日會戰誓師大會”,提出了“大干苦干四十天,提前完成保出口任務”的響亮口號。
此時,正值可可托海最寒冷的季節,最低溫度曾經達到零下五十一點五攝氏度,就連堅硬的挖掘機鐵臂也因氣溫太低出現斷裂。
人有志氣,敢于攻堅;人有志氣,鬼神退位。在安桂槐和礦黨委的帶領下,工人們斗志高昂,忍著饑餓、嚴寒,靠馬拉爬犁、人拉肩扛,將礦石從礦坑中運出,再在道路上澆上水,水結成冰后,用馬拉爬犁把礦石運出大山。
年長者回憶這件事時,仍然都記得這樣的畫面:從可可托海到山外的路上,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斷過拉運礦石的人流。夜里,寒氣逼人,燃燒的火把照亮這條冰澆出的路上,如一條滾滾的火流,不斷向著大山外涌動著。他們身穿厚厚的棉衣,頭戴棉帽,唇周全都結了霜。任何困難與險阻都無法阻擋住他們前行的腳步,每一步都是為了給國家爭口氣。
更讓他們難忘的是,作為這支隊伍的帶頭人,安桂槐高大的身影始終走在最前方。他以如鋼的意志、似鐵的黨性、戰士的品格、赤子的情懷,和工人們戰斗在一起,影響并帶領大家創造了一個個不可能實現的奇跡,一大批奠定可可托海“共和國長子”地位的工程紛紛上馬——創造性地實施了三號礦脈露天開采,建設了我國西北第一座地下水電站、建設了我國第一座稀有金屬綜合選礦廠……他還擴大完善了礦山機械廠規模;不拘一格降人才,培養了我國勘探、采礦、選礦等稀有金屬的專業技術隊伍;奠定了中國稀有金屬工業基地的堅實基礎……可可托海作為我國稀有金屬工業基地初具規模。
原可可托海礦務局總工程師李藩說:“到1962年,我們所欠債務的總數是三十五億新盧布。國家已經用副產品,比如豬肉、水果、糧食等償還了二十一億新盧布。其余的十四億新盧布外債是用可可托海的稀有金屬礦產品償還的,關鍵是在大家餓著肚子的情況下償還的,如果沒有安桂槐以身作則帶領我們,是不可能完成的。經歷過那段苦難的老人常說,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如果沒有安桂槐書記的擔當、創業、創新精神,可可托海的發展可能會滯后好幾年。”
喊再多的口號,不如自己以身作則,伏下身子去做、去干。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分辨得清誰是真心實意在干,誰是真心實意在做,誰是真心實意為國家分擔。有這樣的帶頭人,再苦再累大家也心甘情愿。
危難之中見真情,在祖國最困難的時候,可可托海人挺身而出,把替國家還債的重任扛在了肩上,他們克服沒有糧食、沒有機械設備等種種困難,創造性地發揮了中國人吃苦耐勞的優良品德,硬是用雙手和雙肩,把價值十四億新盧布的礦石挖了出來,運了出去,圓滿完成了國家的出口任務,為國家盡早走出困難時期作出了貢獻。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安桂槐身上的忠誠、干凈、擔當、奉獻的優秀品質,在可可托海人心中扎下了根。工人們說:“安書記不僅是我們生活上的楷模,更是工作中的先鋒。什么是共產黨黨員?這才是共產黨黨員。”
可在為祖國扛起重任、創造更多不可能的同時,安桂槐卻從沒有想過為自己,或者是為家人添置什么。
1962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領導約安桂槐談工作。安桂槐來到黨委辦公樓大門前,警衛員卻不讓他進入。看了證明材料,警衛員仍然不相信這是如約來談重要工作的領導。安桂槐身上的礦山工作服領子、袖口都破了,警衛員不相信一名高級領導干部會是如此穿著。安桂槐身上的這件工裝他已經穿了八年,又舊又褪色,根本不像一個干部所穿的衣服。最后還是黨委領導親自到大門口把安桂槐接了進去。
廉潔奉公、以身作則的安桂槐不僅嚴格要求自己,還給家人立下了“三不準”:不準家人使用家中的電話,那是組織上讓他工作中使用的;不準用他的辦公用品,那是組織上的物資;不準公車私用,那是組織上為方便他辦公使用的。在可可托海工作期間,安桂槐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這樣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莫伸手,伸手必被捉。這是老一輩革命家陳毅的名句,安桂槐把它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嚴于律己、克己奉公。
在可可托海干部學院黨性主題教育展覽大廳里,一件小馬夾令人印象深刻。這是安桂槐穿了十二年的小馬夾。小馬夾是由一塊塊小毯片縫制而成的。這是妻子史云華從毛毯廠的下腳料里,用十三塊廢角料拼湊縫制的,安桂槐沒有嫌棄,一直穿在身上。一件小小的馬夾,竟然用了十三塊小毯片縫制而成,可以想到,一塊毯片有多小。妻子史云華為縫制這件小馬夾費了多少心血,又展現了多大的精神力量啊。
