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
我讀亞里士多德著作,至今已經四十多年。最初讀亞里士多德著作,讀的是羅斯(W.Ross)主編的英譯本《工具論》,隨后又讀了他翻譯的《形而上學》和他寫的《亞里士多德〈前后分析篇〉注釋》《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注釋》。當時二十五六歲,精力旺盛,求知欲強,還讀了《修辭學》《尼各馬可倫理學》等著作。有些覺得讀懂了,像發現了新大陸,興奮不已,有些沒有讀懂,覺得高深莫測,幾多惆悵。
研究邏輯與哲學多年,也研究亞里士多德多年,如今我覺得與亞里士多德非常熟悉,他就像我的老師一樣。我熟悉他的思想和表達方式,甚至覺得好像熟悉他的思考方式。今天我可以談一談對他的認識,就像一個學生談論自己的老師。不同的是,我對他的生平軼事了解不多,只能談論他的學術,而且只能談一談他的邏輯與哲學。
我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貢獻很多,最大的一個貢獻,也是最具普遍性的一個貢獻是學科分類。柏拉圖的學園門口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不懂幾何學者莫入。這說明柏拉圖那里就已經有了學科分類。但是他留下的對話沒有分類,它們成為哲學、文學、政治學、思想史等不同領域共同的思想財富和資源,不同學科的人研究時需要做一些學科分類工作。亞里士多德不是這樣的。他留下的著作本身就是分門別類的,這就說明,他已經有了明確的學科分類意識,他在具體研究中也因循了學科分類。這一工作是重要的,它對西方思想文化發展的根本傾向產生重大影響,發生導向性的作用。現代科學的產生和發展是文藝復興以后的事情,卻是學科分類的產物,其來源無疑與亞里士多德相關。
亞里士多德留下許多著作。人們各取所需,按照自己的學科研究都會追溯到它們,稱其為開創性、奠基性的研究。所以,亞里士多德被稱為許多學科的創始人,其相關著作也被稱為其學科最初的重要的思想來源。不僅如此,亞里士多德對學科的分類直接影響到他的哲學工作,影響到他對哲學做出的重大和開創性的貢獻。
亞里士多德留下一部哲學著作,大概也是唯一一部哲學著作,這就是《形而上學》。我問過許多人,他們也是這樣看的。所以談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思想,談論他對哲學的貢獻,一定要談論他的《形而上學》。《形而上學》一書我不知讀過多少遍,最初卻是讀不懂的。我讀不懂其中所說的那個being,它和我以前所學的哲學,什么唯物唯心、主觀客觀、辯證法形而上學,都不相同。請教一些老先生,他們說這個being 是“存在”。“存在”的意思當然好懂,但是再去讀,依然不懂:“存在”的意思很明確,怎么亞里士多德卻說being有多種含義呢?特別是,他的邏輯中沒有“存在”一詞,其中所說的being 也不是“存在”,與“存在”沒有什么關系啊?所以,最初我對亞里士多德的學科分類有認識,但是讀不懂他的形而上學,對形而上學的學科分類認識得并不是特別清楚。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過一句非常出名的話:“有一門科學,它研究是本身”(beingquabeing)。單看這句話似乎很難理解,什么叫“是本身”?中文的通常翻譯是“作為存在的存在”,或者“存在之為存在”。雖然也很難理解,但是聯系人們通常所說的物質存在,思維與存在,認識是存在的反映等等,似乎多少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似乎指向最根本的東西。這樣來看似乎就可以理解,哲學要研究最根本的東西,因此包括像第一原因、第一原理這樣的東西。此外,我們中國人談論“有”(“無”),“有”和“存在”字面上有相同含義,因此似乎可以認為,西方哲學所談也不是什么新鮮的東西,和我們中國人談的東西差不多,所以也有人用“有”翻譯being,并認為being 也有這個意思。以上認識糾結我很多年,也讓我困惑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亞里士多德說的being 不是“存在”,而是“是”,我才讀懂了他的形而上學。隨著這一認識的進步,我還發現,亞里士多德與“是”相關的論述也與學科分類相關,由此我認識到,亞里士多德關于“是”的認識和論述不僅是對學科分類做出的貢獻,而且也是對哲學做出的貢獻。我非常高興,我覺得,讀懂了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我的哲學研究才真正地登堂入室。
