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石川登門拜訪導演黃蜀芹,那是黃蜀芹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專訪。其時已經74歲的黃蜀芹的記憶已經大不如前,在這次十小時的長談中,很多故事細節由兒子鄭大圣講述。鄭大圣稱,今天她挺開心的,說了這么多。訪談結束時,石川祝黃蜀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黃蜀芹回他:“開心,人傻了就天天開心。”
而在黃蜀芹晚年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沉默和言簡意賅。2015年冬天,《上影畫報》前主編夏瑜和妻子、原《新聞晚報》副刊編輯沈一珠見到了黃蜀芹:她坐在輪椅上,沉默、木訥,只有說到熟悉的電影、電視,才會有反應,冷不丁冒出幾個字。鄭大圣向他們回憶,前些天看電視劇,他問母親拍得怎么樣,母親回答:“虛假。”再往下問,“太重。”——她指演員妝太濃,明明夜晚躺在被窩里,卻濃妝艷抹。“母親不太會說話,能講出來的都是大白話,比如‘不夠徹底’‘嗯,很完整’‘多簡練,高級’‘有神秘感’,然后就沒詞兒了。”
這時的黃蜀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幼年,那時的她也木訥寡言。
1939年9月9日,黃蜀芹生于天津。她出身名門,父親黃佐臨(原名黃作霖)是知名戲劇藝術家,母親丹尼(原名金韻之)是知名演員。二人本在重慶國立戲劇學校擔任教師,因黃佐臨父親黃頌頒病故回家奔喪,沒想到迎來了長女的誕生。黃佐臨為女兒取名“蜀芹”,“蜀”指金韻之在四川懷上她,“芹”則是為了紀念他自己的母親、四十歲時因猩紅熱去世的姚兆芹——當時他正在英國留學,沒見成母親最后一面。黃蜀芹出生后安靜乖巧,連哭聲都甚少聽到。
1941年,黃家在戰亂顛沛中定居上海,于華山路買了一座宅子。黃佐臨組織了“上海職業劇團”,被迫解散后又成立“苦干”劇團,專門訓練年輕演員的“苦干戲劇修養學館”,是當時上海十幾個戲劇團體中最有聲譽的。
黃蜀芹的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先后出生,她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她就讀的永嘉路第二小學是貴族學校,同學冬天穿呢子大衣和短裙,她則一副天津小妞的打扮,穿著棉袍,看上去不合群。
黃蜀芹在學校里不愛說話,悶頭悶腦。老師為了讓她開口,甚至拿針嚇她,可她“寧死不屈”。黃佐臨拿女兒沒辦法,只得把自己的雅號送給她——“POK”。除了做導演、排戲時,黃佐臨話很少,舞美大家、好友孫浩然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中文意思是“閉口”。黃蜀芹聽姑姑說,父親小時候不愛講話,很拘謹,不茍言笑,顯得木訥,但骨子里很頑皮,會捉只蛤蟆放在祖父鞋里嚇唬人。在英國留學時,同學叫他“淘氣小鬼”。而黃蜀芹似乎更一板一眼,少了父親那股淘氣勁兒。
情況在中學階段發生轉變。她考取了江蘇路上的中西女中(后改為市三女中,亦是宋氏三姐妹、張愛玲的母校),她鐘愛校園內的大草坪,喜歡赤著腳在草地上奔跑、翻滾、喊叫。中午,她常去同學宿舍玩,鉆進同學被窩里,像和家中妹妹們相處。黃蜀芹還和妹妹黃海芹參加了校籃球隊,她超過1米7的身高有著天然的優勢。黃蜀芹回憶,那段時間,自己的心扉被充分打開了,釋放了容易被傳統禮數壓抑的天性。
