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瓦爾贏下“最后一戰”

曹然　陳佳琳

11月24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安瓦爾參加宣誓就職儀式。圖/視覺中國

當地時間11月24日下午，馬來西亞最高元首阿卜杜拉宣布安瓦爾為第十任總理。隨后，75歲的安瓦爾在皇宮宣誓就職，成為馬來西亞歷史上第二高齡的總理，僅次于他曾經的導師、盟友和宿敵馬哈蒂爾。

現年97歲的馬哈蒂爾則遭遇了半個世紀以來的首次失敗，在凌家衛島選區的五方競爭中位列第四，失去了議員席位。他領導的黨團“祖國行動陣線”也全軍覆沒。

就安瓦爾個人而言，這是二十余年角逐總理之位的第一次勝利；對馬來西亞來說，則意味著今年11月19日大選后“沒有多數黨”的“懸置國會”僵局暫時解除，也意味著歷時兩年多，波及三個執政聯盟、三任總理的馬來西亞執政危機告一段落。但長期被視為“改革派人物”的安瓦爾，能否將自己的政治理想實踐落地，仍充滿變數。

由于安瓦爾領導的“團結政府”包含多個政黨，如何分配內閣職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重挑戰。當地時間11月27日，安瓦爾在記者會上表示，他正與希望聯盟（希盟）成員黨、國民陣線（國陣）及砂拉越政黨聯盟（砂盟）協商組閣事宜。據馬來西亞媒體報道，至少有兩個黨團已表態，希望在聯合政府內獲得更多職位。此前，安瓦爾多次表示將給內閣“瘦身”。在11月27日的記者會上，他亦聲明委任部長不會搞“政治籌庸”，要官員們出于對其政策的認同而支持他。

2014年，安瓦爾曾在首都吉隆坡的辦公室里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指著墻上自己年輕時的沖浪照片對記者說：“那時候我有沖勁，什么都敢挑戰。現在老了，空余時間我寧可用來陪孩子。不過，該抓住的機會，我還是會抓住，為了人民，為了國家。”

“如果安瓦爾的執政，能夠（持續）五年、十年，將馬來西亞農村與城鎮的不平衡逐漸打破、將國家現代化的理念推廣落實，安瓦爾的受歡迎程度會越來越高。” 華僑大學馬來西亞研究中心主任、馬來亞大學訪問學者鐘大榮說。

上世紀90年代，安瓦爾已經是馬來西亞人眼中的“未來總理”。然而，與馬哈蒂爾的恩怨纏斗、盟友的“背叛”、政黨間難以彌合的意識形態分歧等，多種因素交織，導致安瓦爾通向總理之位的最后半里路坎坷至極。

1982年，是馬哈蒂爾成為總理的第二年。這一年，在馬哈蒂爾親自背書下，安瓦爾進入政府及巫統任職。自1957年以來，由馬來民族統一機構（巫統）領導的執政聯盟國民陣線（國陣）一直控制國會多數。作為激進的學生運動領袖，安瓦爾加入巫統的決定在當時出人意料。

受馬哈蒂爾的賞識，安瓦爾在仕途上步步高升，擔任了多個部長職位。到了1991年，他出任財政部長，成為馬哈蒂爾領導馬來西亞走上“亞洲四小龍”經濟繁榮之路的關鍵助手，一度被西方媒體評為“最佳財長”。1993年，以安瓦爾為首的黨內“少壯陣營”全面接管巫統領導權，安瓦爾成為副總理兼財長，并在馬哈蒂爾休假時代理總理。在外界看來，與馬哈蒂爾“情同父子”的安瓦爾很快就會接班。

然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安瓦爾提出財政緊縮政策，主張進一步的市場自由化，而馬哈蒂爾否決了安瓦爾的提議。事后看來，這段分歧成為兩人決裂的序曲。1998年，一本由親政府人士編纂、名為《安瓦爾不能成為總理的十個理由》的小冊子開始流通，指控安瓦爾貪污、有同性戀傾向。時年9月，馬哈蒂爾將一份辭職書送到安瓦爾的官邸，要求其簽字。安瓦爾撕掉文件。很快，馬哈蒂爾將涉嫌泄露國家機密、貪污、雞奸等十頂帽子扣到安瓦爾頭上，宣布解除安瓦爾在政府內的一切職務，巫統也將安瓦爾開除黨籍。

