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胃經穴名角度探義“陽明多氣多血”

樊 偉， 韓 行， 邵曉雪， 王 巍△

(1.遼寧中醫藥大學針灸推拿學院，沈陽 110847；2.遼寧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沈陽 110847)

經脈氣血理論在《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中多篇目論及，但前后出入較大，歷代醫家注解釋義也大相徑庭，然而無論是《靈樞·五音五味》《靈樞·九針論》還是《素問·血氣形志篇》，對“陽明多氣多血”的認識卻一脈相承。“陽明”一詞最初特指經穴名，“手陽明”指陽溪穴，“足陽明”指沖陽穴，后經演化成為經絡名稱[1]。陽明多氣多血理論由陽明經多氣多血和陽明腑多氣多血兩部分組成。陽明腑多氣多血指胃腑與脾氣協同腐熟水谷化生氣血，為氣血出生之源。而陽明經多氣多血指陽明經相較之于它經經脈氣血充盛。該理論定立與“脾胃為氣血生化之源”理論、十二經脈循行交接理論和子午流注氣血互沖理論密切相關。胃經腧穴名稱的取定受到“陽明多氣多血”理論的影響，部分腧穴名稱顯露這一經絡氣血特質。

1 腧穴命名與經脈氣血儲量

陽明經多氣多血最直接的表現形式便是經絡氣血儲量之大，從穴位名稱便可直觀感受。除直言大、豐、滿外，亦取建筑物之象隱喻經脈氣血充盛。

1.1 腧穴命名明示經脈氣血儲存量

大迎，大者，大動脈也，位處額前骨陷中之面動脈搏動處，言經氣之旺盛。迎者，交會也，《靈樞·寒熱病》：“臂陽明有入九頁遍齒中，名曰大迎”，手足陽明相交會也。此外膽經亦過于此。《靈樞·經脈》：“膽足少陽之脈……下大迎”，陽明少陽兩陽三經交匯處，經脈陽氣之盛不言而喻。本穴上承頭維下輸多經交會之氣血，前迎地倉穴存儲之胃經氣血津液，兩支氣血相合迎而受之，故名大迎。古字大與天形近易混，常通用[2]。大迎穴名的確立或與古代迎氣祭祀禮相關。《后漢書·顯宗孝明帝紀》：“是歲，始迎氣于五郊。[3]”迎氣作為一種祭祀傳統，自上古時形成雛形，至東漢被最終確立，于四季五時分別祭奠五帝，用以祈求豐年，佑國護民。大迎亦為天迎，居顏面，迎天之氣也，取名大迎寓意承迎天降之氣，使經脈氣血豐盈滿盛。

豐隆，豐，《說文·豐部》：“豆之豐滿者也。[4]990”隆，《說文·生部》：“豐，大也”[4]1243，豐隆以谷物豐收景象合脾胃運化水谷化生氣血之意，以言此穴氣大血豐。在古代天神文化中，豐隆為雷神之名。農耕文明的古代中國，風調雨順，物阜民豐是百姓及統治者的重要祈愿。雷雨天氣帶來的豐沛降水是谷物豐收的必要條件。雷雨之于谷物猶如氣血之于經脈，此穴處雷雨交加，云雨大作，故而谷氣得天地之精氣，氣血化生不絕。

承滿，承，《說文·手部》：“奉也，受也”[4]2545，穴內應于胃，而胃為倉廩之官，主受納。滿者，《說文·水部》云：“盈溢也”[4]2313。胃納谷為海，谷化氣血，水谷氣血猶如江海之滿盛。“承下之滿者，而上輸于脾也”[5]84-85，脾胃協同運化，承滿似胃納物腐熟為蒸煮食物象，不容如脾布散精氣周濟不納無影無形。水谷滿盛，脾胃健運，故而氣血化生無窮、輸布周身，陽明多氣多血之清源。

