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女人,年近四十,即將成為母親;一個女孩,未滿十八,即將成為母親。女人和女孩在同一間產房相遇,同時生下女兒,命運開始交纏,直到她們發現命運為她們開的致命玩笑:兩人的孩子被醫院進行了錯誤的互換……
如此故事,我們并不是第一次聽說,建立在極端巧合之上的種種“抓馬”劇情,會讓許多觀影經驗豐富的觀眾大呼狗血。但西班牙電影巨匠阿莫多瓦,不會止步于講述一個奇情故事。通過將兩代女性進行對比,阿莫多瓦在新作《平行母親》中,野心勃勃地嘗試對兩位女主人公共同身處的西班牙社會權力結構進行暴露,并將這一結構追根溯源至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獨裁時期,從而提醒人們看到極權結構對一個國家持續綿延的惡性影響。
《平行母親》最顯而易見的結構,自然是兩位女主人公詹妮斯(佩內洛普·克魯茲飾)和安娜(米萊娜·斯米特飾)的橫向對比。兩個女子都生活在馬德里,同時懷孕、生產,孕育各自的寶寶,但她們的年齡、觀念和視野,卻千差萬別。
漸入中年的詹妮斯,是個頗為成功的攝影師。獨身生活的她,對自己的命運具有著相當程度的掌控權:她可以對她的生活狀態和走向做出自主決定;她可以選擇與哪些人交際、不與哪些人交際,接受哪些工作、不接受哪些工作。而在處理情感關系時,她的手段也能顯示出一個久經情場的美人所應有的老練:對距離把控得當,對情人的嫉妒心應對自如,在關系進入險灘時則有當斷即斷的魄力。她大概是所有同齡女性都想活成的樣子。
尚未成年的安娜,則在掌控生活時顯得吃力。她對自己的人生走向沒有明確概念;懷孕是個令她厭惡的意外。她在面對親密關系時青澀、笨拙,她在面對世界時則沒有形成屬于自己的觀點,常常人云亦云。而她離異的雙親,也沒有為她提供足以效仿的理想榜樣:父親在不斷推卸應負的責任,母親雖然愛女兒,卻也有表演事業要追求,在多數時間里都處于缺席狀態。
兩個女主人公因宿命而相遇,又在安娜的女兒(實際上是詹妮斯的女兒)意外去世后,開始了一段既似母女、又似情人的關系,由于兩人年齡與觀念的差別,這段關系中充滿著激烈對撞。年輕的安娜沉溺在與詹妮斯的靜好關系中,對廣義維度上的世界缺乏認識;作為性侵受害者,她卻盲目地重復著父親關于“放下過去,擁抱未來”的陳詞濫調。也難怪詹妮斯會不留情面地罵醒她:“是時候睜眼看看你正生活在怎樣的國家了!”
詹妮斯之所以這么說,顯然是因為她深知,所有西班牙女性都在面對或多或少共通的境遇。詹妮斯不是性侵受害者,沒有像安娜一樣被她的同學強奸,但為了達到目的,她也不得不將身體作為利益交換的籌碼。這也是女性總是對權力機制認識更深的重要原因:社會中或顯或隱的權力關系,總是直接作用于她們的身體。盡管詹妮斯在工作中是可以對男性進行“擺布”的攝影師,但在更廣泛的日常生活中,她終究是一個男權社會中的客體和對象。這也是她試圖讓安娜看清的事實。

女性的創傷由何而來?答案顯然在無處不在的權力結構中。為了不讓慘劇再度發生,詹妮斯進行著屬于自己的覺醒實踐:認識權力結構本身。這也是她在整個故事中貫穿始終的追求:她要讓外曾祖父被佛朗哥政權埋在亂葬崗中的尸骨重見天日,以使隱沒在當代西班牙身后的極權結構重新顯影。
挖掘亂葬崗的行動,不論對故事中的詹妮斯還是對講述故事的阿莫多瓦來說,都有著極強的隱喻特性。對詹妮斯來說,這是一個追根溯源,尋回秘密的過程;而對阿莫多瓦來說,這個行動則猛烈地映射出他對當代西班牙社會的批判:極權思維從未被真正銷毀,它本身以及它的罪證,僅僅是被這個國家避重就輕地掩埋了起來。它表面上已不復存在,實質上卻一直存在于社會意識與潛意識的深層,形塑著每個人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
阿莫多瓦精心設計的意象,也和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的“權力地形學”概念遙相呼應。在福柯的理論中,就像現代地形被遠古地形所形塑一樣,當下社會的權力結構,也一直在被掩埋于時間深處的歷史權力結構所形塑,只有對這些隱藏的結構與意識進行挖掘,才能使人們更深地理解自身在當下的處境。
阿莫多瓦將矛頭直指西班牙主流意識形態對極權歷史的遺忘。對獨裁政權的追責,對佛朗哥政權受害者的“平反”,近年來力度已顯著減緩,西班牙政要甚至公開說,自己在任期內,沒為以追責為目的的《歷史記憶法》花過一分錢。
主流民眾在輿論引導下對遺忘行為的默許,對強權的無限崇拜,和對權力系統中的下位者全無共情,這些由權力思維種下的惡果,在《平行母親》中集中體現為安娜被同齡男性凌辱損害的身體。不正視社會深層結構,不對歷史進行清算盤點的后果,便是讓暴行一次次重演。
《平行母親》所展現的權力系統是潰爛的。但至少,在一部阿莫多瓦電影中,女性永遠堅韌偉大,她們既有直視日光的勇氣,也有捱過嚴冬的韌性。當男性前仆后繼地如火與土一般化為灰燼塵埃時,女性卻一如既往地如河流般流淌。這為整個世界提供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