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睿,李嘉宇
(吉首大學旅游學院,湖南 張家界 427000)
目前,學界對農業文化遺產(以下簡稱“農遺”)沒有形成統一概念。王思明[1]、苑利[2]、閔慶文[3]、楊庭碩等從不同視角,提出了對農遺的理解。縱觀我國各地農遺系統,均表現為涉及農、林、牧、副、漁等多業態的復合種養系統,利用傳統技術和復合經營,實現了千百年來對土地的永續利用與農業的穩定發展。目前,人們開始將目光聚集農遺,并在世界范圍內鼓勵挖掘、保護和傳承農遺在當代的利用價值,由此對農業發展提出全新思路。但是,農業文化遺產的傳承仍受到較大阻礙,必須重新認識并挖掘農業文化遺產在當代的利用價值及其傳承受阻的根本原因,消除其傳承受阻因素,充分發揮其當代價值,從而獲得新的發展機遇。
田野調查點黃金村位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縣東南部,所轄面積12 364畝,海拔最低280 m,最高500 m[4]。目前,黃金村轄境內有七片非連片分布的古茶園,園齡超過600年,種植面積約534.9畝,沿著冷寨河沿岸分布設置。一直以來,黃金村以茶葉經營為其主導產業,并穩定延續了幾百年。即便當下其自然生態、社會環境發生了變化,該系統依然有其巨大的利用價值。
黃金村所在區域的地形地貌特征表現為山高谷深,氣候濕潤,雨熱同期,以致重力和流水侵蝕導致水土流失嚴重。黃金村世代苗民建構起來的古茶園復合系統,恰好能夠規避上述不利條件,并提供水土保持、生物多樣性、防治病蟲害和氣候調節等多項生態維護功能。
當地生態系統中的山體多表現為石多土少的特點,本不太適合一些植物的生長。經過千百年人與生態的互動、調適,古茶園復合系統地表覆蓋率接近100%,主要由多達3~4層的植物群落構成,山體基巖不會被陽光直射,地表徑流也很難沖刷走地表由腐殖質層積累起來的黑褐土層,故其河谷坡面的儲水、保水能力增強,山體滑坡、洪澇、季節性干旱等地質災害在歷史上鮮有發生。黃金村古茶園采用“仿生式種養模式”[5],配種有眾多與亞熱帶常綠闊葉林相適應的植物,至今仍然保持著較高的生物多樣性水平。利用生物物種的搭配種植和仿生式種植,可避免出現化感效應,有效抑制病蟲害發生。茂密的植被覆蓋使之具有較強的氣候調節能力,使得這里氣候宜人,是理想的人居環境和休閑度假勝地。
據2016年古樹普查結果,黃金村幸存的七片古茶園中,有5 923株古茶樹樹齡達百年以上,分屬于108個株系品種。考慮到茶樹是當地的原生物種,而亞熱帶叢林生態系統內部的小環境同質性很高,可見這些不同株系的茶樹在534.9畝的地方自然形成了108個品種是不可能的。田野調查顯示,這些品種其實大多來自全國各地,正好印證了這一推論。古茶園擁有如此之多的茶樹品種是人工馴化、培植的結果,而且活態傳承至今,可構成中國茶樹品種基因庫和自然博物館,為茶樹的生物屬性研究提供重要的科學依據和參考。
古茶園中不僅可以找到連片分布的、活態的、穩定的不同株系的茶樹遺傳母本,還能對其在異地環境中的變異與適應提供確鑿可行的生物學資料,這為探討我國茶樹品種的多樣性及其適應變異提供了一手資料。除引種的茶樹品種外,當地還擁有眾多原生的、樹齡甚至超過千年的活態茶樹母株,這對研究茶樹生物變異與協同進化是難得的活態資料,它的存在可以為研究奠定豐厚的物質與生物基礎,為研究茶樹在人工干預下的自然進化與協同演化提供一手資料。
黃金村特殊的自然生態環境適合茶樹生長,當地鄉民幾百年來都是以茶葉生產為其主導經濟產業和重要經濟來源。目前,黃金村普通茶葉售價約為500~1 000元/斤,古茶樹每株所產茶葉約為1~3斤,其價格可高達10 000元/斤。黃金村現有茶葉種植面積5 800余畝,全村共170戶,幾乎戶戶都有茶園,70多戶從事茶葉加工,其茶葉產值占農業總收入的80%以上。2005年,黃金村成為保靖縣十個小康示范村之一。
這些古茶樹可為人們了解這一農遺的演化歷程提供重要的實物資料,不僅是茶樹本身,以苗族為主要代表而傳承下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當代同樣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黃金村古茶園復合系統除了產出優質茶葉外,還附帶產出各種傳統生態產品,不僅可滿足當地苗民的日常所需,更可成為其經濟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