1.2 取建筑物之貌隱喻氣血貯藏之象

地倉，倉，《說文·倉部》：“谷藏也，倉黃取而藏之。[4]1048”胃者，倉廩之官，胃納谷為倉，谷入倉，氣血生化之始也。此倉非室、非舍之倉，是為地之倉。地，《說文·土部》：“萬物所陳列也”[4]2920，脾胃五行屬土，土地之生產化物與脾胃之化生氣血取類比象。地倉之名，地以言其寬廣，倉以言其容盛，契合陽明多氣多血之意。此穴在口角側，為倉之入口，寓意入谷多豐，經脈多氣多血。

庫房，庫，《說文·廣部》：“兵車藏也”[4]1892。初意乃特指，后詞義擴大泛化。段玉裁注：“引伸之、凡貯物舍皆曰庫”[6]443。所藏物何也？氣戶傳入之陽明經氣也。房，《說文·戶部》：“室在旁也”[4]2482。胸膛內居君主之官，行其部穴名多借皇宮建筑之象比類。秦漢時期殿式建筑是皇宮建筑中最常見也最重要的一種建筑模式，該體系講究正室側房，中為正室東西兩側分列兩房[7]。房意指中行任脈之玉堂分列胸膛兩側之房也。而任脈之玉堂借比類取象法喻為皇宮之正殿，為心主治事之所[8]。庫房在宮殿之旁，為倉糧儲物之處，穴位命名借皇倉之豐碩以言經行至此經氣大量儲藏之象。

經脈氣血乃胃腑運化腐熟水谷而生，故以谷物言氣血順理成章，谷物豐碩則陽明氣血豐盈。地倉與庫房之名以豐收碩果貯藏之所，言陽明經氣血貯藏滿盛，豐隆穴名借谷物豐收之象言經脈氣血豐盈，承滿穴名以谷物入胃化生氣血之貌，動態呈現陽明經氣化生無窮之象，而大迎穴名雖未直言與水谷之關系，但借迎天祭祀祈求風調雨順、物阜民豐之禮寓意多氣多血。

2 腧穴命名與經絡氣血流通

陽明滿盛的氣血并非閉門自守之“死水”，而是吐故納新、周流不息的“活水”。陽明經血的流注是以水流之象動態描述，而陽明經氣之流通似自然界之氣流動，無影無形，故腧穴命名時結合建筑物之象或地理地貌之象來呈現無形之氣流注的特點。

2.1 以“水”喻“血”：描述經脈血水之通流貌

胃經中“氣”字穴有三，然并無穴名冠以“血”字，胃經多氣多血，緣何見氣不見血？《管子·水地》云 ：“水者, 地之血氣, 如筋脈之通流者也。[9]”水即身中之血氣，津血同源、血水一體，血水兩者不能割裂開來，在脈內為血，脈外即為水，水從血而來，水為血外出交換之形式。正如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之以水象言行人、車馬流動不息之象，胃經之經血流注象亦借水流之貌生動形象展現。

水突，突可有兩解，其一，煙囪之意。《漢書·敘傳》：“墨突不黔”[10]，以形比形，穴居咽喉側，取煙囪豎直中空之形以應穴處解剖結構。水突意為豐沛血水借由咽喉內入胸腹之通路者也，本穴亦名水門，異曲同工之妙也；其二，涌突之意，《說文·穴部》：“犬從穴中暫出也”[4]1504，穴處人迎動脈下，動脈血液流注之勢如犬沖于穴。水突之名，寫陽明血水之多著眼于動態，小沖謂之突，經血突而不走，走而回之，呈現水泉涌突不息之貌。

水道，道，《說文·辵部》言：“所行道也……一達謂之道。[4]388”本意為平坦無歧之通路，于水道穴名可解為水液通行道路。又穴位下腹，內應小腸，為身之濁水外泄之通路。名之水道，言經水流注猶如江河干流涌流之象。稱之水道，不言血道，蓋水從血而來，水為血外出交換之形式。陽明經水似汪洋大海，正如海水需要凈化以保持通利一般，陽明經水通過水道濾過將濁液濾出體外，從而保持豐沛經脈血水的通利。

“水”輩穴名與脾胃小腸升清降濁作用相關，清水上于水突，濁水下歸水道。水突在上，涌突不絕，水道在下，川流不息，上下呼應，將陽明經豐盈血水流注之貌以水泉涌突之象和江河水道涌流之象形象展現，亦將陽明多氣多血之頸胸腹段血水循環動態呈現。