1982年,黃蜀芹拍攝電影《青春萬歲》,復現了自己50年代的青春歲月。《青春萬歲》改編自王蒙的同名小說,描寫新中國成立初期一群十七八歲的女中學生,在經歷社會劇變后,投身于熱火朝天的新生活。黃蜀芹被原作和劇作家張弦改編的劇本感動,也回到自己青春的來處。影片在上海舉行看片座談會時,她感覺“像回到了30年前”。電影上映后,獲得第八屆塔什干國際電影節(由蘇聯創辦,專門放映亞非拉國家影片)優秀影片紀念獎。
高中階段,黃蜀芹發現自己對電影興趣濃厚,但她深知自己的興趣在“導演”而非“演員”。
8歲時,黃蜀芹被父親以“吃好吃的”誘惑,走進片場,成為《不了情》中小女兒的扮演者。《不了情》是上海文華電影公司的第一部電影,由黃佐臨的好友、三十出頭的桑弧執導,張愛玲首次擔任編劇。故事里,一對夫婦為女兒請了家庭女教師,父親與女教師有些曖昧,最后家庭教師選擇離開。父親、母親、女教師都有一份“不了情”。黃蜀芹會彈鋼琴,會說普通話,正在換牙,剛好滿足要求,但她不想拍。開機了,她意識到被騙了,很不高興。“桑弧剛開始拍片,就遇上我這種屁孩子,不聽話,鬧別扭,他就倒了霉了。”黃蜀芹回憶。
電影上映后,黃蜀芹跟著宣傳,人群一湊上來她就哭。黃佐臨不得不讓她妹妹黃海芹頂替,為影迷們簽名。這次“觸電”讓她對做演員徹底沒了興趣,但父親的工作一直吸引著她。她畢業那年,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不招生,她選擇下鄉兩年,1959年如愿考上。
大學期間,黃蜀芹自認“特別笨,話也不會說,整天低著頭,一點自信也沒有”。但同班同學問班主任田風,班上以后誰能成為大導演?田風說:黃蜀芹。
每次黃蜀芹接受采訪,一定會感謝導演謝晉。黃蜀芹認為,謝晉身上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情懷很重,他對自己有知遇之恩。
1964年,黃蜀芹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后,分配到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后和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合并為上海電影制片廠),謝晉也在那里工作——謝晉在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學校學表演時,黃佐臨和丹尼在那里任職,黃佐臨建議他轉型做導演。黃蜀芹到廠后,先下鄉兩年學習勞動,1966年起,又經歷了十年沒戲可拍的日子。
1978年,一部名為《啊!搖籃》的電影邀請謝晉執導,他要求自己選兩個副導演協助拍片,一位是石曉華,一位是黃蜀芹。那年,她已經快40歲了。
“孩子都上小學了,電影是什么?我邊都沒摸著……等于我在井底下,他突然給了一根繩子,趕緊上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這等于救命恩人啊。只要看得見那個攝影機,在旁邊聽它轉的聲音,做什么都愿意。”黃蜀芹回憶。
劇組里,石曉華負責管搖籃里的孩子,黃蜀芹負責管牲口。電影里,馬和驢混編的牲口群背上馱著搖籃,貫穿電影始終。
城市里長大的黃蜀芹不會指揮驢,導演讓驢后退,她叫不動,只能在鏡頭外牽著驢繩干著急。還是趕驢人給了法子:驢子站隊有講究,往前可以,往后不能直接拉,只能繞一圈。往后拍攝,她都先問好驢隊位置,牽到五步到七步的位置“候場”,開拍了才牽上去。“電影里面它們表現得不錯吧?我的電影生涯就是從牽驢開始的。”黃蜀芹說。

《啊!搖籃》中,黃蜀芹已經熟悉了片場,弄清了一部影片的生產過程。在謝晉下一部作品《天云山傳奇》(1980)中,黃蜀芹再次擔任副導演。這次她負責很重要的工作,幫著謝晉一起做工作臺本(介乎文學劇本和分鏡頭劇本之間,實際上就是導演理解了劇本以后,把文學劇本的文學化換成視覺化,他想呈現的一部電影從頭到尾的狀態,要用筆寫下來),拍攝時,她是喊“卡”的執行導演。