亞里士多德說,一門科學研究“是”的一部分,比如數學研究什么是偶數,什么是奇數,醫學研究什么是健康,什么是療效,而形而上學研究“是本身”。又比如,人們可以在多種意義上說“是”,可以在“是什么”的意義上,也可以在質、量、關系等等的意義上。他明確地說,我們只有認識一事物是什么,才能真正把握一事物。我終于發現,亞里士多德的說明是清楚的啊:比如數學不研究“是本身”,但是它關于什么是偶數的研究中暗含著關于“是”的認識啊!其他學科也是同樣。哲學研究“是本身”,就是研究所有學科所共同具有的東西,這不是具體的認識,而是認識的方式。人的認識是通過語言表達的,“是什么”是最基本的語言表達方式,既是提問的方式,也是回答的方式。亞里士多德強調“說‘是”,凸顯了語言表達和借助語言來表達認識,也體現了他對語言表達認識的方式的認識。明白了他的意思,表達也就容易了。所以我說,一門科學是關于一類事物的認識,而哲學是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這個表達和說明是我的,意思卻是亞里士多德的,或從他那里來的。我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說明是有益的,我借助他的方式把他的思想闡述得更加清楚,也是有益的。最近我看到有學者在研究亞里士多德時說,“要從‘通常對世界的理解走向理解這個理解本身”,大體上也是這個意思。
以上認識是有益的,它可以使哲學與科學明確地區別開來,也可以將哲學與加字哲學區別開來。中國哲學顯然是與中國思想文化中的東西相關的,比如與天人合一、內圣外王相關,因而不會是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馬克思主義哲學顯然是與馬克思主義相關的東西,比如與改變世界相關,因而也不會是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今天談起這些似乎輕車熟路,獲得這樣的認識卻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它涉及對邏輯的學習和把握,對哲學的學習和把握,對邏輯與哲學之間關系的理解和認識,與學習亞里士多德密不可分。
亞里士多德是邏輯的創始人。他的邏輯思想是這樣形成的。一個句子的基本句式是“S 是P”,S 是主詞,表示要說明的東西,P是謂詞,表示對主詞所表達東西的說明,“是”將二者聯系起來,形成句子,表達認識。這既是我們的認識,也是我們表達認識的方式。亞里士多德發現希臘文的表達是不清楚的,因為其中表示聯系的being 一詞有多種表達方式:它在句子中的位置不是固定的,可以在句中,比如“S 是P”,可以在句首,比如“是SP”,也可以省略,比如“SP”,因此為了達到確定性,首先就要明確謂詞的表達。此外,“S 是P”加上否定詞“不”,就會形成真假的區別,若是再加上量詞“所有”和“有的”,表達方式和意思還會更復雜一些。亞里士多德基于“必然地得出”的觀念,通過這樣一步步的分析研究,先是建立起四謂詞理論,說明“S 是P”中的“P”可以表示定義、固有屬性、屬和偶性,然后確立了“所有S 是P”和“所有S 不是P”等四種命題,建立起對當方陣,再以這些命題為基礎,最終建立起著名的三段論理論,從而創建了邏輯這門科學。
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理論是清晰的,明確的。最初讀亞里士多德,雖然不懂他的形而上學,邏輯總還是讀懂了的。人們說,西方哲學的根本特征是邏輯分析。也許正因為讀懂了邏輯,我越發不明白,形而上學中所說的being 為什么會是“存在”,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思想為什么在他的哲學著作中就體現不出來呢?直到我明白了being不是“存在”,而是“是”以后,我才終于明白,亞里士多德說得很清楚啊! being 一詞是在多種意義上說出的:它可以表達“是什么”(“是人”),也可以表達質(“是白的”),量(“是三肘長”)等等。有了這些認識,我也就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是”既是亞里士多德邏輯的核心概念,也是他形而上學的核心概念,因而他的邏輯和形而上學字面上就是相通的。
