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晏河清原本難得,因為允許存在對乏善可陳的世界的諷刺,矛盾才有被看見和克服的可能。
還是想從最喜歡的蘇童的《城北地帶》聊起。故事其實很簡單,不過是講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椿樹街4個不良少年的荒誕少年事。講他們在不正潮流與執拗心性的雙重裹挾下橫沖直撞,懷著喜憂參半且不知所措的情緒長大或沒能長大的故事。
主要人物達生、敘德、紅旗、小拐原是香椿樹街唯一一個小幫派的成員,是被東風中學同一批開除的不良少年。
達生,夢想成為城北第一號人物,急于證明自己實力的心情孤獨而焦躁,他向對他充滿敵意和蔑視的幫派宣戰,不可避免地死在一場1對10的較量中;敘德,離開學校后被家人安排到玻璃瓶廠上班,與廠里的有夫之婦金蘭“搞腐化”,金蘭生下孩子后隨其私奔;紅旗,因猥褻奸污幼女罪被判有期徒刑9年;小拐,常小偷小摸被鄰里嗤之以鼻,因發現潛伏多年的所謂特務的秘密成了街道的重點培養對象。
故事簡單,但淋漓的真實感不簡單。
邏輯可靠的人物形象
無論是18歲的達生還是紅旗,那時都毫無緣由地羨慕著那些以統一文身為標志的幫派成員。我至今不明白達生渴望一戰成名的念頭從何而來,他為此幾次遠道拜師未果,做沙袋練拳擊,一次次主動挑釁他人甚至為此喪命,他不考慮執意成為所謂的英雄需要付出的代價及需要承擔的后果。
我認可這樣的人物形象和結局,許多人付出努力的過程的確就是這么的沒有道理,人們抱著無章可循的執念前行,功成名就或行差踏錯都是常態,原沒有對錯之分。
又如耍蛇人滕文章。書中描繪達生外公滕文章的那段話我一直記憶深刻——
耍蛇人滕文章在20年以后重游香椿樹街,視線里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層模糊的白翳,但所有居民、工廠、店鋪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記得在這條街上呆了5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兒,記得他拿著新女婿給他的錢,在澡堂里泡了一個下午………現在他竭力回憶著新女婿的職業和模樣,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個人的雙腿又粗又短,那個人穿著沾滿油污的藍色工裝。
以前讀余華的讀書筆記,他說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教會他,當心理描寫應該出現的時候,不必真的敘述心里的想法,而是可以通過全面敘述人物的視覺感受來呈現其內心狀態。這里就是類似的用人物感官去映射心理活動的寫法。于滕文章而言,“嫁”女更像是一筆一次性的交易,而交易后喝茶泡澡、飲酒食肉的滿足感才是歷久彌新。
生活的本質是偶然與殘忍
我明白生活的構成是偶然事件集,當各式各樣的偶然事件將人們敲打得措手不及時,生活的殘忍本質就展露無遺了。
比如當金蘭在火車站邀敘德私奔時,敘德的鄭重決定是臨時擲硬幣決定的,他上火車時仍然趿著一雙人字拖鞋,神色一半欣喜一半迷茫。他根本沒明白金蘭口中的“我帶的煙夠你在火車上抽到青島”“我織毛衣給你穿,以后什么都會有的”需要他犧牲掉當前的一切去換。他丟掉了家里的鑰匙,體驗了第一次坐火車的確定的喜悅,可他的迷茫感是沒有落腳點的。而生活殘忍的地方在于,以他這種松軟的性格,這種沒有頭緒的迷茫感大概率會因為他的孤注一擲永遠伴隨他,至少在我看來他成了一個缺乏可能性的人。
比如紅旗犯事的那個盛夏黃昏,他本該和達生、敘德、小拐一齊去游泳,可那天他的朋友們不約而同地失了規矩,達生和敘德瞞著他去雙塔鎮找了他們共同崇拜的武師,小拐沒有知會他就去偷偷扒了鄰居家的狗皮賣錢,他懷著對他朋友以及整條香椿樹街的深刻絕望獨自下了水。當晚霞散去,紅旗站起來朝岸上走時,涼涼晚風里打漁弄口女孩美琪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溫暖。那天美琪一個人在家,事后紅旗總想起為了制止美琪的叫聲慌不擇物地在女孩嘴里塞滿的東西——包括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女孩穿的綠裙的一角。那年紅旗18歲,被判有期徒刑9年,被監獄生活折磨得不成人樣;美琪14歲,在人們的疏遠與指責中投河自殺。