“他把我們扔到現場,讓我們去學去看。他很無私地教育我們,不是藏一點,掖一點。他希望我們快成長、挑大梁。他開討論會,談劇本,談藝術思想,談一個導演怎么去看待劇本或體現劇本,演員怎么選擇,最后怎么呈現,都讓我們參加。我從他那兒學到了導演的工作思路。”黃蜀芹說,“跟了他兩部戲,為大導演努力干活,真的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怎么做人,怎么做一個小藝術團體的領軍人,怎么細致對待每一個成員。”
謝晉告訴她:“我只帶你們每個人兩部,兩部戲畢業走人。”《天云山傳奇》拍攝結束后,黃蜀芹完成“學業”,獲得謝晉認可。但是她當時的職位還是上影廠的副導演,按規定不能獨立拍片。當時瀟湘電影制片廠找到上影廠廠長徐桑楚,希望借一名導演拍攝自家的第一部電影。徐桑楚推薦了黃蜀芹。她因此得以拍攝處女作《當代人》(1981)。
這部電影任務性很重,拍前黃蜀芹就知道影片很常規,但她迫切希望有執導電影的機會。拍攝中,她發現施光南的配樂非常優秀,告訴攝制組,影片也許沒什么大的反響,但施光南寫的主題曲《年輕的心》會廣泛流傳。為此,她特地加了段戲,讓男女主角騎摩托追火車,鏡頭組接得很像MV。果然這首歌大火,成為時代金曲。
《當代人》之后,黃蜀芹又拍攝了《青春萬歲》(1983)《童年的朋友》(1984)和《超國界行動》(1986),在不同類型的電影中進行嘗試。
《超國界行動》拍完后,黃蜀芹遠離電影半年。和她同屬“第四代導演”的張暖忻、吳貽弓、謝飛、吳天明等人正處于創作的黃金期,“第五代”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等人初露頭角。黃蜀芹感到壓力,埋頭自省,希望拍出能代表自己的電影。
期間她大量翻閱小說、雜志,看到蔣子龍的一篇報告文學《長發男兒》,取材于河北梆子名伶裴艷玲從小苦練、少年成名的經歷。她不演旦角,專演武生、花臉。文章結尾讓黃蜀芹眼前一亮:“裴艷玲現在要排新戲《鐘馗全傳》,她扮演鐘馗,預祝她演出成功。”“女演員要演一個男人,還是外形看著丑陋的鬼神,我覺得太厲害了,很震動。男與女、人與鬼、丑與美、陰與陽,這些形象多豐滿啊,太有想象空間了。”她抬頭看一眼墻,上面掛著丈夫鄭長符創作的的戲劇臉譜畫,其中就有一幅《鐘馗嫁妹》,更刺激了她的靈感。
在家思考了兩天,黃蜀芹打電話給河北省文化部門,打聽裴艷玲劇團的消息。當時裴在山東演出,黃蜀芹告訴她,自己看了那篇報告文學,希望用她的故事拍一部電影,能不能請她講講自己的經歷,還提出想跟隨她觀察一段時間。裴欣然應允。
黃蜀芹收拾行李到了山東,看裴艷玲演出、訓練,二人同吃同住,裴艷玲對她的提問和好奇知無不言。黃蜀芹跟著劇團從山東一路演回河北。裴艷玲對黃蜀芹十分信任,對她講述了自己的生父與養父、生母與養母、戀情與婚姻、成名路上的艱辛和遭受的不公。40歲的裴艷玲依然每天練功,一天兩場戲,要在臺上打60到80個旋子,付出異于常人。黃蜀芹勸她多休息,但她說不這樣就養不活整個劇團。
裴艷玲告訴她,戲曲界有不成文的規定,女人不能演神靈。但她看了昆曲《鐘馗》,對外表奇丑內心奇美的鐘馗念念不忘,決定不管犯規還是犯忌,一定要把這尊神搬上梆子戲的舞臺。
回到上海后,黃蜀芹推翻了編劇創作的劇本初稿,寫了全新的工作臺本,這個名為《人·鬼·情》(1987)的故事有了新的面貌:女主角秋蕓是一位扮演男角的女藝人,經歷感情的波折、人言的可怖與社會的動蕩,仍深愛舞臺,決定將一生獻給藝術。另一條敘事線是秋蕓演出的戲劇《鐘馗嫁妹》,鐘馗帶著鬼差載歌載舞送妹妹出嫁。兩條線虛實交織,構筑了秋蕓的現實和內心世界。