站在學科分類的高度,我們可以認為邏輯是一個學科,形而上學是一個學科,它們與其他學科是不同的。但是,邏輯的理論方法應用到哲學研究之中,這樣,這兩個學科密切聯系在一起,而且它們相互聯系,與其他學科并不聯系,即使聯系,也不是那樣密切。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亞里士多德會把認識區分為理論的、實踐的和生產的,為什么他稱形而上學為第一哲學,為什么他會說倫理學附屬于政治學。將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與整個西方哲學聯系起來,我越來越領會到,為什么人們說西方哲學的根本特征是邏輯分析,為什么分析哲學家說哲學的根本任務就是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為什么羅素說邏輯是哲學的本質,為什么人們稱分析哲學是當代形而上學。以前的許多問題迎刃而解,可以說是一通百通。
梁存秀、葉秀山、王樹人諸位先生對我多有教誨,令我終身受益。一個教誨是,你不應該只研究邏輯,還是要研究西方哲學。有意思的是,西方哲學讀得越多,研究越深入,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和形而上學的意義及重要性就越發明顯。亞里士多德說,矛盾律是一切證明的出發點,如果要求對矛盾論進行證明,這就說明欠教育。這是《形而上學》的論述,顯然涉及邏輯與哲學。康德稱矛盾律是邏輯和哲學研究中必須要遵守的東西,并借助矛盾律來說明認識的普遍的真之標準。洛克稱矛盾律是先天原則,認為其中的觀念是先天觀念,但是認為即便是像矛盾律這樣的先天原則和觀念也是通過后天學習而獲得的。不同學派會有不同的認識,認識的不同也可能會形成不同的流派。無論認識如何不同,人們不是同樣要討論矛盾律這樣的東西嗎?人們在討論中不同樣是借助邏輯的理論和方法嗎?不同的學派和觀點與亞里士多德的思想難道不是聯系在一起的嗎?這樣去閱讀和理解,西方哲學與亞里士多德不就自然而然地聯系起來了嗎?反過來,學習和研究了亞里士多德,不是正好有助于我們學習和研究西方哲學,并且在學習和研究中獲得更好的理解和認識嗎?
葉先生和王先生后來還對我說,你不要只研究西方哲學,也要研究中國哲學。中國哲學我一直是學習的,早先還寫過關于中國哲學的文章。遵從老先生們的教誨,我試圖深入地學習和研究中國哲學,結果發現,中國哲學與亞里士多德哲學具有根本性的區別。像邏輯和形而上學這樣的東西,中國哲學中是非常少的。同樣涉及矛盾,中國哲學討論的不是“一事物不能既是又不是”,而是談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顯然不是在討論矛盾律,而是在說矛盾現象。與其說這樣的論述會與矛盾律相關,不如說借助矛盾律的認識,人們發現這樣的描述和說明中含有一些關于矛盾的認識。隨著研究的深入我還發現,所謂中國哲學,重點是在“哲學”前加“中國”二字所體現的東西,即更多的是探討中國思想文化中的一些東西,并將其稱為哲學。哲學與加字哲學是有區別的,形而上學與中國哲學也是有區別的。亞里士多德的書讀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個學科的意識,并且建立起與學科相應的知識結構。無論是不是有意識,都會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從學科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讀亞里士多德以前,我一直在讀馬克思主義哲學,后來讀得少了,也還是在讀。對加字哲學有了認識之后,我認識到,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哲學有相似之處,也是加字哲學,因而其最主要的內容在其加字“馬克思主義”所體現的東西上。