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1月,云南騰沖,國殤墓園。
一直往里走,有一座青草遍生的山包,山包上全是小小的墓碑。每一個墓碑上都刻著一個名字,漫山遍野。
陽光從樹叢中照射到墓碑上,歲月的風吹起了一層層塵土,和著光,迷離又奪目。
那天清晨,32歲的孫春龍站在山包下面,望著這一座座小小的墓碑,禁不住淚流滿面。
1942年,日本入侵緬甸,中國外援物資運輸通道被切斷。為打通中國西南國際交通線并支援盟軍,十萬中國遠征軍出征,進入緬甸作戰,開啟了人類戰爭史上光榮又殘酷的史詩之戰。一年多之后,中國遠征軍從滇西及印度兩個方向發起反攻,最終取得了滇緬印戰場的勝利。滇緬印整個戰場投入兵力約四十萬,傷亡大概有一半。
國殤墓園,埋葬的正是那場悲壯的戰役中犧牲的烈士們。
我因錄制《理想者》節目專訪公益項目“老兵回家”的發起人孫春龍。我曾問過每位嘉賓同樣的一個問題:“在你心中何謂‘理想者’?”孫春龍說:“我心中所謂真正的‘理想者’,就是比普通人看得更遠一點。他不停地看到遠方有一個很美好的東西,他愿意為這份美好不懈地努力,即使這個東西,他至死也得不到。”
國殤墓園之行兩個月后,孫春龍起程,赴緬甸采訪那些至今仍然留在緬甸的老兵。
孫春龍采訪的第一位老兵,叫李錫全,89歲,老家在湖南。
李錫全告訴孫春龍,他1938年出來打仗,整整70年,再也沒能回家。
孫春龍內心顫抖,脫口而出:“我幫你回家吧。”
從緬甸回來后,幾經周折,孫春龍終于找到了老人家在國內的親人。之后,孫春龍托緬甸當地的華僑朋友轉告老人。朋友說,老人得知找到了他的親人時,哭得非常傷心。
孫春龍當時還有一些不理解:“他應該高興才對,為什么那么傷心?”
后來他才明白,這么多年來,老人不是找不到家人,也不是不想回家,是他根本回不去。
首先是錢的問題。比錢更難的,是身份問題。
老人窘迫的收入支撐不起這些基礎的路費,而更困難的是,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從一個國家跨越國境到另外一個國家,因為,他沒有任何的合法身份證件。
絕大部分當年困留在東南亞的老兵,都沒有身份。這些留下來的人,被當地人叫作“難民”。
在政府相關部門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老人的入境身份問題終于得到解決。
89歲的李錫全,在時隔70年之后回家了。
孫春龍印象特別深刻,那天的雨在天空中綿延成線,89歲的李錫全打著傘站在母親的墳前,嗚咽地對著墳頭大聲哭泣,不停地呼喚著:“娘,我回來了。”
他已經老到膝蓋沒有辦法彎曲,老到無法再向已逝的父母下跪,但老人依然顫顫巍巍地匍匐在母親的墳前。
這一跪,幾多滄桑,幾許無奈。
后來,很多老兵都向孫春龍描述過幾乎同樣的畫面和場景:他們當年出征的時候,每一位母親都會站在家門口,跟自己的兒子說:“娘等著你,兒一定要回來。”
我曾主持過一場紀念中國抗戰勝利的主題晚會,導演組在籌備節目時,收到了一封遲到了70年的家書。
這封家書,是一位名叫李正德的士兵寫給母親的,信中他說:“母親大人,有兩封信寄回家,不知大人收到了嗎,也不見回兒的信,不知家里的生活怎樣。”
信一共3頁,只有第一頁尚能看清,第二頁和第三頁,已被70年前戰場上的血跡染得模糊難辨了。
這是一封沒有寄出的家書。找到這封家書的,是71歲的康明老人。兩歲時,他的父親犧牲在了朝鮮戰場上。數十年來,他反復往返朝鮮、韓國,幾經奔波,幾度風雨,最終找到了父親的墳墓和遺骸。此后,他開始自發組織并幫助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的烈士親屬尋找戰士遺骸,至今,他已經幫助數十個家庭找到了曾音信全無的親人。盡管這些戰士已經死去,但他們的靈魂可以回家了。
康明在韓國的檔案館里發現了這封家書。他馬上回國,根據信件地址聯系上了這位已經犧牲了的戰士的親人。烈士李正德的弟弟李勝德和烈士侄子李永勇專程從廣西柳州趕到了節目現場,由康明親手把這封遲到了70年的家書送還給他的家人。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臺上相擁的那一刻,現場掌聲雷動,眾人動容。
淚水從李勝德已枯黃干澀的眼角緩緩滑落,他輕輕地念著:“媽媽,二哥回家了。”李正德、李勝德的母親于20世紀80年代離世,去世前,他們的母親口中一直喚著她二兒子的名字,李正德。念念而終。
每一個走上戰場的士兵,都有一位等他回家的母親。
未曾經歷過時代動蕩、戰亂與災難的我們這代人,應當感謝那些為了這片土地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士。他們中的許多人,少小離家老大回,再回已無家可歸,父母墳前青青草,道盡多少離別淚。
這是一代人,送給一代人的禮物。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在你們離開以前》)(圖注:國殤墓園;李錫全撫摸祖國界碑;本文作者畢嘯南,青年學者、訪談節目主持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