影片中的鐘馗由裴艷玲扮演,她將自己平日苦練的演出留在了鏡頭中。鐘馗出場時,為了表現空靈、太虛的意境,鄭長符想到用黑絲絨襯底,把整個攝影棚蒙黑,這樣鐘馗的紅袍和大花臉就能出現在一片虛無中。剛開始,劇組為省錢買了平絨,但平絨反光,黃蜀芹火了:不換成黑絲絨,我寧可不拍。劇組只得停工三天,按原計劃換上黑絲絨,才有了寫意的效果。
電影中有一場戲,少年秋蕓在練功,躺在草垛上休息。一個光著下身的小男孩問她:“你是不是死了?”秋蕓罵了句:“玩你的蛋去!”畫面上,小男孩的腦袋被裁切了,只留下下身作前景。寫這場戲時,黃蜀芹很興奮,跟鄭大圣說自己寫了出好戲。鄭大圣在上海戲劇學院學電影表演,一聽那場戲,脫口而出:“你搞女性電影啊?”這是黃蜀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影片公映時,裴艷玲注意到這場戲,她大笑,大叫痛快。后來,這場戲受到很多觀眾和影人的關注,大家問她:“導演,你故意的?”她說:“對,我就是故意的。”
“一個女孩為什么要演男性角色,我也有這個疑問。影片里我們盡量參與一些進去,比如說她小時候,母親和一個小生有點兒曖昧被看到了,她就受到一些男孩的欺負。母親是一個旦角,她就不想像母親那樣。這都是按著我們的想法去展示,使其合理化。”黃蜀芹在接受采訪時回憶,“她其實是個傳統女子,一直希望生活中有鐘馗這樣的男人來保護她,但是生活中找不到,所以她就自己扮演鐘馗,某種程度上是無奈的選擇。但是面對自我的時候,她又非常堅強。我是有意識地從一個客觀的角度變成一個女性的角度。”
電影的開頭,鏡子兩端,化了妝的鐘馗與里面沒化妝的秋蕓對視;片子結尾,秋蕓和鐘馗對話,兩個角色交疊。對視是一分為二,對話又合二為一,中間是兩個世界的相互關照。在這樣的結構下,秋蕓的故事被完整講述。
黃佐臨和桑弧在內部放映時看了這部片子,桑弧贊不絕口,黃佐臨一言不發,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下。事后,黃佐臨為她寫來賀詞:“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悟得情與理,是戲還是藝。”這是父親第一次直接表揚她。
“這是我非常主動拍攝的一部電影,我很明白我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這個人、表達這個人。我對女性世界有獨特的感受,《人·鬼·情》這部戲就把我的女性感覺給挖掘出來了。這部戲拍得很痛快,人生有這么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也就值了。”黃蜀芹說。
電影上映后,口碑豐收,最突出的評價是:“中國有了一部優秀的、也許是目前為止唯一的女性電影。”影片被送去參加第八屆金雞獎,和它同時競爭最佳影片的是吳天明的《老井》,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孩子王》。最終《人·鬼·情》獲得最佳編劇獎和最佳男配角獎。此后,該影片在國外電影節上亮相,收獲一系列好評和重要獎項。
幾年后,黃蜀芹與鞏俐合作,拍攝電影《畫魂》(1994),由于種種原因,影片未能延續《人·鬼·情》的輝煌。到2001年拍完《嗨,弗蘭克》后,黃蜀芹的電影生涯告一段落。
《人·鬼·情》上映多年后,她再度與人談起女性視角:“視角就像房子的方向,中國人很講究這個。朝南的窗戶是最主要、最有價值、最明亮的,從那里能望到花園的正面與大路。如果把南窗比作千年社會價值取向的男性視角,女性視角就是東窗。陽光首先從那里射入,從東窗看出去的花園與大路是側面的,是另一個角度,有它特定的敏感、嫵媚、陰柔及力度和韌性。”