這與邏輯和形而上學顯然是不同的。搞馬哲的人喜歡談辯證法,有人把辯證法與邏輯進行比較,有人將辯證法與形而上學進行對照。這樣的談論原因很多,最主要一點大概是比較容易凸顯辯證法的優點和長處,更容易說明辯證法的特征。在我看來,之所以可以這樣談論,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有邏輯,有形而上學,因而才可以比照;二是因為邏輯和形而上學是哲學中最主要的東西,因而比照才有意義。所以,馬克思主義哲學以自己的論述方式也說明了邏輯和形而上學的重要性。有了對亞里士多德思想的理解和認識,我對“邏輯”和“形而上學”也就有了不同的理解。這兩個詞在研究馬哲的文獻中頻繁出現,有的是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有的沾點邊,有的則根本就不是。
亞里士多德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是許多學科的開創者。我跟著亞里士多德主要是學習邏輯和形而上學。今天人們認為,近代以來,哲學的主要問題來源于康德。這樣的說法固然有道理,但是我還想問,康德的問題,特別是他的思想方法又是從哪里來的?現代邏輯產生之后,人們對亞里士多德邏輯提出批評,甚至比較輕視。我卻想問:現代邏輯借助數學的理論和方法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它的觀念是哪里來的?我重視亞里士多德,但是在課堂上講亞里士多德卻不多,我更多講的還是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奎因,以及他們所開創和探討的現代邏輯和分析哲學。我希望學生們可以更快地學到比較新的東西。但是我在講課中會經常提到亞里士多德,提到他的邏輯和形而上學,這樣就使我的教學保留了一種可能性:如果愿意,學生們隨時而且很容易可以走向亞里士多德,走向他的邏輯和形而上學,從而把邏輯和形而上學不僅可以作為理論和方法本身來學習和研究,而且可以放到哲學史中,聯系哲學的發展過程去學習和研究。國人喜歡說,正如西方有古希臘邏輯一樣,中國古代也有邏輯,同樣,一如西方有哲學,中國同樣也有哲學,而且不可能沒有哲學;中國和古希臘一樣,都是人類文明和思想文化的發源地,因此中國不可能沒有邏輯和哲學。我也希望是這樣。但是經過學習和研究亞里士多德,我覺得,這樣說一說是容易的,但也僅僅是說一說而已。
以“亞里士多德”命名的書出了不少,羅斯的《亞里士多德》則是最著名的一本,我覺得這本書非常好,特別是其中關于邏輯和形而上學的說明,對我的學習和理解很有幫助。于是我就想翻譯這本書,以為通過翻譯可以幫助自己研究亞里士多德,更好地理解亞里士多德。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朱生豪三十歲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學英語的人大概都知道。那時我剛研究生畢業以后,進入社科院從事專業研究,覺得自己年齡也差不多,有些躍躍欲試:讀的都是英文書籍,翻譯與研究相結合,正好一顯身手。非常幸運的是我還認識了商務印書館的張伯幼老師,他幫助我在商務申報選題,為我翻譯此書開了綠燈。換作今天,我大概不敢有此奢望。
羅斯這本書多次再版。在一九九五年的新版本中,著名亞里士多德專家阿克里勒(J.L.Ackrill)寫了一個導論,其開篇即說:“羅斯這本書對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著作做出了簡要而全面的說明——而且沒有更好的說明。”該書適合不同專業的讀者,也適合不同類型的人,包括專家、學生和一般讀者。這次再版,我主要對其中“邏輯”和“形而上學”這兩章的譯文,特別是論述being及其相關概念的部分做了校對和修正。我沒有對其他章節做大的改動,主要也是覺得,從學科的意義上說,我今天的認識比當年的認識大概好不了多少。還有一個考慮是,保留當年的譯文也許是有意義的:一個年輕人,剛剛步入研究領域,斗膽翻譯著名學者研究亞里士多德的名著。說好聽一些,這叫敢想敢做,說難聽一些,這大概就是無知無畏吧。