黃金村是典型的苗族聚居村寨,人口構成較為復雜,包括苗族、土家族、漢族,其中苗族人口最多,都有自己的獨立村寨,呈星散狀雜居分布。黃金村古茶園建構中,土家族土司為古茶園提供了經濟支柱,土家族民眾投入勞力智慧,漢族幫助完成規劃、引種茶園的重任,民眾提供運輸、消費、技術保障,苗族則看護、維護茶園。可以說,黃金村古茶園及復合農業系統的形成與定型是立足于土家族、漢族和苗族文化的多元一體格局的建構,這樣的架構完全符合追求民族和睦的理念要求,還能繼續發揮維護各民族團結的社會功用,這是黃金村古茶園文化傳承的價值所在。
20世紀90年代,保靖縣政府組織研究團隊突破了短穗扦插技術,從100多種茶樹品種中選育出黃金168號、黃金1號、黃金2號等優勢品種作為新技術的研究母株,并通過這樣的無性繁殖技術實現了茶樹品種單一化、規模化種植。此后,黃金村的新辟茶園面積以平均每年增長500畝以上的速度上漲至現在的5 800畝,而目前七片非連片分布的古茶園總面積僅534.9畝。根據田野資料顯示,古茶園中已存在種植扦插的矮化茶樹的現象,且在全縣乃至全州范圍內呈擴大趨勢,在這樣的背景下,古茶園逐漸失去了有效的制度保障和監管,老茶園被挖掉修建民宅,古茶樹陷入了嚴重的瀕危境地。那么,導致這類農遺傳承受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從黃金村的發展歷程中總結出以下幾點:
2.1.1 面積不斷擴充,忽視了生態制約
地球上的生態系統類型千差萬別,為不同群體在不同地域范圍內世代生存繁衍及各種民族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前提。農遺正是特定民族高度適應其所處自然生態系統的產物,是通過其持有者群體世代經驗積累、磨合、適應并總結出的一套復合種養體系,對特定區域具有高度適應性,一般不具有普適性。
現代集約農業是歐美國家針對北溫帶特殊的得天獨厚的地理背景建構起來的農耕模式,這種農耕模式不一定適用于其他地區的國家[6-7]。農業的現代化并不意味著推行同質化的農耕模式,普適性的農耕模式在特定的生態系統中往往不能相互兼容,各民族群體應針對自己所處的生態系統特征,建構屬于自己的本土農業模式。當地特殊的自然生態背景適應多品種茶樹的生長,這是由這里的地理條件所決定的。冷寨河縱貫黃金村,其流經地帶的基巖主要由灰綠頁巖構成,經過長期風化而形成富含磷、鉀、氮的沙土,其良好的透氣、透水性能非常適宜茶樹的生長。地表土壤由腐殖質層形成的黑褐土,可為茶樹生長提供充足養分。此外,湘西地區氣候特征呈現出小氣候特征,有的區域只要翻過一座山,其氣候都呈現出明顯差異。上述土壤、氣候等自然條件,恰好可適應不同茶樹品種在異地的正常生長。根據植物在不同環境中所具有的的可變異性,同一種茶樹品種在不同生長環境下,其品質和口感都會表現出巨大的差異性。由于當地具有小氣候的差異性特征,如果在保靖縣或湘西州全區域范圍僅僅推廣種植單一品種,茶樹品種基因的穩定性、品種的質量無法保證。黃金村活態生長的上百種茶樹品種,正好適宜生長在這種具有小氣候差異且土壤多樣的地帶。此外,茶樹品種茶葉品質出現差異,必然會影響茶葉價格,不利于標準化、公共品牌的產業建設,因此當地銷往全國各地的黃金茶出現了價格波動大、價格參差不齊的問題。如何就資源結構缺環進行補救?不同的生態系統,其物質與能量結構一般會表現出某些要素的缺失或過度富聚。各民族建構的農遺一般采用“仿生式”耕作,用以最大限度地遵循自然界規律,并憑借各民族傳統文化所積累的本土知識和技術技能,可有效彌補資源結構缺環。因重力和流水侵蝕導致的水土流失是黃金村所處生態系統在資源結構上的最大缺環,但是黃金村經人為加工、改造和利用后而形成的古茶園次生生態系統恰好能很好地規避這一隱患。古茶園復合種養系統中,叢林結構層次豐富,地表植物覆蓋率高,大大降低了因重力和流水侵蝕而導致的水土流失率。但是由于資源利用方式的變化,原生生態系統發生了生態改性,坡面水土流失量加劇,河谷坡面保水、儲水能力減弱,多地出現拋荒或因干旱造成的茶樹干死問題,且出現抵御自然風險能力的降低,如出現水土流失導致的山體滑坡、生物多樣性減少等現象。