2.2 以“氣”言“氣”：描述脈氣流注之象

氣舍，舍者，《說文·亼部》：“市居曰舍。[4]1046”明晰舍的含義，必須明確市之意。段玉裁注曰：“此市字非買賣所之，謂賓客所之也。[6]223”舍最初為客棧之意，后引申為止息意。名之氣舍，乃直言陽明經氣止息之暫居處也。經氣行至此暫止下行，橫聚于缺盆，再下入于氣戶。

氣戶，戶，《說文·戶部》：“護也。半門曰戶，象形。凡戶之屬皆從戶。[4]2482”戶本意為出入雙向之門，然于胃經腧穴命名之深意中，意指經氣之入口。本經循頭走足，經氣從缺盆下胸腹，名之氣戶，為氣入之門，入之于胸腔，為入不為出，何也？其下穴為庫房也。庫房為經氣大量儲藏處，所藏之經氣皆承迎于氣戶，是故為入不為出也。

氣沖，沖，《左傳·昭公元年》：“執戈逐之，及沖，擊之以戈”[11]，乃沖要之意也。本穴為陽明經行于腹之末穴，乃離腹下沖，沖于肢之關要也。名之氣沖，亦喻本穴為胃脈氣與沖脈血之交關也。胃沖相合，氣盛血充。氣沖亦別名氣街，街，《說文·行部》：“四通道也”[4]404，別名明示陽明經氣充盛四散之象。

氣舍、氣戶在上，為陽明經氣集聚、下入胸膛之上口，氣沖在下，乃經氣離腹下行之下口。“氣”輩三穴名以氣言氣，將胸腹部豐盛經氣出入吐納之流注特點形象化、可視化。

水突緊鄰氣舍同居頸部，水道與氣沖也僅間隔一穴居于下腹部，氣與水，沖與突，名之定非巧合。2組腧穴名既動態描述胃經豐沛氣血運動之態，又突出氣血密不可分之關系。

3 腧穴命名與經絡氣血調控

身之氣血猶如自然界之江河，江河不為害需保持通利，而疏導治理必不可少。陽明氣血豐盈，似江河之滿盛，需調控以保證氣血生化有序，運行暢達而不為害。

3.1 明示對氣血的調控

歸來，歸，《說文·止部》：“女嫁也”[4]343，物由近至遠也。來，《說文·來部》：“周所受瑞麥來牟”[4]1075，來之本意指西域供奉的瑞麥，引申為物由遠及近之狀態。“胃中所受之水谷，至此無復上逆之理，止有下行之勢，故命此穴曰歸來。如人之自遠來歸也”[5]91。歸來二字既強調經氣于此單向運行，無復上逆之理，又隱喻了穴中存在氣血交換情況。歸來居水道和氣沖正中，水道將經脈血水“來”于歸來，后“歸”于氣沖中，然氣沖中氣血盛大，歸來的調控起到防止氣機上逆的作用，氣血于歸來穴交互和調控后漸次依歸。

3.2 隱喻對氣血的調控

天樞，樞，《說文·木部》解：“戶樞也”[4]1169。段玉裁注：“戶所以轉動開閉之樞機也。[6]255”《素問·六微旨大論篇》言:“天樞之上,天氣主之；天樞之下,地氣主之；氣交之分,人氣從之。”天樞穴處于人體上下(天地)之氣交合之際，為氣機升降之樞紐[12]。因氣機升降井然，故氣血運行有序。然而天樞并非單獨調運氣血，而是與地倉協同作用。一般“天”字穴多居人體上部以應天之高位，如天府、天鼎，“地”字穴多位于下部以達地之低位，如地機、地五會，而天樞與地倉卻非常而居，此意天中有地、地中含天，交感互藏、互通有無，地倉飲水谷精氣似天氣以降于地，天樞條達氣機將地氣以升于天。陽明多氣多血受此調控定無壅遏之弊。