退休后,在眾人的勸說下,安桂槐決定寫回憶錄。誰能想到,他寫回憶錄初稿用的紙張,大都是已經用過的信函、報表、印刷品。他在這些紙張的背面書寫,沒有用一張潔白的新紙,更沒有用一張單位印制的公文紙。多少年來,他給兒女的書信用紙也大多如此,甚至信封也是已經用過的,他把信封拆了翻過來,糊好再用。
認死理、老摳?絕對不是。一個人的行為準則,一定有他思想深處的根源。安桂槐作為一名經歷過戰爭年代、又在和平時期管理一個大型企業的當家人,明白為國分憂的責任是建立在點點滴滴的小事基礎上的。從來沒有一個連小事都想不到做不到的人能做成大事。細節能展現出一個人品德的高尚。
工人們描述安桂槐時,總是驕傲地說:“安書記長得高大魁梧,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一張永遠和藹可親的臉龐。他始終穿著一身與工人一樣的褪色的工作服,穿著一雙圓口布鞋。”
說到鞋,安桂槐總是把鞋穿到鞋面褪色、里布爛了,還要再洗干凈,自己戴上老花鏡一針一針地縫補好再穿上幾年。是他沒有錢再買新的嗎?不是,妻子從年輕時就為他做過無數雙鞋,他完全可以穿雙新鞋。是他艱苦樸素的品格,讓他自覺自愿地這樣做,就如已經融入血液里的元素,早就成為他的一種品德和人格的追求。在他心中,這樣的穿著并沒有降低他的高大,反而顯示出他對祖國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對人民群眾的熱愛。
離休以后,安桂槐拒絕了組織讓他搬入干部樓的待遇,仍住在普通的住宅樓里。他說:“和工人們住在一起,來往方便,心里舒坦。”正如他生前所說:“做一個對國家有貢獻的人,做一個永葆共產黨黨員革命本色的人。”
家風家教是可以傳承的,從點滴的小事里更能看出家風家教的魅力。2016年安愛英受邀來可可托海干部學院授課,兒子因身有殘疾,無法獨自在家,她事先告訴了可可托海干部學院,希望能讓她把兒子帶在身邊,方便照顧。授課結束返回家中后,安愛英通過郵局給學院匯去了五千塊錢,留言是給兒子在學院期間繳納的住宿費和伙食費。她在信中寫道:“我要遵照父親的愿望,不能占公家一絲便宜。”
可可托海干部學院的工作人員看到信后都哭了。他們不是哭安愛英這樣認真,而是被安愛英擁有如此嚴格的家風家教感動,被這位老人崇高的品德感動。
當年礦上新來的一名技術員朱吉林,聽說安桂槐把戰友送的面粉都送到幼兒園,自家一點也沒留后,當即寫了入黨申請書,堅決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事情已經過去六十年了,如今說起這事,他仍然說:“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寫了入黨申請書。為什么?就是安桂槐書記做的這些事感動了我。我說,這才是真正的共產黨黨員。困難是暫時的,請黨考驗我。1962年12月22日,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想做一個像安書記一樣的共產黨黨員,到現在,我也不后悔。”
安愛英常說:“我的父親首先是黨的人、是國家的人,其次才是我的爸爸、我母親的丈夫、我奶奶的兒子。爸爸一輩子都是一個始終保持勞動人民本色的人。”
曾與安桂槐共過事的老人肖柏楊說:“我聽可可托海所有的人說了安桂槐六十多年了,從沒聽到有人說他不好的。從與他的接觸中發現,他內心深處堅定的信念,是他身上最感人之處。這個信念,就是一切為了黨的事業。”
可可托海盛產稀有金屬,更盛產人們喜愛的海藍寶石、貓眼、水晶等各種寶石。安桂槐就像可可托海的稀有金屬與寶石一樣,曾經被歲月掩埋,總有一天一定會閃爍在人間。因為心中裝著老百姓的人,終究會被老百姓思念。不管歲月過去了多久,在可可托海人的記憶里,他的身影從未遠去……
每年冬季,皚皚白雪總會如期覆蓋可可托海,覆蓋三號礦坑,就如當年那樣覆蓋了安桂槐四處奔波的足跡。可當春天來臨,當綠草泛青,漫山遍野的樹木再次茂盛地生長時,那兩棵緊緊相依的夫妻樹,總是被南來北往的人們關注。可可托海許多人都會給大家講述安桂槐夫妻的故事,這對抗日戰爭時期的情侶、解放戰爭時期的伉儷、共和國建設時期的夫婦,永遠以夫妻樹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眼前。他們曾經來過這里,并在這里留下了感人的故事。當可可托海已經揭開了她的神秘面紗,這里的人們希望安桂槐夫妻的故事,被越來越多的人帶向遠方……
可可托海沒有槐樹,長滿了松樹和白樺。可可托海人民心中有棵國槐,他就是安桂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