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咖喱粉
我從第一天上學起,就發現天下很少有比我更倒霉的孩子了。我每天在學校里面對老師,回到家,面對的還是老師!
鄭老師和王老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確實是對好搭檔。當然,整起我來,更是一唱一和。說起來, 在我們那個小城里,兩人都是有口皆碑的好老師,業務出色就不說了,對學生的態度那可真的叫溫柔可親、春風化雨啊!譬如鄭老師,接手的學生成績再差,再調皮搗蛋,她都有足夠的耐心,好聲好氣地掰開來揉碎了地講解,臉上絕不帶一絲不耐煩!午休時放學后留差生補課就不說了,暑假寒假,幾乎每天都有一串學生排著隊上我家補課, 家里小板凳都不夠坐了,嗯,是義務的。
學習上也罷,生活上還照顧有加,那時江南的冬天特別冷,家長對孩子的照顧也不像如今這么周到細致,有些孩子耳朵、手上凍得長了凍瘡,鄭老師又是涂藥又是送方便寫字的斷指手套。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家長們過意不去,也經常送點小禮物來,那年代也不會送什么貴重值錢的禮物,全是些吃的用的,記得有位學生媽媽會做鞋子,竟然給我們家三個孩子,每人做了一雙手工布鞋,我的是一雙小紅布鞋,棗紅色的燈芯絨鞋面,鞋幫滾了雪白的邊,既漂亮又舒適,鄭老師沒舍得給我狠穿,結果生生地放小了,惋惜了很久。這些飽含心意的禮物鄭老師推脫不掉,于是每次開學前,都會買一大堆文具和課外書,一份份送回去。
可對我呢? 記得我三四歲時,家里老保姆突然辭了,新保姆一下子找不到,沒人帶我,鄭老師就把我帶到學校,我在辦公室里待得無聊,就偷偷溜進教室里,她在上面上課,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個空位上。鄭老師叫學生站起來背誦,那首古詩的題目我至今記得——《早發白帝城》,學生吭哧吭哧背不下來,這可把我急壞了,直接站起來替他背完,全班哄堂大笑,這下可把鄭老師氣壞了,一把把我拎到教室門外去!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幾乎每個月都要重感冒一次,學校師資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沒人代課,鄭老師又不想讓學生自習,就不請假。一放學,才狂奔回家抱起我往醫院沖,小保姆抱著我弟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追。這一幕,是我童年記憶里永遠抹不去的既溫暖又心酸的畫面。
多年以后,我也有了孩子,有次鄭老師給我兒子輔導作業,我經過他倆身邊時聽到她在跟我兒子說:“你媽媽小時候可聰明了,三四歲吧,那些三年級的小朋友都背不出的古詩,你媽媽就會背了!”
天!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小時候在鄭老師心里,竟然是個早慧的孩子!

再說王老師,王老師是調皮搗蛋學生的超級克星,這“克”當然不是靠嚴厲,對于那種高階頑劣學生,嚴厲只會適得其反。王老師有他的大絕招, 他說頑劣學生好勝心和好奇心一般都特強, 要將他們的好勝心激發出來,用在學習上,那十之八九就能從后進生突飛猛進變身為優等生。果然,這一招王老師屢試不爽,很多頑劣學生誰都不服,就服他!不過王老師確實值得服,數學就不說了,去競賽從來是拿大獎,再刁鉆古怪的題,都能迎刃而解。這當然遠遠不夠,文藝匯演,人家舞臺背景是美術老師畫的,他們班是王老師畫的;就連伴奏也是王老師,拎著把小提琴站在舞臺一側;班里的勵志條幅,也出自王老師之手……這樣的全能老師,誰能不服?
當然有人不服,那就是我!王老師對大多數學生都和顏悅色、幽默風趣, 但對一個學生例外,那個學生就是我。其他科目上課時我發言都很積極,只有數學課,我從來不舉手,王老師也好像當我透明無視我。有一次,他出了道難題,讓我們判別這道題是個什么“式”?全班沒有一個同學舉手,他就點名讓我站起來回答,我也不會,囁嚅了三個字:“不認識。”他輕哼一聲:“不認識也是個式。”全班頓時哄堂大笑!然后他點名讓另一個學生站起來回答,那個學生學聰明了,說:“不知道。”他溫和地讓那位學生坐下,然后開始認真講解。
對別的學生和對我,態度判若兩人!再以后,他的課,我越發慎言,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說“不認識”三個字,而用“不知道” 來代替。終于, 王老師覺得不對勁了,找我長談,問:“為什么數學課我提的問題你都不會?”我說:“我不是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還有怕答錯了你批評我, 你對別的學生都不兇,對我特別兇。”王老師沒說話,沉默了很久。但后來,我發現王老師上課時對我的態度溫和了不少。
現在回想起來,王老師到底不是科班出身, 當年是軍隊轉業,雖然后來惡補了一通教育心理學,可對孩子的心理,還是不甚了解,又望女成鳳心切,對我反倒不能像對其他學生一樣舉重若輕。
所以小時候每每看到有文章夸老師,說愛生如子,我心里就很迷惘,愛生如子?可笑,哪個學生愿意如我家孩子似的啊,那得多慘?我就寧愿我爸媽愛我如學生。
rene//摘自《女報》2021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