“女性意識強烈的電影應當起到另開一扇窗、另辟視野的作用。藝術要求出新,女導演恰恰在這里具有一種優勢。平日沒人在意一個女人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但是女導演可能有獨特的視角向觀眾展示這一面。人們將驚奇地發現:原來生活里有另一半意蘊,另一種情懷,它將使世界完整。”
拍攝《童年的朋友》時,黃蜀芹接到好友孫雄飛的電話,問她有沒有興趣拍《圍城》。她在延安縣城的新華書店里買到原作,一口氣看完,一夜未眠。她父母當年留學英國,和方鴻漸一樣,畢業后轉道法國坐船回國,一路坎坷,時間、路線都和方鴻漸類似。錢鍾書寫的那群年輕人,她小時候見得多,聽得更多,倍感親切。她給孫雄飛回話允諾。直到拍完《人·鬼·情》,《畫魂》推進遭遇困難時,黃蜀芹才轉頭籌拍《圍城》(1990)。
黃佐臨與錢鍾書、楊絳夫婦交情匪淺,黃蜀芹四五歲時,偶爾會在復興路上遇到他們。只是當時她木訥寡言,只會羞澀低頭。
孫雄飛拜訪了老報人、編劇柯靈,請他手書一封引薦信交給黃蜀芹,二人攜信拜訪了錢鍾書夫婦。錢鍾書將小說改編權授予這位“賢侄女”。
改編過程中,黃蜀芹和孫雄飛決定抓住方鴻漸無根浮萍般的性格,以他來描寫一群現代知識分子。劇本以方鴻漸的人生旅途為故事線索,將九章原著改為十集,每兩集為一單元,最后方鴻漸按原著結尾描寫,頹然歸家,墻上壞掉的掛鐘敲了六下。
期間,黃蜀芹為籌備《畫魂》看景,途中出了車禍,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在家休養。等她感覺稍好了些,就繼續《圍城》的活兒,開始定演員。
《圍城》共有72個人物,黃蜀芹稱他們“七十二賢”。劇組經費有限,她不得不在請演員之前先宣告:“我們這部戲酬金比較低,但是……”使勁介紹小說的作者和影響。沖著她口中“向大師致敬”的口號,演員們幾乎請誰誰到。
黃蜀芹鐵了心要陳道明出演方鴻漸,她看過《末代皇帝》,從陳道明飾演的溥儀身上看到了方鴻漸的氣質。陳道明與黃蜀芹、孫雄飛不熟識,有些猶豫。在劇組與主創交流了幾天后,答應出演,還按黃蜀芹的要求減肥,放松,調整出幽默感。
李媛媛和呂麗萍分別飾演蘇文紈和孫柔嘉,兩人看完劇本本想對換角色,被黃蜀芹制止。英達飾演趙辛楣,葛優飾演李梅亭……此外,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第四代導演”吳貽弓、《小城之春》的編劇李天濟都在劇中“領了角色”。前無古人的中國電視劇最隆重演員陣容出現了。
黃蜀芹稱這次拍攝是電視形式、小說容量、電影拍法。她坐著輪椅出現在片場,十天拍一集,和電影一樣采用雙機拍攝。
拍攝中,黃蜀芹強調“巨片意識”,“原作思想容量很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所謂的巨片不是要形式的拉長,原作的人生廣度與深度已經充分體現出巨作的意蘊。”為了達到這個要求,她做了非常細致的準備,30年代的房子一律要求木質感,長途車子兩邊要有泥土,海外的輪船要木板甲板,夾板上要有一個黑人、一個白人拖地板,營造真實的國際環境。
幾個主角都是北方人,她要求演員們講話不帶鼻音、兒化音,為了尋找上海味道,還讓他們學說上海話,作為參考聲帶。在具體表演上不做限制,只提大概的要求,如希望方鴻漸瘦一些、幽默一些,“我們希望拍出一池活水中的魚群。”
劇中為了保留錢鍾書極具魅力的語言風格,黃蜀芹將無法借角色之口講的話改成了旁白。她青睞上海電影譯制廠的著名配音演員畢克。畢克為《尼羅河上的慘案》《悲慘世界》等多部外國影片配音,嗓音家喻戶曉。《圍城》是他最后一部獻聲的作品,補足了錢鍾書作品中尖刻、帶刺兒的調侃與嘲諷。
《圍城》拍攝后期經費緊張,制片人張雪村將自己上海文化發展總公司的資金投入后仍然不夠,黃蜀芹帶著她到上海市委宣傳部申請撥款,不夠的部分由公司拍廣告填補。“我們當時沒想過錢,只想做一部精品。”張雪村說。