農遺是其持有群體經過世代積累、憑借其特定文化對所處自然生態系統進行不間斷的改造、利用、適應而形成的,自然生態系統反過來也會制約該群體成員的資源利用方式。特定的農遺一旦脫離了其原生環境,可能出現與新生態環境不相兼容、適應的情形。只要農遺在其范圍內,就可長期使用、生效。將工業化生產經營方式套用到農業生產中,形成了集約農業生產模式,具有普適性,在同一類型的生態系統中可推廣、復制,但是到了不同類型的生態系統中則會受到極大制約,一旦不能與相應的生態系統相互適應,該生態系統就會以生態退化、甚至生態災變的方式反饋出來。
2.1.2 重視經濟價值,忽視了文化價值
幾百年建構起來的黃金村古茶園系統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
一是文物價值。根據我國《文物保護法》規定,百年以上古樹都具有文物價值。據實地調研統計,古茶園現有百年以上古茶樹5 923株,其間還有很多珍稀的動植物作為伴生物種存在。當地苗族傳承下來的大量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樣具有文物價值和文化背景支撐作用。這些珍稀動植物及活態傳承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了解這一農遺的演化歷程提供了重要的文物研究依據和實物資料。
二是民族文化價值。農遺不僅具有適應自然生態系統的專屬性,還植根于特定的民族文化之中,內部構建起一套嚴密的社會組織體系,這樣才能有效發揮組織人、動員人和協調人際關系的作用。廣義的民族文化包括一個群體共同所持有的本土知識與技術、生計方式、宗教信仰、語言、風俗習慣、倫理觀念等。黃金村是典型的苗族聚居村寨,傳統苗族是依靠糧食種類的多樣性和不斷變化獲取食物的方式[4]來滿足其民族生存與發展的可延續性,圍繞著這一生計方式,形成了典型的、特有的苗族“無蓋藏”文化[8]。由于生態環境和社會環境的變遷,當地鄉民原有的生計方式發生了重大變化。黃金村古茶園系統是多民族協同努力共同建構起來的農耕體系,該體系本身就具有適應外部和內部環境的潛力。但這樣的潛力未能得到有效發揮,人們對該復合農業體系的核心價值缺乏精準的認識和把握,使得各族鄉民失去了各施所長、各盡其能、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積極性,使得該農遺的傳承與保護邊緣化。
2.1.3 關注單一產品效益,忽視了綜合經濟效益
黃金村重視發展黃金茶產業,帶動了村民的脫貧致富。當地政府和民眾把目光聚焦到茶業帶來的經濟利益,不斷加大新辟茶園的規模,已經由在全縣范圍內推廣種植擴展到全州范圍,卻同時忽視了該系統的其他經濟效益。
活態存在的古茶樹、古喬木除了本身具有的經濟價值外,還有文物價值帶來的附加值。如果核算古樹產品的有形和無形價值,由于品牌效應,其產品價格與普通產品價格必然存在巨大差異。
任何農遺都是一個復合系統,顯然不止茶業能帶來經濟效益,系統內的其他農產品生產也能帶來巨大的經濟收益,包括各種糧食作物、林畜牧產品、經濟作物等,幾乎在黃金村古茶園系統中均有產出。這些產品除了可以滿足當地民眾日常所需,還將帶來豐厚的經濟回報,成為他們經濟來源的重要補充。單一作物的生產不能提供足夠的市場風險保障,農作物品種的多樣性和農作物結構的多樣性可抵御和轉嫁市場波動、自然災害等帶來的經濟風險。
此外,現代矮化茶園的開辟必然涉及新的設備、技術的引進,而新設備的投入與維護及現代種植技術引進所需的經濟成本是極其巨大的。傳統農遺不僅有大量的產品產出,且其傳統技術和設備等經濟投入較少,只需在原有基礎上稍作升級,與現代發展接軌即可。
隨著社會的發展、文化的變遷,黃金村原有的基礎條件、制度保障發生了重大變化。過去,古茶園所在區域的管理主要依賴當地苗族的內部社會組織“鼓社”或“議榔”。現在,黃金村納入國家統一的行政管理系統,主要依賴基層鄉鎮政權直接管理,但又同時受其他職能部門的管理。現行管理體制中,農、林、牧、文物、旅游、環保等分屬于不同職能部門實施條款分割式管理,各部門之間逐漸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監管體系,各部門之間缺乏協調統一性,這成為古茶園復合種養系統管理上的障礙。對于該農遺而言,應加強統一的社會監管機制和保障機制,簡化管理,促進農遺保護與傳承。
很多農產品價格遠低于工業產品價格,比如黃金村的茶葉和其他農產品價格低廉,村民生產積極性受挫,對管護古茶園不夠認真,在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方面遇到了困境,使得黃金村古茶園及復合農業系統面臨發展危機。