其實殘忍的何止是當事人的結局,更多的是一種蝴蝶效應。美琪煎熬至死是因為千夫所指,她死后也就以一種以牙還牙的姿態幻化為人們心里的幽靈貫穿全文,這象征著罪惡發生后助推者與旁觀者心里過不去的坎,也意味著痛苦的持續影響。紅旗的母親孫玉珠為給兒子脫罪,試過用錢求美琪改口,試過散播當日之事乃美琪自愿的謠言,試過多次上訴均被駁回。
孫玉珠最后一次去法院是在春意盎然的4月,耳畔回蕩著兒子要求半年內必須出獄的最后通牒,迷離的視線里又一次看到濕漉漉的美琪的幽靈在法院門前游蕩,她就在努力想抓住幽靈美琪的綠裙子的瞬間心痛而死,最后的面容凄苦而悲慟。
夾雜諷刺的社會環境
故事背景應該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的評價體系與參照標準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
在故事里,大人們的出發點似乎不是解決問題,而是為了得意地享用掌控權力帶來的快感——敘德的母親攛掇玻璃瓶廠主任組織女工批斗金蘭、王德基打著治安聯防隊的手電筒深夜去城墻附近照“野鴛鴦”、派出所的人抽犯人屁股非得扒了人家的褲子。而真正該解決的問題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比如——
在香椿樹街,有人喜歡溫和的春天,也有許多女孩縫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著夏季來臨。而街頭更多的孩子則東跑西顛地尋覓那些發生過死亡事件的場所,他們喜歡看死人,鐵路道口、護城河的木排、鋼軌廠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橫越整個城市,他們也在所不惜。
在“劃清界限”概念盛行的時期,下定義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人們對于事物的評判標準太過單一,“不一樣的可能性”剛剛提出就被標注為“對”或“錯”,從中抓取快樂就更難。
而依托這樣單一的評價體系評出來的標兵就顯得有些滑稽。比如小拐,因長期小偷小摸被鄰居嗤之以鼻。東風中學曾想在小拐身上做試點,完成把一名污點學生培養成社會主義新人的指標,但他回學校的第一天就往政治老師李胖的講臺上扔了包糞便,氣得老師暴跳如雷直接請辭,也讓學校忍痛放棄了試點計劃。
小拐形象的轉折點在于發現了潛伏30年的特務老康家的地窖。他為此獲得了市里的表彰,突然就成了眾人艷羨的標兵。連他的父親都始終懷疑兒子的發現是瞎貓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兒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里的某件東西。最諷刺的在于,學校定義的最無法培養的污點學生也是街道決定重點培養的先進個人,其間竟然可以無縫鏈接、毫無邊界。
海晏河清原本難得,因為允許存在對乏善可陳的世界的諷刺,矛盾才有被看見和克服的可能。
《城北地帶》給我的感覺跟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很像,同樣的真摯、尖銳、暴躁、活得固執且不知所措的人們的奮不顧身的故事,同樣的帶點遺憾。
我喜歡這種有些殘忍的手法,充分相信人即便沒能如愿迎著萬里東風快意成長,即便不得不被動遭受或享受自己大量不經意選擇造就的隨意人生,也會永遠記得恣意的過往。
(本刊原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