在1999年，安瓦爾因腐敗和雞奸指控分別被判處監禁6年和9年。西方媒體多認為，安瓦爾背負了“莫須有”的罪名，他在黨內和民間迅速上升的聲望對不愿退休的馬哈蒂爾構成了威脅。而一連串欲斷送安瓦爾政治生命的操弄，還點燃了以反腐敗、求公正為核心訴求的“烈火莫熄”示威運動，并直接催生了國民公正黨的誕生。

2004年，在雞奸罪被推翻后，安瓦爾重返政壇，領導由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和伊斯蘭黨組成的人民聯盟在2013年大選中挑戰執政的巫統和國陣。他幾乎成功了——國陣在國會長期擁有超過三分之二議席的壟斷局面被打破。然而，安瓦爾再次遭到雞奸指控，在經歷曠日持久的法律斗爭后，他于2015年再次入獄。

“我在政府工作了那么多年，他們了解我的為人，因此他們無法判我貪污罪，或者其他罪行，只能找一個所謂的‘雞奸罪’，我認為這是非常可笑的。”安瓦爾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的支持者則將安瓦爾和南非的黑人運動領袖曼德拉相提并論，因為“他們在國家民主化過程中都經歷過許多迫害”。

安瓦爾二次入獄之際，一個新的在野黨黨團“希望聯盟”成立，推舉安瓦爾為實權領袖，在華人群體和自由派中獲得廣泛支持。而年過九旬、早已退休的馬哈蒂爾則陷入了另一場纏斗。2016年，為了將腐敗丑聞纏身的時任總理納吉布拉下臺，馬哈蒂爾不惜退出巫統，籌組新政黨土團黨，并向安瓦爾伸出橄欖枝。兩年后，馬哈蒂爾帶領希盟在大選中成功擊敗國陣，實現馬來西亞建國以來的首次政黨輪替，安瓦爾隨之獲特赦出獄。

有分析指出，表面上看，是推倒貪腐政府的共同目標促成了安瓦爾與馬哈蒂爾摒棄前嫌、握手言和。但更現實的原因是，秉持馬來民族主義立場的馬哈蒂爾能為希盟帶來更多馬來族群的選票。在2014年BBC的專訪中，安瓦爾并不否認這次合作是“相互利用”。他還表示，馬哈蒂爾已經變了，相信他不會再阻撓自己成為總理。

2018年選舉前，希盟內部公開的約定是：92歲的馬哈蒂爾自2018年到2020年擔任總理，安瓦爾從2020年開始接班。然而，隨著巫統-國陣體系下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政治穩定被打破，馬來西亞政治格局呈現出“碎片化”趨勢。鐘大榮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當時希盟內乃至安瓦爾自己領導的公正黨內都出現了“青蛙”現象，議員們為了各自的利益在不同陣營間來回跳轉。

在此背景下，2020年，馬哈蒂爾拒絕履行讓位給安瓦爾的承諾，安瓦爾在公正黨內最重要的盟友阿茲明亦選擇背叛。陷入內部惡斗的希盟在國會失去多數議員支持，脫離希盟組建國民聯盟（國盟）的穆希丁團結了已成為在野黨的國陣，短暫出任總理。再之后，國陣領導人伊斯邁爾又以穆希丁領導防疫工作不力等理由率多數國會議員“背叛”，馬來西亞由此在一屆國會內迎來三任總理。這一波政壇動蕩被稱為2020～2022年執政危機。

從“候任總理”再次淪為反對派領導人的安瓦爾，在重整“去馬哈蒂爾化”的希盟后，于2022年大選中第三次向總理之位發起沖擊。考慮到他已75歲，外界也將此視為他的“最后一戰”。值得注意的是，身為本黨總理候選人的安瓦爾特別選擇在希盟力量并不強的“非堡壘區”參選國會議員，和一位當初脫離希盟的國盟領導人競爭。分析認為，這既是對外展現“背水一戰”的決心和自信，也是對內警告“不容叛徒”。

11月20日，安瓦爾在選舉日次日即宣布希盟獲勝。然而，最終的結果是：希盟獲82席，成為國會第一大政團，但未超過半數（112席）；而國盟獲得73席，國陣雖然慘敗但仍得到30席，纏斗多年、相互背叛的多個黨派領導人們不得不再次坐下來商討聯合執政。此后四天，多種政黨組合方案被拿上桌面，但又被一一否決。最后，最高元首阿卜杜拉將各黨派領導人召集到皇宮，商定由安瓦爾出任總理。