發展工業所帶來的紅利必然把工業的地位放在了經濟發展的重要位置。但2013年,我國便首次將“建設生態文明”納入了基本國策,其目的是要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而農遺正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融的典范,因而立足于生態文明建設視角,來重新審視農遺在當代所起的生態維護、科研、經濟效益及文化傳承等綜合利用的價值。
2002年,由聯合國糧農組織(FAO)發起和提出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 概念和動態保護,旨在建立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及其有關的景觀、生物多樣性、知識和文化保護體系。中國積極響應聯合國號召,在國內展開相關的申報、評審、保護工作。截至2022年,全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China-NIAHS)試點共138個。
推出這樣的保護行動,對于農遺而言是一個很好的發展契機。其一,提高了知名度。有了“重要農業文化遺產”這塊金字招牌,對各地區農遺的發展與推廣可以起到很好的宣傳、示范作用,也能提高農遺產品價格。其二,賦予農遺合法身份。農遺有了“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合法身份,即能在現代社會找到一席之地,還可保障農遺利用與維護的協同發展。其三,指明未來農業發展趨勢。結合生態文明國策的指引,未來農業發展趨勢一定是走向可持續發展、生產綠色生態農產品的道路。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良好的國內外環境,湘西州相關部門牽頭,已于2019年成功申報“湖南保靖黃金寨古茶園與茶文化系統”為“全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試點項目。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已步入全速增長階段,但農產品總產量高,庫存壓力大,結構不合理,由此提出了農業供給側結構改革,具體任務如下:
實施優勢特色農業提質增效行動計劃。此項任務旨在把具有地方特色的、不可復制的小農產品做成帶動農民增收的大產業。這樣具有特色優勢的農產品價格與普通農產品價格必然拉大距離,一旦農遺產品價格上漲,農民生產和保護農遺的積極性提高,民族文化自信增強,其才能真正融入全球經濟一體化。
推進綠色發展,增強農業可持續發展的能力。傳統農遺的形成是經過千百年穩態延續的結果。歷史足以證明其有效性和可持續性,是集約農業無法替代的。農遺系統中,生物多樣性越累越高,植被結構越積越多,土壤越耕越肥,這是其所具有的天然的對生態的維護功能,是農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保障。
調整種植業結構。由于現有種植業結構導致農業供需失衡,此項任務旨在調整農業結構,以改變現有局面。在農遺復合系統中,各種農產品均保持一定比例,通過生物物種之間的制衡作用與化感效應,系統可實現自我修復、自我調整,以確保該系統的穩態運行與延續;各種農產品均有一定比例產出,并不會造成某一產品的過度堆積。只有多結構、多層次、多業態的農產品,才可抵御未知的市場需求變化和價格波動所帶來的市場風險。
傳統與現代并不是二元對立的,二者之間的關系應該理解為傳統是現代的基礎與前提,現代是對傳統的繼承與優化。從歷史維度來看,各民族傳統文化雖然是相對穩定的,但文化因子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文化變遷與文化演化是動態的穩定。農業文化遺產作為“文化生態共同體”產物,并不代表停滯不前與固步自封,更不能只將其進行靜態保護,在當代社會背景下仍具有生態維護價值、經濟價值和文化價值。應站在農遺持有的民族視角,讓其以主體身份去融入全球經濟一體化的世界格局,真正探索適合本民族可持續發展的全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