電視劇拍攝完成后,孫雄飛帶回錢鍾書和楊絳的信,錢鍾書說一家三口“費半夜與半日,一氣看完”。楊絳在信底附上小字:“我們看錄像看得寢食俱廢!”黃蜀芹看畢,當即給兩位先生回了封帶著自我批評意味的長信。
二老回信,對改編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遺憾表示包容。錢鍾書借《紅樓夢》里史湘云說話“咬舌子”作比,“脂硯齋評語說什么‘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施之病’等……只有不創作的人,才會不創作壞東西。想來令尊大人也會同意的。”楊絳告訴她:“我們對拄著拐棍的你,五體投地佩服,對活蹦亂跳的你,該是不知多么高興又佩服了。我們院內的領導和許多同事看了《圍城》電視錄像都欣賞得不得了,有一人坐在桌上笑得跌下來。”
1990年11月,中央電視臺在錢鍾書80壽辰那日于黃金時段開播《圍城》,社會反響熱烈。那時,同期播出的電視劇是《渴望》。家里人都在看她的《圍城》,她卻總是把頻道調到《渴望》。

《圍城》獲得第十一屆“飛天獎”長篇電視劇二等獎、優秀導演獎、優秀男主角獎和第九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秀電視劇獎,成為中國電視劇劇作中的精品。
2015年,黃蜀芹上廁所時摔了一跤,又大病一場,住進了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插著胃管,每天躺在床上,兒媳沈昳麗常陪伴她。一次沈昳麗告訴黃蜀芹,陳道明要出資將《圍城》修復,躺在病床上的她雙眼放光,“似乎笑了笑”。
2020年,演員孫渝烽去醫院探望黃蜀芹。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多年后,黃蜀芹已經不認識任何人。她皮膚雪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眼里還透著一點光。孫渝烽看了難受,拍了張照片留作紀念。
孫參演了徐偉杰、黃蜀芹1977年執導的電影《連心壩》。當時,黃蜀芹還不是正式導演,沒有單獨執導筒的機會。拍攝時,劇本不太成熟,主創常會爭論,她每次都記下來。多年來,孫渝烽與黃蜀芹一直保持聯系。在他印象中,黃蜀芹“好學、謙虛,在藝術上非常認真”。
張雪村看著黃蜀芹記憶一點點喪失,直到2016年認不出自己。“以她的生活條件、成長條件,如果身體好,還可以繼續拍下去。”張雪村接受采訪時說,“她懂的,她說,我媽就是因為這個病走的,這個病就傳給我了。”阿爾茲海默癥幾乎截斷了這位中國“第四代導演”的藝術生涯。自1981年正式成為導演執導《當代人》起,黃蜀芹共拍攝了九部電影、五部電視劇。從數量上看,在同代導演中不算突出,但類型豐富,功力深厚,《人·鬼·情》和《圍城》史上留名。
黃蜀芹晚年接受采訪時,有記者問她:您想念攝影機轉動的聲音嗎?
她回答:“我沒有那么夢寐以求。”
2022年4月21日晚,黃蜀芹在上海去世。
(綜合人民網、澎湃新聞、《當代電影》《電影》《環球人物》等媒體報道,參考資料:《寫意光影織妙境——黃蜀芹》《黃蜀芹與她的電影》《黃蜀芹訪談錄》《lt;圍城gt;從小說到電視劇——與黃蜀芹一席談》《黃蜀芹女性電影lt;人·鬼·情gt;中的跨性別表演與影戲時空》《回憶我的父親黃佐臨》《黃蜀芹口述:嚴謹詮釋作品內在張力》《再發現第四代》《lt;人·鬼·情gt;——一個女人的困境》《追憶導演黃蜀芹:她的博學、智慧、沉靜、平易永留人間》。感謝宋雨晗、陳世銳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