在宣誓就職后的首場記者會上，安瓦爾指出，希盟、國陣與砂拉越聯盟將會共同組建新政府。同時，他也呼吁其他黨派和敵對陣營國盟給予支持。

《中國新聞周刊》曾問安瓦爾：坎坷的從政、入獄、反對黨經歷，對他帶來了怎樣的改變？安瓦爾笑答：“我更老了，也更聰明了。變得更加渴望自由、公正。我慶幸的是，這么多年來，我的這點初衷還是沒有改變，我還有熱情去戰斗。”

“在外界看來，馬來西亞很美，經濟不錯，城市漂亮，但只有馬來西亞人自己知道，這個社會的貪腐達到了什么程度。他們希望做出改變。”安瓦爾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1月25日安瓦爾得到總理任命后，馬來西亞股市應聲上漲3％，亦被視為該國社會和市場對新政的期待。然而，安瓦爾亦面臨諸多困難。

首先，公眾對新政府執政能力存在擔憂。安瓦爾從未擔任過總理。他在上世紀90年代馬來西亞經濟騰飛中積累了良好的政治聲譽，但2018年到2020年間，作為“候任總理”深度參與政府領導的安瓦爾，并未延續這種聲望。鐘大榮指出，當時希盟是第一次執政，一些高級官員“業務能力不太強，有些政策實行得過于急躁”。

有分析指出，希盟執政后才發現上屆政府留下大量負債需要處理。雖然新政府廢除了6％的商業稅，取消了一系列大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以節約開支，但仍未能阻止物價上漲、收入增長停滯和年輕人的失業危機。“希盟2018年競選時提出了一些競選宣言，但后來發現競選宣言太理想化了，很多方面沒有兌現，所以老百姓也對他們失望。”鐘大榮說。

與四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身為總理的安瓦爾不再隱身幕后，必須直面公眾的期待與質疑。一方面，他能否在后疫情時代實現財富再分配、打擊貪腐、改革經濟結構的承諾，有待觀察；另一方面，安瓦爾關于重構種族平等、族群多元的政策能否得到社會多數的支持，令人懷疑。

自馬來西亞獨立以來，族群問題一直主導該國政治議程。巫統時代，身為高級官員的安瓦爾也曾支持一系列“馬來人優先”的政策，旨在團結占人口近七成的馬來族裔（巫裔）。但自成為反對派領導人以來，安瓦爾越來越成為族群多元主義的倡導者。最近十余年的選舉中，他領導的政團也得到華人等不同族裔群體的廣泛支持。

但另一方面，在馬來西亞農村，多數馬來農民在本次大選中還是將票投給安瓦爾的對手。而國盟成員伊斯蘭黨在北馬和東海岸刮起旋風，一舉成為國會最大黨。新加坡《聯合早報》指出，伊斯蘭黨的崛起或對馬來西亞的世俗政治傳統形成不小的挑戰。此外，近年來，馬來西亞亦未能逃脫全球性的極化浪潮，上一任總理、巫統領導人伊斯邁爾就打出“馬來人第一”的旗幟，推行了一系列涉嫌“種族特權”的經濟和福利政策。如今，巫裔群體擔心安瓦爾政府會迅速取消這些特權。

有媒體報道稱，安瓦爾出任總理后，馬來西亞社交媒體上有關1969年“五一三事件”的話題急劇升溫。當年，倡導維護多元族群利益的反對派政黨在全國選舉中取得勝利，很快引發了吉隆坡不同族群之間的暴力沖突，官方數據稱，超過140人遇難。

馬來西亞雙威大學政治教授黃進發分析稱，盡管安瓦爾的聯合政府目前在國會擁有比2018年希盟開始執政時更多的席位，但安瓦爾及其支持者必須“比過去更謙虛，更愿意相忍為國”。黃進發表示，安瓦爾需向在野黨國盟展現和解誠意，而非利用檢控權力對付政敵。如果國盟像2018年在野的巫統與伊斯蘭黨一樣對“希盟政府展開無止境的攻擊”，那么新政府“可能很快倒臺”。

安瓦爾也不能不尋求他的前政治對手、如今的執政同盟巫統的高度配合。但在仍處在“碎片化”趨勢中的馬來西亞政壇，這被視為一個極難實現的目標。鐘大榮指出，經過2020～2022年執政危機，新政府內的希盟內部陣營，相比2018年時較為團結；但國陣（巫統）和安瓦爾的矛盾不會因為聯合執政而消失。“未來會不會成為定時炸彈，還有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