豐隆，《廣雅·釋天》：“云師謂之豐隆。[13]”豐隆借云師之名以言對經脈氣血的調運。《靈樞·經脈》：“足陽明之別，名曰豐隆……其別者，循脛骨外廉，上絡頭項，合諸經之氣，下絡喉嗌。”陽明豐沛氣血，由胸腹下入于肢，道行漸窄，氣血余留部分由豐隆上傳顏面胸腹，可以使氣血良性循環，周流不息，保持陽明多氣多血的特性。豐隆將氣血逆向上輸的過程似云師調運地氣上覆為云氣之貌，故以云雨師之名隱喻對氣血的調控調運作用。

胃經穴名闡釋了本經存在的3個調控軸。腹部存在2個調控軸，一大一小，大者為天樞，通運三焦氣血，構成開闔樞，小者為歸來，斡旋水道與氣沖之氣血。此外亦在下肢部設立一個調控大軸，從下肢部調運氣血上于頭面頸胸，即絡穴豐隆。氣血調運軸將陽明豐盛氣血通運周身，保證氣血流通順暢無壅遏之弊，延續經絡多氣多血特性。

4 結語

誠如《千金翼方·雜法第九》所言：“凡諸孔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14]624”腧穴名稱既不可隨意取定，也不是簡單的文字組合，而是先賢融合醫學理論、文化傳統以及民風民俗等淬煉而成的集多層集信息于一體的文化多元體。此外，腧穴命名深受各醫家文風文法及臨床思維之左右。

胃經共45穴，其中16個穴名來自《內經》，27個穴名來自《甲乙經》，另外2個來自《備急千金要方》[15]。經脈氣血理論創建并完善于《內經》中，而《甲乙經》是基于《內經》所建立的理論體系發揮而成，所以胃經穴名的定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內經》經脈氣血理論的影響。《內經》中記載的胃經穴名無一直接名之以“氣”或“血”，而是采用隱喻的腧穴命名方法。經考，大迎、天樞和豐隆正是采用此法來表達胃經之多氣多血。相比于《內經》，《甲乙經》在穴位命名方面則顯得更加直接，“氣”和“水”輩穴名皆來自此。《甲乙經》共新增27個胃經腧穴名，除以氣舍、氣戶、氣沖、水突和水道明示陽明之多氣多血狀態外，亦以地倉、庫房、承滿和歸來隱喻陽明經之多氣多血。

從穴名含義的角度探析經脈氣血狀態，發現足陽明胃經多氣多血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經脈經氣儲量大。大迎、豐隆和承滿三穴直言經脈氣血儲量大，地倉和庫房借建筑物之象隱喻經脈氣血儲量大；其二，經脈氣血流通廣、吞吐量大。首先，以氣言氣，直抒“多氣”。一經內3個“氣”字穴，除胃經外別無他經，可見胃經之“多氣”。3個“氣”字穴分別描述了胃經經氣的3種狀態，氣舍之氣乃暫居態，氣戶之氣為流入態，氣沖之氣為盛大下沖之態。其次，以水言血，隱喻“多血”。水突和水道雖兩穴，但借水流之貌已將胃經血水流通之象生動描繪。水突將經水源源不絕、涌突不息之象躍然紙上，水道亦將經脈豐溢下注之貌簡練概括；其三，經脈存在氣血調運軸。天樞與豐隆兩穴對全身氣血循環大調控，歸來對小腹局部氣血小調控。天樞不單通調三焦氣機，且與地倉構成運動軸，對周身氣血起到調控作用。絡穴豐隆將下肢陽明豐溢經氣調運，上輸下達并聯系脾經，使陽明經氣充達。歸來斡旋上下兩穴之氣血，防止氣機上逆。

綜上所述，對經脈氣血理論的理解需要聯系臟腑學說。“陽明多氣多血”理論是與脾胃腐熟運化水谷之功能密切相關。脾胃化生的氣血是陽明多氣多血之源。此外，對經脈氣血理論的理解，還需要聯系經脈學說。“陽明多氣多血”理論與經脈交接交匯密不可分。胃經上承同名陽經，下接太陰脾經，與“血海”沖脈在氣沖穴交會，與“陰脈之海”任脈顏面交接腹部并行，經脈氣血互通有無，故陽明多氣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